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影尊者左挑右选,最后只选中了七人。
这七人便是后来人口中的执法者。
他们头戴鹤翼形面具,遮住眼鼻,只露口齿,刚一出世,就斩去魔修不计其数。
后来,浮山执法者的面具一代又一代传下来,职责早已不限于降妖除魔,而更像是一种象征,或者说,荣耀。
唯有年轻一辈中,天赋最高的七人,才有资格成为执法者。
燕容意这具身体没被前几个穿越者糟蹋之前,很显然,也是其中一员。
白霜想要反驳,可想到燕容意,脑海里全是他做的孽,竟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至于在场的其他修士……
珞瑜一番话说下来,还有哪个敬佩燕容意?
他们目露鄙夷,别说忘忧谷的鬼修了,就连和他无仇的修士都想将辱没正道的燕容意就地正法。
“燕师兄纵使再有过错,也是师尊亲定的执法者。”只有忘水语气平静,水波不惊,“师尊不发话,谁也无权决定他的去留。”
“……如果师尊亲口说你可以当执法者,那么执法队不会有意见。”
“是吗?”珞瑜不置可否,伸手从储物袋中拿出一物,“十年前,燕师兄被打下思过崖,此物就由我保管。”
他掌心里出现的,赫然是和忘水面上所覆的一模一样的面具!
“放肆!”
当燕容意曾经戴过的面具出现在珞瑜手里时,忘水再也不复先前的淡然。
雪白的衣袍无风自动,成群的雪花以他为中心,飞速旋转,形成了模糊的白色光环。
白霜扯着燕容意后退一步,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声音,颤声道:“他抢走了属于你的剑,还有你的面具……他到底想做什么?”
燕容意起初以为白霜冷得发抖,后来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少年面上涌起刻骨的恨意,那是在对他冷嘲热讽时,都不曾出现的神情。
燕容意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右手手背上的红莲纹路上。
这个世界的引导者并没有告诉他,“燕容意”是谁。
可他已经推测出,燕容意就是《攻略》里提及的,不断阻挠主角珞瑜的,心怀嫉妒的大师兄。
拜前几任穿越者所赐,“燕容意”很显然已经达成了阻挠珞瑜报仇,试图引诱珞瑜入魔,并与魔修里应外合的三项作死成就。
至于别的破事儿……看几位师弟们的反应,不提也罢。
但奇怪的是,尽管他声名狼藉,但看白霜和忘水的反应,他的处境,竟然还没到众叛亲离的地步。
着实奇怪。
不等燕容意细想,环绕在忘水身边的雪花就化为冰冷的蛇,一股一股地贴地游走。
寒风刮过,蛇膨胀成了蛟,在绵延的风雪里扑向珞瑜。
忘水手持逍遥剑,踏着覆盖着薄雪的青砖,一字一顿道:“把面具还给燕师兄。”
彼时燕容意还不明白执法者的面具到底意味着什么,他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面前跳动的两团淡蓝色的真火,然后世间的一切都静止了。
忘水用冰雪化作的蛟凝固在半空中,淡蓝色的火苗悄无声息地炸开。
空中浮动的雪花被无数剑影割得粉碎,天地间弥漫起乳白色的雾气。
燕容意吃力地眨动着眼睛,睫毛上落下一层细碎的冰。
除了他,太极道场上弟子,皆是眼神涣散,神情空洞,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恐惧犹如锋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地扎进燕容意的心窝,然后带出成串的血浪。
他僵硬而生涩地扭过头。
道场中央,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
那人背对所有人而立,一袭黑衣,上面燕容意熟悉的暗金色纹路,闪烁着凛冽的光芒。
他乱糟糟的脑海里,突然多出了一道清冷的声音——
“……容意,浮山派从此以后就是你的家,你是我唯一的弟子。”
“……容意,这是珞瑜,从今日起,他就是你的师弟了。”
燕容意捂着心口,跌跪在地上。
承影尊者……这具身体的师父来了。
第6章
——咔嚓,咔嚓。
薄薄的冰层伴随着承影尊者的脚步声,粉身碎骨。
墨色的衣袍卷起了细碎的雪,燕容意的睫毛再次覆上了冰霜。
走到他面前的承影尊者不像是人,反而像一把尘封千年,刚破冰而出的利剑。
“你……”记忆中的声音再次出现,却只说了一个字,便戛然而止。
紧接着,燕容意面上微凉,那面本该在珞瑜手里的面具,被承影尊者按在了他的脸上。
犹如潮水般的灵气以燕容意为中心,陡然炸裂。
世间的一切再次恢复运转,雪花落下,风声再起。
微弱的光芒顺着燕容意四散开来的发丝流淌,沾满血污的长袍一点一点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气浪翻涌,带着银色面具的红袍剑修张了张嘴。
“师父……”他听见了自己略带哽咽的声音,被呼啸的风搅得七零八碎,最后落在了不知名的角落里。
承影尊者冰冷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别动。”
承影尊者不让他动,他当真不敢动。
不仅仅是因为心头那点酸涩作祟,最重要的是……这可是创立了浮山派,百万年前就成为天下第一剑修的老妖精。
万一看出他是个冒牌货,怎么办?
燕容意脑补了自己穿越者身份暴露,被扒皮抽筋的惨状,最后决定装死到底,承影尊者叫他干嘛,就干嘛。
但承影尊者把面具按在燕容意面上后,再没说话。
四下里寂静无声,浮山派的弟子尚且沉浸在震惊中,最后是忘水先单膝跪地,叫了声:“师尊。”
继而像是连锁反应,浮山派的弟子回过神,跪作一片。
跪在燕容意身后的白霜冷不丁地咳嗽了一声。
他循声回头,就见白霜对自己挤眉弄眼。
燕容意:“……?”干嘛啊?
白霜:“……”
白霜气死了。
师尊就在面前,先认错总是没毛病的。
他这个大师兄怎么就是不知道服软呢?
要知道,串通魔修,构陷同门,可是重罪啊!
燕容意哪里知道白霜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紧张得要死,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压根没空分析白霜复杂的目光。
他在心里飞快地梳理着已知信息。
首先,他穿越的这具身体,叫燕容意,是浮山派的大师兄,也就是承影尊者的徒弟。
其次,按照《攻略》所述,燕容意非但不是好人,更是主角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也就是反派。
反派当然没有好下场,要不然他也不可能一睁眼,就被缚龙锁锁住,关在思过崖,修为尽失。
……没救了。
燕容意绝望地闭上眼睛。
前几任穿越者很可能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破罐子破摔,坏事干尽,死掉了事,然后留给他无数巨大的黑锅。
可这个世界的引导者为何执着于让穿越者穿进这具身体?
反派怎么可能玩过主角?
难道是因为……在主角功成名就以前,“燕容意”不能死?
燕容意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他不着痕迹地偏头,主角珞瑜跪在不远处,瞧上去和所有浮山派的弟子一般,对承影尊者毕恭毕敬。
《攻略》上并没有写到珞瑜的结局,只写到承影尊者识破了燕容意与魔修勾结的诡计,罚他在思过崖待了十年。
但是按照一般话本里主角发展的套路,再次被放出来的反派,肯定是要蹦跶个十年半载,然后继续被主角二次消灭。
燕容意不想被消灭,但他现在只能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
因为承影尊者还在沉默。
燕容意的心思渐渐活络起来,仗着自己戴着面具,想要看名义上的师父一眼。
结果不看不要紧,一看,承影尊者居然也在看他!
狂风呼啸,天空是阴沉的灰白。
雪花被无形的手撕扯着,四处乱飞,有些落在太极道场上,有些落在承影尊者的肩头。
承影尊者的脸在这样的风雪里,显出一种淡漠而疏离的俊美。
这是一种无关年纪与性别的美貌,如同撕破阴云的光,带着侵略性,直直地刺进燕容意的心窝。
燕容意觉得自己怔住了,又像是没有。
或许这具身体已经对承影尊者的容貌习以为常,或是他不知道该以何种神情面对名义上的师父。
但很快,他意识到,承影尊者看不见他的表情,因为他脸上戴着对方亲手按上去的面具。
这张差点引起血雨腥风的面具与他的脸完美地契合,就像是长在了皮肉之上。
静默又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最后被关凤阁弟子的喷嚏声打破。
冻得鼻青脸肿的亦川可怜兮兮地捂住嘴,他身边是黑着脸的尹韶华。
不过这一声咳嗽虽然滑稽,也唤醒了众人的神志。
先是各派修士争先恐后地向承影尊者问好,然后是忘忧谷的鬼修气急败坏的咆哮:“打了小的,来了老的,你们浮山派好大的威风!”
燕容意:“……”哦豁。
他看了看面若冰霜的“老的”,觉得那位和自己过不去的鬼修真是勇气可嘉。
其实,两派之间的嫌隙,要从十五年前说起。
第7章
十五年前,忘忧谷的几位弟子前往青莲小秘境,恰巧遇上了浮山派的剑修。
忘忧谷和浮山派,二者皆为名门正道,在秘境里遇见了,就算不结伴,也不可能兵戎相向。
所以忘忧谷的长老们接到弟子们传讯,说遇到浮山派的剑修时,非但不紧张,还颇为欣慰。
浮山派啊,天下第一宗门,自家弟子的安全肯定有保障了!
谁知一日过后,弟子的魂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
忘忧谷长老们大惊失色,强行撕开秘境入口,找到的却只是弟子冰冷的尸体,且每一具尸体颈侧都有相同的剑伤。
“没有反抗,一招致命。”当时还是长老,如今已经荣升为忘忧谷谷主的鬼卞,抱着亲传弟子的尸身,痛哭流涕,“浮山派……浮山派!”
继而催动秘法,呕出心头血,强行提取了尸身残留的记忆。
破碎的画面没有声音,但是红衣剑修手起剑落的画面,映在了每一位忘忧谷弟子的眼底。
浮山派,燕容意。
唯有他一身红袍,修为深厚,能凭一己之力谋害十几位忘忧谷的弟子。
但是鬼卞没有冲上浮山派讨说法。
一来,承影尊者偏心徒弟是世人皆知的事实,二来……他想不通,忘忧谷和浮山派素来无冤无仇,燕容意为何要痛下杀手。
直到五年后,燕容意串通魔修一事暴露。
原是入了魔,自甘堕落,残害无辜。
鬼卞得了消息,立刻与各大宗门宗主长老冲上浮山,拼了老脸,换来一个将之囚禁十年的结果。
换了旁人,干尽丧尽天良的事,却只囚禁十年,修士们定不服气,可燕容意是承影尊者的徒弟。
倒不是他们畏惧承影尊者的修为,而是天下苍生都欠承影尊者一个人情——当年,若不是承影尊者孤身一人冲进幽冥,与魔头拼死一战,换不回人间千百年的太平。
所以承影尊者罚燕容意十年,他心平气和地接受了。
所有人欠承影尊者的,就拿他的徒弟还吧。
不过接受归接受,不代表鬼卞不会给浮山派使绊子。
于是他默许了弟子的胡闹,甚至得意于忘忧谷能给天下第一宗门落面子。
可惜燕容意不按常理出牌,不仅现身了,还带来了满身寒气的承影尊者。
鬼卞傻了眼。
弟子们不知情,各派长老心里门清儿。
承影尊者拿用命搏来的人情,给自己的徒弟换了条生路。
这笔买卖,说白了,是把忘忧谷架在火上烤。
别的门派不愿意千百年地欠着浮山派的人情,默许了承影尊者的提议,忘忧谷就算再想为弟子报仇,也不敢说弟子的命比天下苍生重要。
于是燕容意入魔的事,本该大而化小,小而化了,最后用“误会”或“走火入魔”这样的借口搪塞过去。
然,鬼卞一念之差,事情已经没法善终了。
果不其然,鬼卞念及此,人就被冰冷的寒意冻住了。
围在他身边的弟子毫无察觉,望着天下第一剑修,窃窃私语,全然没发现自家谷主眉目染上了冰雪,连发梢都坠下了细碎的冰凌。
鬼卞心知肚明,这是承影尊者动怒了。
可他就算知道,也没用。
单纯因修为差距造成的威压将鬼卞死死钉在原地,他的视线渐渐模糊,满身灵力停滞在丹田内,与自身失去了联系。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鬼卞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终于有弟子发现了鬼卞的异样:“谷主?”
鬼卞冻僵的眼珠子艰难地转动了一下。
“谷主……谷主,你怎么了?”弟子面色大变,伸手要来搀扶他。
千钧一发之际,鬼卞忽而弯腰作呕,血水混着嶙峋的冰块喷了一地。
“谷主!”忘忧谷的鬼修们大惊失色。
鬼卞吐完,面色逐渐恢复正常,苦笑着摆手:“不必惊慌,我只是……一时走火入魔罢了。”
修士入定,灵气走错岔子是常事,弟子们不疑有他,唯有其他几派的宗主面露了然之色,却无人为鬼卞出头。
比起燕容意一人的性命,他们更不想欠承影尊者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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