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嘴唇翕张,一句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周世襄见他是想要竹筒倒豆子地交代了,就吩咐副官给他递去一杯糖水,吊吊气。只听他沙哑着声音开了口:“我只是一个干脏活儿的,提供照片的人并不是我能接触到的。”他一句话,轻轻巧巧撇干净了自己的干系。
林鹤鸣认为他故意藏头露尾,接着追问:“你上家是谁?”
“林公子你别问了,干我这一行的,不说是死,说了也是个死。”他的话说得有气无力,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挤出来似的。
林鹤鸣自然了解过下九流的门道,不觉得他在搪塞自己,也并不气馁,只是轻笑一声,又躺回椅子里去,丝毫不见气急败坏的情绪。周世襄坐在一旁,见时候差不多了,想到他昨夜说的攻心一计,便放下杯子,从前些天扒下来的衣服里找出几颗喜糖,接过话去说:“这是先生的喜糖?”他在手里掂了掂,起到了震慑的作用。
杀手的脸不自然的抽动一下,旋即无奈的笑起来:“我还有机会回去发喜糖吗?”似在自问自答。
林鹤鸣从椅子里坐起来,正准备扮演他的红脸,向杀手许诺几条好条件,就被周世襄反手按住肩膀,坐回椅子上不能再乱动。周世襄拿着喜糖在杀手跟前踱步,最后拆开一颗送进嘴里:“朱古力糖,看来先生的口袋并不瘪嘛。”在沪城里,洋玩意儿总比国货要贵一些。说完,他回头对林鹤鸣使了个眼色,接着问:“不知道我家少爷的命他们许给你多少钱?”
杀手被他这举动刺激了精神,沉吟半晌,一五一十的说:“十万大洋。”他当时也是鬼迷心窍了,认为得手后就能金盆洗手,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生日子。
林鹤鸣被气得气息一窒,简直没想到自己不学无术,竟然在仇人眼里能值这么多钱。便忍不住几近歇斯底里地问:“你觉得这十万大洋就这么好挣?”
杀手摇头,周世襄走到他面前,将剥好的喜糖塞进他嘴里,笑说:“多谢先生合作。”他的戏演完了,该退场。林鹤鸣跟着从椅子里起身,走到杀手跟前,躬身与他对了个眼神,而后无奈摇头,跟着出去了。
杀手傻了眼,眼前这情景,与他想象中的画面无一相同,越是如此,他心里越是不安。他想要问,却又巴不得被他们当场枪毙,待他回过神,人已走远了。
林鹤鸣和周世襄出了地牢,被强烈的阳光闪得刺眼,他抬头看天,知道自己回到了人世间。他伸出手要抬在眼前挡,周世襄却揭下帽子,率先挡在他面前,问:“这样会好些吗?”林鹤鸣点头,他又说:“就快撑不住撂了,你别急。”似在安抚。
林鹤鸣适应光线后接过他的帽子,问:“我真有那么可恨吗?”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这样恨他。在船上,他就遭遇了一次追杀,若不是有船长通风报信,他早死在海上了。
周世襄拍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林鹤鸣侧头看他,不动神色的咽了口气,眼里写满失望,他又说:“他们要的是你的权力,并不针对你这个人。”
林鹤鸣盯着他,反问一句:“大哥呢?他和我是一样的。”
副官这时从地牢出来:“拍完那小子的照片了,明天一早出报。”
周世襄望着林鹤鸣垂头丧气的模样,忽然对他生出一阵心疼。他回头,对副官吩咐说:“你下去给他送点好的,明晚就要处决他,把这件事告诉他。”
一切都按照原定剧本在演,林鹤鸣用手捂着脸,假意打哈欠,实际却在将自己的眼泪逼回去,并且在心里想,希望这个方法能奏效。
周世襄领着他去办公室,林鹤鸣一路沉默着,搜肠刮肚地想和周世襄说话,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他不愿在周世襄这样强大的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无能为力,可他这时候也真切地意识到,原来长大,有那么多会让他感到崩溃和无能的瞬间。
他们刚走到办公楼的院外,周世襄养的黑背就从士兵手里挣脱,向他狂奔而来。
林鹤鸣是个爱狗人士,在英国时也养狗,所以对这只黑背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想要上手去摸,狗却对他毫不理睬。周世襄蹲下身去抱着黑背,温柔的抚摸它顺滑的皮毛,黑背伶俐地窜上他的膝盖,忍不住伸出长舌头,尾巴螺旋桨一样的摇。林鹤鸣伸出双臂空落落的有些尴尬,只得收回手去佯做挠头才能缓解尴尬。
他在旁边站了一阵,逗狗不成,反而觉出刚才周世襄安慰他时,也像在对待一只黑背。
林鹤鸣不死心的偏要再去试试,但摸遍周身发现并没带上狗零食,便挥手招来一名士兵,问他要来一个牛肉罐头,打开在黑背面前晃,想要与它亲近亲近。他坚信,食欲和爱情一样,多亲近亲近就有了。周世襄笑着从地上起身,下了指令:“坐!”然后回头对林鹤鸣炫耀:“没我的命令,它决计不会吃你的东西。”
“那你就不能下令让它吃我的东西吗?”林鹤鸣垂着手,抬头去看他,饶有兴趣地问:“它叫什么?”
周世襄顿了顿,含着笑说:“小石头。”而后怅然若失地叹一口气。
林鹤鸣不知如何理解他说“小石头”时的怅然若失,正要问个究竟,副官就从远处走来,向周世襄打报告:“报告长官,有线索了。”
周世襄颇为惊讶地看他一眼,随后接过林鹤鸣手里的罐头,蹲下身去喂狗,副官转身,对林鹤鸣说:“人犯刚才问我行刑会不会经过复兴中路。”
林鹤鸣思忖半晌,不禁欣喜地拍手,答道:“过啊!怎么不过!”他有预感,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一定会有新线索。然而片刻后,他又惆怅了,如果这件事办出纰漏,那他很可能就是在引火烧身。正在踌躇不定时,周世襄从地上起身,用手掸掸身上的灰尘,对他一笑:“信不过我吗?”说着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林鹤鸣当即摇摇头表示对他的信任,一咬牙一跺脚,立刻拍板,明晚带人犯夜游复兴中路。
作者有话要说:
算错文总字数被取消上榜,有被自己蠢到。谢谢大家的阅读,觉得还行就点个收藏吧,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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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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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鹤鸣和周世襄约定好第二天见面后,林鹤鸣听他没有回家的意思,想着夜间能与他交流一番,就厚着脸皮暂时在林思渡的小公馆里安了家。晚间白幼如并未携子归来,偌大的房里只余兄弟俩大眼瞪小眼的吃饭,气氛还算融洽。
饭后,林思渡见他心情不错,也跟着闲闲的笑:“鹤鸣,听说你让人给人犯拍了照,还画了好几张像,这是什么意思?”这样无迹可寻的做法,实在让他难以理解。
林鹤鸣满脑子都在想着今晚怎样找借口与周世襄通话,并且从没想到林思渡对自己的做法如此上心,实在很不容易。心里感到不便敷衍,遂一手抓起羊绒毯子,将身上盖得更加严实,忖度着回答他:“我瞧他说话做事都挺上道的,应当是帮会里的人,所以找来人给他拍照,明天做一些油印小报,刊登击毙他的消息,兴许能引蛇出洞呢。”他并未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见林思渡若有所思的点头了,他又接着说:“那几张画像是我根据他前些日子的招供瞎画的。”他学艺术品鉴赏,一双眼睛与一双手上的功夫,都很厉害。
林思渡用手撑着头,想到杀手吐露的碎片信息,似乎对他这样的做法无法理解,遂一歪头,问:“如果他说的是假话呢?”
“那也不妨事。”林鹤鸣摆摆手,对着林思渡一挑眉:“听说我的命值十万大洋呢,他们不会就这么放弃的。”
林思渡拿捏不准他的真实意图,只是觉得自己和他的处境都十分可怜。
一来是他,为老爷子鞠躬尽瘁,却从没人把他当作真正的继承人;二来是林鹤鸣,明明胸无大志,却屡屡被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而今有人愿意花大价钱刺杀林鹤鸣,他算了却一桩心事。
因此当林鹤鸣在他面前表现出苦恼、紧张的情绪,他就会忍不住眼含关切,扬起手,想像个好兄长一样的,让他放宽心,保护好自己。
他扬起的手还未放下,林鹤鸣就转过头来,追问一句:“哥,你明天能给我调配人手吗?”
林思渡那只手在空气里打了个转,最后落在自己的脑袋上。他望向门外,垂下眼帘笑道:“怎么?有周世襄和你奶哥哥在,你还怕吗?”
林鹤鸣并不怕给他留下一个贪生怕死的印象,但极不好意思的笑:“我得让那帮人知道,十万大洋不是那么好挣的呀。”
话音未落,严昭就脚步轻轻的从屋外进来,见兄弟俩都窝在沙发里,他先是伶俐的鞠躬,然后一个箭步上前,在林鹤鸣身边站住脚,用眼神示意他有话要说。
林鹤鸣眼风一扫,见林思渡极有眼力的要起身,便一抬手,对严昭说:“明晚的事?”严昭摇头,林鹤鸣放了心,接着说:“没事,你说吧。”
严昭得令,当即朗读报纸似的大声说:“周长官回家了。”
林思渡一手顶着下巴,眼神复杂的上下打量林鹤鸣,见他一脸无动于衷,并不打算表态,便擅自作主将严昭打发出去,随后笑了:“老二,你可别对周世襄上心啊。”这回他的手才搭上林鹤鸣的肩膀,不轻不重的按下去。
林鹤鸣见此举动,忽然一回头,满脸不解的对上他的眼,深深点头:“是!谨遵大哥吩咐。”
他只说遵命而不追问为什么,这一点很合林思渡的心意。林鹤鸣心里炸了锅,从沙发上裹着毯子起身,想要上楼去给周世襄打电话,却听林思渡开了口:“你太年轻了。”似在提醒,却包含着不明的意味。
林鹤鸣被他这善意的提点说得云里雾里,只想着他应当是听了有关周世襄的坏话,所以对他有偏见;亦或是争取不到他为自己办事,由爱生恨。总之,他并未察觉出林思渡看出他对周世襄的特殊态度。遂颇为惊奇的回头看他一眼,只笑,却不说话,踏着步子上楼去了。
林鹤鸣前脚刚走,严昭手里捧着一草筐的草莓,欢欢喜喜的进了门,林思渡用眼刀盯住他,迫使他移步到自己面前,满脸堆笑的问:“大少爷,请您品尝。”对于林思渡这样的怪脾气,他不敢问您要不要吃这一类的问题。
林思渡环抱着双臂,探究地看他:“这是周世襄送来的?”
严昭捧着草莓,有些不知所措,旋即反应过来,摇头回答说:“家里送来的鲜果,说是最近天气干燥,饭后要吃水果润润脾胃才好。”说完,他腾出手去指着门外:“还有大少爷您爱吃的。”
林思渡听了这样的解释,不由得在心里一骂“放你妈的狗臭屁,林鹤鸣不来怎么不见你送水果。”而后一摆手,放他上楼去,自己也顺势从沙发起身,穿好便装出门去了。
林鹤鸣在楼上的房间,贴着门听见林思渡关门的声响,才将心放回肚子里。他环顾四周,房间里并没有电话,便哼着小曲向书房走去。
严昭正在过道碰上他。
林鹤鸣回身拿起一颗草莓送进嘴里:“挺好吃的,你也吃。”走了几步,他忽然想要逗弄严昭,遂回头,满是笑意的问:“小昭哥,周长官都教你些什么啊?”对于严昭的本事,他很有兴趣要见识一番,不然他总觉得将他留在身边太过屈才。
严昭还未从周世襄抛弃他的境况里走出来,如今听到这个名字,他的心里便暗暗生恨,心焦火燎的,连嗓子眼像被堵塞了似的说不出话。林鹤鸣见他闷着头不说话,不由得心中生疑,埋头去看,严昭避无可避,只能从筐子里抓出两颗草莓往嘴里塞,以期望打开嘴里的通道,对他如实交代。
“起先是教些拳脚功夫,后来是刀、枪。”
林鹤鸣显然不相信他们的交集如此简单,又问:“就没了?”
严昭不开口,只一味点头。林鹤鸣听罢,知道再问不出话来,便昂起头,佯做恍然大悟的说:“你多吃点。”就继续哼着小曲进了书房。等到严昭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他才用力将门摔上,忽然收住声音,低声骂了一句:“把老子当傻子玩!”并且下定决心,一定要抓住他们往来的证据。
第二天,林鹤鸣准备的油印小报传遍沪城的大街小巷,为首发行的是与林家素有往来的几家报社,头条标题为“林二公子遇刺案水落石出,凶手今日伏法。”上面印着杀手的半身照,并且全方位公布他们今天的行程。在报纸的最后一页,是四张素描肖像,名目是为悬赏帮凶。由于画像上的人长得十分平常又被刻画得入木三分,就造成了现在人人自危的局面。
林思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手里的油印小报,只觉得五味杂陈,林鹤鸣玩得好一手“引蛇出洞”和“宁杀错不放过”,简直比他还要心狠手辣几分,若不是昨晚林鹤鸣就在他眼前扮演了乖弟弟的角色,他实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林鹤鸣穿着宽大的睡袍,打着哈欠下楼,家里的小使女见了连忙躲在角落里,埋头避着,林思渡听见动静,拍拍身旁的位置,让他坐下,然后挥手叫使女出去,才说:“老二,你的心真狠。”笑里的意味让人看不分明。
林鹤鸣不明就里的,但还是接话:“谁叫我没本事呢。”说完,他才瞧见林思渡手里的报纸,他拿起来端详一阵若有所思的点头:“做得不错。”就起身去洗漱。
等到周世襄来接他时,他已经换上一身黑色风衣,喷上林思渡最爱的香水,将头发梳得服服帖贴的,腋下夹着一本英文杂志,腰间别着一把勃朗宁□□,兜子里放一个弹夹,一袋草莓,便没有多余空间了。严昭开车,周世襄坐副驾,车后座是林鹤鸣和蒙着头的犯人。在他们身后是两队林思渡调来的精锐,一路护送。
重走一遍来时的路,林鹤鸣为着昨夜碰钉子的事仍在生闷气,加以对此行的信心,便没有心思挂着窗外的景色,反而一路看杂志,吃草莓,一言不发。周世襄见他行为反常,免不得对他上心,偶尔回头打量他,可也觉不出有何异常,也就顺应他的心意保持安静。这一路上,只剩严昭与人犯的两颗心惶惶不安。
林鹤鸣望向窗外,把看完的杂志放在座位上,再去揭开人犯头上的黑头罩。这里正是复兴中路的街口,天色已经发暗,街道两旁的路灯和各大赌场、舞厅门前的彩灯也都陆陆续续亮起来,人群熙熙攘攘,车挤在当中,不利于行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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