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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深难觅(近代现代)——良好睡眠

时间:2020-07-21 10:11:16  作者:良好睡眠
  西洋人的手臂靠在两人中间的小茶水桌上,贴近那穿军装的人耳畔,饶有趣味的对着台上指指点点,林鹤鸣定睛一看,那侧耳倾听的人,正是消失已久的周世襄。他情不自禁的从座位上起身,钟蜀珩尚未察觉他的情绪变化,一把扯住他的西装一角,抬头规劝:“鹤鸣,还没唱完呐!”
  “气死老子了!”林鹤鸣取下眼镜,一屁股坐下,以求能达到眼不见心不烦的境界,钟蜀珩见他暴走,直问:“怎么了?”
  “周世襄!”他压低声音,竭力克制自己的醋意,用手指着台下,“这才多久,他就搭上了洋人!”
  钟蜀珩起身去看,正好看见周世襄的护卫往后台送花,他心里一怔,退回来坐下,轻拍林鹤鸣的背心:“鹤鸣,你恐怕误会了。”
  林鹤鸣戴上眼镜,难以置信的问:“眼见为实,我误会什么了!”他不由自主地捏紧拳头,钟蜀珩十分想劝他“你别捏了,捏了也打不过周世襄”,可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他思来想去,最后颇为难地做出一个推测:“恐怕不是搭上了洋人,是戏子搭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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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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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鹤鸣又惊又气,立时一拳锤在桌上,震得茶水都洒了出来,他咬牙切齿的想,什么时候,也轮得到戏子来跟我争宠了!
  钟蜀珩生怕他脑子一热大闹戏院,回头再整出个桃色新闻来,有损林家颜面,只好耐心的把手伸过去搂过他的肩膀,再把茶水送到他面前,让他先消消气:“就快散场,你先靠着我喝口热茶。”
  “我想不明白啊。”林鹤鸣端着茶水满饮一口,心里像是暖了些,他侧头靠在钟蜀珩肩上,私心认为脖子不大舒服,又坐直身体,向着楼下模糊的背影发呆。
  他想起了周世襄。
  他最喜欢把头靠在周世襄的肩上,不高不低的,是个极舒服的睡处。
  他一定爱我。林鹤鸣想,若是不爱我,他不会去苏州找我。可那一天,他对自己做出了极大的让步,自己却不能冲破心底的樊笼,去见他一见,以至于让他黯然离去。
  同他最后一次幽会是什么时候?是他得罪所有人的那一天,亦是他被拒绝那一天,他没有答应自己一心一意的要求,所以他们之间生出嫌隙,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他不知道周世襄会不会为此心痛,但他确确实实是为此心痛到夜不能寐。
  林鹤鸣慢慢回过神,瞪大着眼极为认真的问钟蜀珩:“他瞎了眼!怎么会看上这样的货色?”他被醋意冲昏了头脑,连带着说话用词也不文雅起来。
  这是上等人失掉体面的一种象征,钟蜀珩意识到了。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戏票,忽然觉得有些烫手。他是林鹤鸣的好朋友,自然知道他并不是个心性纯良的善茬。很早以前,他就私以为,林鹤鸣做人只有两面——一面伪善,一面邪恶。
  他是个天生的坏种,坏到自己未能察觉的地步。
  钟蜀珩有些害怕,只能将桌上的枣泥糕送进嘴里以掩饰自己的情绪,借此忽略林鹤鸣的怒气。
  “你别气了,周世襄懂事啊。”
  林鹤鸣一回头,眯着眼问:“怎么说?”
  “只听说过玩戏子,哪有玩少爷的。”
  胡言乱语。林鹤鸣轻啐一声,从兜里掏出香烟,一口接一口的抽起来。周世襄是因为自己躲着他,才另觅新欢的,这样算来,这桩事全是自己的错。又要他费心思去想如何致歉了,愁。
  曲终人散,钟蜀珩安抚好林鹤鸣坐在远处等他,独身出房间去活动剧院管事,向他打听夏默吟的消息。这些天他在家里,没少听说夏默吟去给日本人唱戏,他这样活得糊里糊涂的人,全然看不明白这时局了。
  剧院管事点头哈腰的接待了他。钟蜀珩被领着去了后台的化妆间,直接见到了夏默吟。
  他仍然穿着大红大紫的戏服,脸上还没开始卸妆,手里倒是在拆头上的钗环了。在镜子里看见钟蜀珩,他先是放下手里的活儿,再回过身去,向他微微颔首:“多谢小钟先生捧场,今天听得还好吗?”钟蜀珩痴迷戏曲时曾包过他的场,虽说两人并未见过几面,但细算下来,总能算是神交已久了。
  钟蜀珩手靠在椅背上:“你唱得越来越好了。”说完笑着向他点头。
  “不知小钟先生有何贵干?”
  钟蜀珩思忖着如何开这个口,化妆间的门帘子就被人挑开,几个清一色穿西装的壮汉鱼贯而入,一人手里捧着两个花篮。夏默吟见了,从座位上起身凑过去看,立即喜笑颜开:“全是周长官送的呀!”为首的壮汉点头,又听他俏生生的问:“他在哪里?”
  “在后面候着您呐。”
  门口灌进一阵寒风,钟蜀珩趴靠在椅背上,眼里挤出笑来:“默吟,我说今天买不到你的贵宾票呢,原来是有周长官了。”他打趣着,想起林鹤鸣那股子愤怒劲儿,身上忽然打了个寒颤,而心底呢,就顺势生出一些怜惜与柔软。
  夏默吟上台多年了,但身上总有一点子天真的痴劲儿,只知道谁对他真心真意好,他就要全心全意的回报。正巧,周世襄就是那个既懂戏又懂他的人。他坐回位置上,喜不自胜的一点头:“周先生很懂戏。”
  “你懂他吗?他是个丘八!”钟蜀珩笑意盈盈的盯着夏默吟,直让他背心发毛。
  夏默吟想不出如何打发这样的大金主,就只好是起身又向他微微一鞠躬,同刚才一样,向他表示敬意。
  这时钟蜀珩直起身体,对着屋内的人一摆手,就将人都散了出去。然后他走近夏默吟,极认真的与他四目相对,最后脸上漾出盈盈笑意:“听我一句劝,要么离开周世襄,要么回老家。”
  夏默吟只以为是他对周世襄有心思,抬眼笑微微的就要同他打太极,钟蜀珩顾不上他怎么想,单是抬手示意他别说话:“你先生是尊泥菩萨,自身难保了。”
  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将夏默吟给劈了个不知所措,他愣在座位上消化许久,才颤颤巍巍的端起桌上的小茶杯,凑到唇边,慢悠悠的吹,又颇不安的放下:“小钟先生听到了什么风声?”
  被他一问,钟蜀珩做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一手去抚在他上:“乖。”临走,意味深长的去看他一眼,这让夏默吟更加不能理解,只得一卸完妆就急忙赶去与周世襄见面。
  自打周世襄从苏州回来,就在心里认定了林鹤鸣与那名学生有一腿的事情,他并不认为已经与林鹤鸣结束了,而是咽不下他避而不见的这口气,所以找来夏默吟做一个消遣。
  立春已过,天气由寒转暖,总比冬日好熬一些。近日来,他的军务并不如何繁忙,林思渡也表现得相当安分,这就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来捧夏默吟的场。
  在周世襄看来,夏默吟与严昭对他的意义是不一样。严昭识大局,并且听话,能够全心全意的为他办事;但夏默吟就很不一样了,会撒娇,会说话,能够接受被消遣。因为这一条优点,他甚至斥巨资为夏默吟置办了一处别院,供他从戏班里搬出来居住。
  至于外界传闻的金屋藏娇,他是万不肯承认的。
  从始至终,他愿藏住的人,在心里。
  夜半时分,周世襄从床上起身要走,夏默吟两条雪白的腿顺势缠在他腰上,又去按住他穿衣服的手,娇声道:“你家又没有姨太太,何必回去麻烦呢?”
  不知为何,自夏默吟来时,他总心里不安,可他问了半晌,这人嘴夹得比屁股还紧,一句实话也不肯说,他就只好是春风一度后金蝉脱壳。
  周世襄不动声色的将他的手放去别处,再埋头去扣衬衫:“明天要去林家打报告,不能耽误。”夏默吟自知留不住他,只好娇声冲他摇头,再从床上起身去给他取来大衣穿上。周世襄却一抬手:“你好好休息。”。
  他很反常的没有对夏默吟亲吻,甚至没有说一句再见就提步出去。
  周世襄裹紧风衣走到车上,由副官开车送他回去。他刚经历一场云雨之事,体力上还没完全恢复过来,上车后风一吹,他就只能将身体缩成一团,哆哆嗦嗦的抵御严寒。
  车刚开出没多远,副官忽然轻拍他的肩膀,抬手指向窗外:“有车过去了。”可其实他想说是林鹤鸣,但又怕虚惊一场反而自己要被周世襄责骂。
  周世襄一听,抬起头将手放在车窗上,向外张望一阵,他忽然长长的打了个哈欠,想起夏默吟的不对劲,可一想到自己三令五申的也没能问出个结果,就吩咐继续开车回家。
  别院里,周世襄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人打进电话,夏默吟露着大白腿,不好踩着拖鞋蹦蹦跳跳的去接电话,屋外侍候的小丫头听见声响,进门接起电话:“你好,夏府。”
  钟蜀珩在电话里答应一声,然后扭头望向林鹤鸣:“我姓钟,找夏默吟。”
  小丫鬟见不是周世襄的来电,捂着话筒回头对夏默吟做出一个嘴型“钟”,夏默吟投去一个不耐烦的眼神,小丫鬟立时降低一个声调:“钟先生呀,你好。夏老板不在,明天才回来呢,对,是,是,再见。”
  林鹤鸣坐在背后嗤笑一声,压低声音:“不在?”
  钟蜀珩挂断电话,回头瞧他,满脸冷笑,显见是被气急了,也只好是劝他别冲动,明天还要上课呢。
  林鹤鸣从沙发里站起来,掏出腰上的勃朗宁,在手里掂了掂,又抽出弹夹一看,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向钟蜀珩回头一笑:“你别管了。”就拂身而去。
  夏默吟身上裹着薄薄的一层衣服,被小丫鬟搀着出门去沐浴,两人行走在暗夜里,阴风嗖嗖地吹,小丫鬟抱紧他的胳膊,瑟瑟发抖:“小爷,刚才电话里钟先生很关心您呢。依我看,可比冷冰冰的周长官好多了。”
  夏默吟踩着小碎步,听他这样说,忍不住用手点点他的额头:“傻丫头你懂什么,周长官有枪,有地位,比你喜欢的钟先生牢靠多了。”
  “可是他从不在您这里过夜,您要是出什么事,他也不知道。”小丫鬟说着,耳尖的听见屋外汽车停下的声音,把夏默吟的手抱得更紧了:“钟先生的电话里我还听见他对人说,走了,走了,你别生气。”
  小丫鬟极认真的向他复述钟蜀珩的语气,等他醒悟过来,已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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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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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风裹挟着一阵清亮高亢的吟唱穿过庭院,小丫鬟被吓得不动,聚精会神站在原处:“小爷,你听。”她用手指着院子里,觉得今晚的一切都诡异极了。
  “看前方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夏默吟听着自己今天唱的这出《挑滑车》,想起钟蜀珩意味深长的提醒,忽然从心底生出一阵恐惧。
  不知道周世襄怎样了?他暗自想着,手有些发抖,片刻后竭力镇定下来,用手拍拍小丫鬟的胳膊:“说不定是票友呢。”他不知道是在安抚她,还是自己。
  他的心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但为了稳定军心,他仍然稳健的走进浴房,由小丫鬟在外面守着。
  进了屋里,听不见唱戏的声音了,他的心方能静下来。水温正好,他褪下衣裤钻进木制的浴盆,抬起手来,欣赏自己完美无瑕的肌肤,对着空气怪笑两声,小丫鬟在门外听见了,颇为愁苦的蹲在地上捧着脸:“小爷,你别笑了。”
  夏默吟拿起浴盐,在身上搓了搓,对着门外嗔怪道:“丫头,你胆子也太小了些。”
  门外一阵骚动,保镖说话的声音里夹杂着一声枪响,小丫鬟听得清楚,立刻从地上起身,呆呆地说:“门外打枪了。”
  夏默吟被这异常吓得要死,可心里并不很怕,他不怕自己出事,而是怕周世襄在他前头出了事,那就没人来救他了。他忙忙碌碌地从木架子上抓起浴巾,擦干身上的水珠,开始穿衣服。
  小丫鬟抱着大氅进去给他披好,嘴里念念有词:“我看咱们这里也不安全,改天你可得叫周长官给咱们多找几个私人保镖呀。”
  在热气里蒸了太久,夏默吟有些头晕腿软,只好由小丫鬟扶着,听她说孩子话,忍不住又驳她一句:“瞧你说的,那出门带保镖是大佬们的做派,咱们下九流的,哪能有这排场。”
  话音甫落,院内一阵喧闹,旋即一盏大灯将夏默吟二人暴露在深夜里,他被灯照的刺眼,条件反射的伸手挡住眼,待差不多适应这样的强光后才看清,院子里是两队穿着黑制服,荷枪实弹的法租界巡捕,周世襄为他找的几个保镖已经被他们逮捕,戴上了手铐。
  小丫鬟被吓得呜咽起来,夏默吟也怔在原地,心不在焉的拍小丫鬟的手背,不待他开口,两个巡捕就上前用枪比着他们,随后华人探长走到他们身边,十分歉疚地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向做通知的大声说道:“夏老板,你涉嫌引起公共恐慌,巡捕房依律将你逮捕。”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逮捕令,以示众人。
  夏默吟对此感到惶惑,等到反应过来,认为一定是自己被周世襄连累了,他的仇人动不了他,所以就拿自己开刀,可是这逮捕的理由却是让他摸不着头脑。他视死如归的对地上啐一口,朗声道:“我一个唱戏的,怎么引起你们公共恐慌了!”
  探长顿了顿,故作轻松的脸上笑出褶来:“你给日本人唱戏。”他说完,对自己的应变能力感到佩服,然后对夏默吟抬手:“请吧。”
  小丫鬟被巡捕拉着松开手,摔倒在地上,眼睁睁见夏默吟带走后,方才放声痛哭。
  夏府外的汽车里,林鹤鸣哼着京戏,怪腔怪调的,听得严昭头皮发麻,握方向盘的手几乎发抖。等巡捕房的车开走,严昭才假意挠挠头,转过脖子去问:“少爷心里还不痛快呢?”
  “我痛快得很。”林鹤鸣指间夹着一根烟,向窗外呼出白烟:“谁敢让我不痛快?我让他一辈子不痛快。”
  夏默吟被扭送巡捕房,不多时,巡捕房门前就挤满各家小报记者,等着对他进行采访,为了不落人话柄,他自下车起,就再没开口,一举一动都按巡捕指示。探长顾念他是沪上名伶,特意按照林鹤鸣的要求,给他安排上一个单间,内有一张木板床,配角落里散着臭气的一只木桶。
  牢里又臭又冷,阴气逼人,夏默吟裹紧大氅,缩在角落里抱着双臂取暖。他忽然后悔,自己没有将钟蜀珩的话告诉周世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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