陆忱和叶泽虽然身居两处,却同时心下一惊。
叶泽当前的身体毕竟刚成年,在体力上无法与巅峰期雌虫相比,更别提对方还具有如此怪异的自愈功能。
年轻军雌被重伤手臂和腰腹,渐渐在争斗中落了下风,连小臂露出的虫纹都暂时变得暗淡模糊。
“目击”一切经过的陆忱猛地抱住了莱恩的脖子,他凑近管家虫的耳朵焦急地说道:“叶泽和陆闻有危险!得回去救他们!”
莱恩的脖颈绷紧了一瞬,头也不回地继续先前奔跑:“我的职责是保障您的安全。”
陆忱心里天人交战,那只敌虫的战力太强悍了,按照他这幅菜鸡身体的实力,一定会像葫芦娃救爷爷一样白送人头,况且莱恩也决计不会放任他独自返回。
但如果让叶泽单独面对如此强敌,甚至让他在这颗荒星上单独赴死……陆忱念及此处,忽然心痛极了。
这种心痛并不是原主受到同学欺凌的酸楚不甘,也不是来到虫星第一夜发现自己穿成一只小病虫时的难以置信,这种微妙难言的感情是叶泽说出“我只信任您”时的一瞬心悸,也是此刻想要奋不顾身、与他死成一团的真心实意。
陆忱在脑海中所见的画面忽然被一帧帧慢放成连续的影像,他清楚地看见敌虫手中的光子剑忽然暴涨锋芒,从斜前方直直劈向半空中叶泽的侧脸。
叶泽已经在近身搏斗中被扭脱了右臂关节,只好以左手勉力抵挡。
粒子刀受到剧烈的撞击,从军雌沾满血汗的滑腻虫爪中震脱,斜插在满地如银的沙海里。
叶泽瞳孔缩紧,他以翅翼为甲、为剑,操纵着坚硬的骨化枝节顽强抵御着敌虫的进攻。
他像直行军任何一只军雌一样,只要敌虫不死、必然血战到底。
陆忱心跳如鼓,一行暗金色的雄虫之血从他小巧干净的鼻翼下快速滴落,他再也顾不得生生死死的诸多顾虑,奋力挣脱了莱恩的手臂,借着从他背上跃起的一股力愤然展翼,像一只轻盈美丽的蝴蝶,一头扎进了沙海深处。
——他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我愿意与叶泽死成一团。
小雄虫的飞行速度快极了,莱恩只觉背上一轻,头上飘落了一句“我去找叶泽,你们不要动”,再回头时已经完全无法捕捉自家少爷的身影。
前几日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堂少爷陆怀还紧紧依附在莱恩腰上,他见陆忱竟没头没脑地赶回去送死,当即抱着忠心耿耿的管家虫惊恐大叫:“你没听到吗?他说让我们待在这里不许动!”
莱恩杀气腾腾地横了他一眼,十分不屑地说道:“那你就自己待在这吧。”
说着没有一丝犹豫,痛快利落地扯开了身上抖似筛糠的雄虫,循着陆忱远去的方向一路追去。
被扔在原地的陆怀四下看了看,视野中只有一片荒凉的狂沙。
他再也无法忍耐满心的不甘和恐惧,瘫倒在地落下泪来,亮银色的柔顺长发糊了满脸,似乎又成了那个被雄父厌弃的卑微幼崽。
陆忱翅翼的构造色已经与前几日第一次展开时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半透明翅膜上覆盖的金色图纹延伸出更加瑰丽、华美的形状,随着骨化程度提高,它们逐渐摆脱了起初脆弱得仿佛不堪一触的形态,不再如同两张漂亮的玻璃纸,而是质地坚硬得宛若温凉的瓷器。
正是这双美丽的翅翼带着他在几息之间飞越了数十星里,像一颗狂沙中坠落的小流星,拖着一条灿烂生辉的光带,速度之快甚至使训练有素的退役军雌莱恩都远远落在身后。
陆忱根本无暇顾及自己身上出现的奇怪之处,他紧紧盯着敌虫刺向叶泽的长剑,想道:“我要是能抓住这把剑该多好啊——要是能阻止这只虫该多好啊。”
心念电转间,他忽然看到自己身上逸散出无数细细的丝线,直冲叶泽身前的敌虫。
那些细线亮如银,却又轻柔得好像蛛网,从小雄虫张开的指间涌向穷凶极恶的匪徒,在对方的虫脑中汹涌穿过,并再度聚合成华丽的光网,笼罩在敌虫全身,将他裹成一只圆润的茧。
这时陆忱已经悬停在叶泽身侧,他不顾军雌猛然脱口的惊呼,全神贯注地紧盯着面前的敌虫。
厄尔塞听到了狂风,也看见了光。
一阵剧痛强袭了他的头脑,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攥紧了他的脑子,还要反复施以针刺、加深这种难以忍耐的痛苦。
他的头脑、意志甚至腺体,都在这种饱含杀意的残酷攻击中脆弱得如同一块糕点,被敌手略一试探,就颤巍巍地掉下些点心渣滓来。
雌虫与生俱来的异能只对抵抗外在攻击有效,却对此类引爆在精神海内部的酷刑束手无策,在今夜以前,纵横星际的许多年里,从未有生物能够发动如此直达精神的攻击。
高大的雌虫从半空中翻滚着跌落下去,被强化到刀枪不入的身体上几乎没有伤口,神情却因受到了强悍的精神力攻击而万分狰狞。
真疼啊,他想,不知道被削掉半个脑袋的科伦与他相比谁更疼。
他挣扎着向上看去,试图弄清是哪只厉害的虫族能将他的生命予以收割,却骇然发现对方竟是只雄虫。
甚至还是一只未成年的幼崽。
厄尔塞在彻底灭绝生机前对着那双流光溢彩的翅翼望了最后一眼。
“我这只‘雄虫收割机’如今也被雄虫所收割了。”他想道。
敌虫已经不动了,叶泽如梦初醒,他尚未从高度紧张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几乎声嘶力竭地吼道:“你怎么来了!谁许你来的!”
陆忱被凶得一愣,他两辈子以来第一次犯杀戒,虽然对方是穷凶极恶的坏虫,但亲手造成某个生命死亡并不是多么愉快的体验,小虫这会儿正是心理脆弱、需要抚慰的时候。
况且被他营救的对象凶巴巴的,表现得毫不领情。
他万分委屈地辩解道:“我自己批准自己来的,不行吗?”
叶泽喘着粗气问道:“莱恩呢?他在哪儿?他怎么会让你一只虫行动?”
陆忱有点生他的气,抿着嘴不肯说话,翅膀尖也耷拉下来。
叶泽却急了,他一双眼睛被悲伤蒸得微红:“莱恩他……牺牲了吗?”
高大的军雌眼中忽然扑簌簌地落下两滴泪来,他跪在沙海中央,一把抱住了小雄虫的肩膀,摩挲着对方的后脑安抚道:“别伤心,死去的虫族会变成宇宙里的星星,莱恩那么爱你,他不舍得真正离开的。”
陆忱对他的安慰很是受用,闻言笨拙地拍了拍军雌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心里连一点点怒气也不剩了,甜蜜又酸涩地说道:“你好傻呀,莱恩没有事,我让他在原地等我。”
小雄虫觉得掌心里那条胳膊的触感很是不错,十分爱惜地摸了又摸:“我飞得可快了,你吓了一跳吧?”
叶泽喉间哽咽,他作为前世陆忱唯一的雌君,自然对雄虫的精神力天赋心知肚明,却难免因此联想到对方力竭而亡的惨烈结局。
他将脸埋在小雄虫柔软的长发里,泪水从紧闭的眼睫中蜿蜒流下:“吓了一跳,谢谢你从坏虫手里救我。”
陆忱城墙厚的面皮难得有些脸热,此刻狂风稍微平静了一些,他的视线从叶泽肩头望去,只见银色沙海上挂着一颗巨大的恒星,正将轻柔的光辉洒落在与他相拥的雌虫身上。
小雄虫伸出手,偷偷碰了碰军雌脑后微卷的发梢。
叶泽在为我流泪,这只虫可真好啊,他想。
第12章 景郁上将
莱恩赶到时战斗已经终止,他蹲在地上快速确认了敌虫的死亡,又给昏迷的陆闻做了简单包扎,始终不自然地别过头去,十分罕见的不去关注自家幼崽。
直到过了许久,他才尴尬地咳了一声:“少爷,你怎么样了?”
陆忱早就注意到了管家虫古怪的神色,但又不好推开受到惊吓的雌虫,只好像个早恋的小男生一样,面红耳赤地在“家长”的眼皮底下跟小情侣卿卿我我。
叶泽仿佛刚发现有第三只虫在场,他十分不舍地松开了怀里的小雄虫,眼眶微红地垂下头,说道:“少爷没受伤,他还从敌虫手上救了我。”
莱恩惊了,他瞪大眼睛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陆忱同样迷茫,他挠挠头,诚实地答道:“我也不知道,但好像确实是我杀了坏虫。”
叶泽心里一紧,精神力天赋曾导致了雄虫一生命运的转折,他不想让还没成年的陆忱在这个问题上思索过多,连最后的快乐时光也提前终止,于是默默岔开话题:“飞行器能源耗尽了,救援大概多久能来?”
尽职尽责的管家虫立刻低头查看通讯器,很快便给出了答复:“元帅那边的虫员最多五小时,从距离来看,布鲁克林出发的那两只应当也在相近的时间到达。”
叶泽摇了摇头:“直行军是开着最高规格、最快航速的战舰出发的,亚瑟和南明没有同等级别的飞行器,不会来得这么快。”
莱恩的语气很轻松:“总归我们现在安全了,不需要对救援到达的时间太过紧张。”
管家虫不敢移动重伤昏厥的陆闻,他脱下外衣盖在雌虫身上,将对方手中紧握的粒子刀抽出来收回刀鞘里,又将随身携带的小毯子展开来抖了抖,给小雄虫打造了一个舒舒服服的随身睡袋,充分展现了身为勤务官的优秀素养。
做完了这一系列规定动作,莱恩忽然想起一桩被自己忘到脑后的事,他瞥了一眼叶泽,看到对方正席地而坐,让裹着毯子的小雄虫靠在他的怀里。
这只军雌在短暂的失态后又恢复到往日沉稳淡定的模样,他用一只翘起的腿和未受伤的手臂打造了一个安全、封闭的小空间,让耗尽精神力后十分困倦的陆忱安睡其中。
细细的流沙从直行军上尉的防护服褶皱里流动向下,他将小雄虫嘴巴上一绺随呼吸颤动的头发拂开了,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朵花。
莱恩在心中叹了口气,没有出声打扰眼前这温馨恬静的一幕,而是十分任劳任怨地套上靴子,自己出发去寻找当时被扔在原地的陆怀。
管家虫一边扇着翅翼赶路,一边向叶泽势力妥协:
算了,好歹是身强力壮会打仗的军雌,既是元帅属下又是他的同僚,还救过少爷的命,且目前来看很得少爷喜欢,大概能比其他虫更胜任小雄虫的进化引导者。
那么以后要在叶泽面前尽量表现出友善的一面才好,不能让未来雌侍误以为自己是个刻薄的虫。
莱恩确定了下一阶段的奋斗目标,连枯燥的飞行都变得更有劲儿了,似乎已经看到了陆忱进化成功后一手搂着雌君、一手抱着虫蛋的虫生赢家模样。
联邦元帅景尧今年刚满一百五十岁,是已经去世的中央研究院前任院长陈景的雌君,一百年前他曾诞下孕育了一雄一雌两只虫崽的双生虫蛋,在生育率低下的虫族舆论界引起了一阵热烈讨论。
百年时光转瞬即逝,如今双生蛋中的雌子陈言早已牺牲,雄子陈燃在实验中受到了有害射线的强烈辐射,目前也缠绵病榻、形同废虫。
景尧子息单薄但重视亲情,对于雌子留下的这只小雄虫十分看重,听闻他在返星途中遇袭,当即从最信任的景郁上将手中调配了一支精锐小队前去救援。
景郁是与陆忱的雌父陈言是表亲,又在叔叔景尧麾下任职多年,很是懂得揣摩上峰的意见,因此不需要任何明示暗示,当即亲自带领手下诸虫外出救援,还借用了直行军内部最先进的战舰,一刻也不耽搁地赶往K-380号荒星。
景郁是在一处沙坑里寻找到莱恩发送的最新定位的,他作为一只雄虫,体力并不多么强悍,能做到上将的位置全凭胆大心细,出发前特意为诸虫准备了容易消化的饮食,就连幼崽适宜服用的营养剂也装了满满一盒,因此受到了莱恩的千恩万谢。
自从十年前联邦和帝国长达三十载的战争终止,宇宙间十分安稳,但景郁并不认为陆忱一行遇袭是偶然事件,他对胆敢袭击元帅家小雄虫的凶虫身份非常好奇,趁着莱恩等虫进餐,自顾自地蹲了下来。
景郁仔细查看了已经死去的敌虫的尸体,终于在对方浓密的银灰色发丝下发现了端倪,他眼也不眨地令属下虫员点亮照明设备,亲手执刀剃光了这片头皮上的毛发,细细辨认道:“这是……铁齿龙和罗莎蒙德。”
莱恩是经历过大战的军雌,受到重伤后才退居前线,他的命是陈言和陈燃兄弟救回来的,于是甘愿为元帅一家处理些勤务工作,直到今天也还以管家虫的身份陪伴在全家最需要保护的陆忱身边。
退役军雌听到这句话后愣了片刻,四十年前惨烈的记忆一时在眼前聚合,他难以置信地低声说道:“那是帝国守卫军的标志!”
虫族认远古龙为祖先,联邦和帝国在几千年前曾经是统一的虫族帝国,后来长老院四分五裂,经过漫长的内战,形成了联邦和帝国这两个理念和政体都存在相当差异的国家,大体上保持着时战时和的动态平衡关系。
帝国守卫军是在分裂后建立的,初代元帅是一只罕见的S级天赋雄虫,传闻中他双目湛蓝、容颜十分俊美,就像开遍中心城区的蓝色罗莎蒙德一样华美,受到当时雌虫们的疯狂追捧。
铁齿龙和罗莎蒙德由此便成为了帝国守卫军的象征,这个图纹在战时曾是联邦所有虫族的噩梦,莱恩本虫也正是被穿着此类制服的敌虫一剑刺穿孕腔,从此彻底丧失了孕育幼崽的机会。
景郁与莱恩是故交,他见老友望着眼前的纹章发愣,立刻回忆起了这段伤痛过往,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为了转移话题,他提出要看看元帅家的小雄虫。
上将亲自上前从叶泽手中抱走了幼崽,低头仔细端详片刻,感叹道:“这双眼睛长得真像言哥。”
这段惨烈的往事已经过去快二十年,莱恩心里已经没有多少痛楚了,对亲手带大的小雄虫的喜爱与责任感,让他能够遗忘那些命中注定的缺憾。
他迅速回过神来,笑着附和道:“见过的虫都这样说。”
景郁上将家中只有雌子,他摸了摸小雄虫安睡时红扑扑的脸蛋,悄声说道:“这么可爱的雄崽,我也想要一只。”
他顿了顿,改口道:“不,一只不够,多来几只才好。”
莱恩半是欣慰半是心酸地看着景郁对小雄虫“爱不释手”的模样,想到了这些年间陆忱遭受过的冷待和白眼。
他透过舷窗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主星,这颗漂亮的星体外包裹着一层银蓝色的星云,像一颗价值连城的珍贵矿石,这里曾经带给陆忱最深的病痛和最大的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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