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任英儿为他脱下外衣,看到张铮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或者相片,“在看什么?这么入迷。”
张铮毫不在意,将手中东西递给他。
青禾皱眉:“王新仪?”
张铮架在桌上的一双长腿动了动,表情绝对说不上好看。
青禾想了想,“他给你写信了?”
王新仪已远走他乡,和张铮更是已然情断义绝,不是遇到麻烦应该不会联系他。
张铮抬手将他揽在怀里,亲了亲他的嘴唇,平静道:“老帅说将来王新仪一定会出卖我,他不了解这个人,我们打小一块儿长大,就算他后来戒不了大烟还杀了人,他也不会背叛我。”
青禾手指蜷起,心中一凛。
张铮忽然抬起他的下巴,皱眉问:“头上怎么回事?”
青禾顺从的让他看,轻描淡写道:“不碍事,上过药了。在矿上不小心碰了一下,流了点血,不严重。”
“不严重?”张铮道:“你把自己的脸看得那么重,恨不得隔一个小时擦一回雪花膏,破了相还说不碍事?”
青禾哭笑不得:“什么雪花膏……真的不碍事,我去看了,医生说只要这几天小心点就不会留疤。”
他越解释,张铮越觉得里面有文章,沉下脸道:“你是去查账又不是去挖矿,怎么那么容易就碰着?你最好老老实实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否则……”
青禾握住他的手,说:“我说了,你别生气。”
“你先说。”
青禾:“矿上屋子不够,住的很挤。我不习惯,晚上睡不着,就出去转了转,不小心摔了一跤,正好磕在一块废铁上。”
他的话半真半假,眼下确实青黑一片,且平素从不撒谎,张铮还是信了。
“往后不许再去那种地方。”
青禾乖乖答应了,心里仍然沉甸甸的。
第87章
青禾额头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终于能进行正常的社会交际和商场应酬。
他和裴多菲俱乐部的几位朋友用过晚饭便回府,他们则到夜晚才真正热闹的地方找乐子。青禾的身份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没有谁会主动邀请他参加这样的活动,哪怕他主动开口都不见得有人敢陪同。
真快啊,都二月二十三了。
“少爷,您好像又长个儿了。”英儿接过他的外套。
青禾低头去看脚踝处,果然,西裤的裤脚比原先往上了一点儿,不怎么明显。
英儿道:“不止长个儿,连肩膀都比原来宽啦。青禾少爷,大少吩咐过不许您再饿着自个儿,否则连我们一块儿罚。”
大丫鬟说得一本正经,逗笑了青禾:“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连我都敢调侃。”
英儿喊冤:“青禾少爷您可别冤枉我,您当初在外边儿住的时候不爱吃饭都饿出病来了,大少是心疼您,才特意嘱咐我的。我只是按大少的吩咐做事。”
青禾淡淡一笑。
他侧身想从一边拿本书看,目光扫过门口,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
“睿睿,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外面还冷着呢。”
张睿小脸儿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任英儿牵着坐到青禾身边,看了眼他手中厚厚的一本书。
青禾晃晃书,“你还看不懂,等长大了我送给你一本。”
他想了想,从书架上翻了一本带画儿的话本给他。张睿接过,埋着头一言不发的看起来。青禾欣慰的拍拍他的后脑勺,吩咐道:“英儿,去和夫人说一声睿睿在这儿。”
一大一小两个人便靠在一起看起书来,张睿很安静,青禾读德文需得全神贯注,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个小孩儿,而此时张睿已经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青禾小心翼翼给他盖上毯子,看他睡得这么香,自己也有些困,但还是坚持读下去。能专心做事的时间越来越少,每一分每一刻都要珍惜。
等终于合上书,座钟时针指着‘九’,张铮说今天回来,也差不多快到了。
他轻轻拍了拍张睿的脸蛋,“睿睿,回你屋里睡,很晚了。”
青禾接连叫了好几声张睿才不情不愿的睁开眼睛,还在他怀里蹭了蹭。小孩儿的眼睛只睁开一半,显得无精打采,他抱住青禾的一只手臂不肯放开。
“难得见你撒娇,”青禾逗他:“待会儿你爸爸就要回来了,你留在这儿,看有没有什么想和他说的话,好不好?”
张睿先是一动不动,几分钟后沉默的从床上坐起来弯身穿鞋,然后眷恋的看了青禾一眼,离开了。
青禾想起张睿和张晟留在这儿睡的那个晚上,张铮居然大半夜让人把他们送了回去,哭笑不得摇摇头。
张铮今天喝了不少酒。
侯骁和另一个兵一起把张铮扶到床上,侯骁没看他,自顾自道:“张铮心情不好,不管我们怎么劝都不肯放下酒杯。”
他们走了,青禾在英儿的帮助下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张铮的军装脱掉。
张铮面色潮红,半醉半醒之间伸手捉住青禾的手腕,眼神凶狠。青禾连忙靠在他耳边说:“是我,铮儿你喝醉了,我给你脱衣裳。”
他重复数次,张铮才松开手。
翌日,张铮酒醒,发现自己用的力气太大,在青禾手腕上留下一圈青紫痕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青禾活动一下手腕,说:“看起来吓人,其实不怎么疼的。”
他皮肤白,身上很容易留印子,放到别人身上不一定能看出来的瘀痕在他这儿就十分明显。但事实上那儿连药酒都用不着擦,过两天就自己好了。
青禾知道张铮没有听进去,因为他的脸色很不好看,而且短短一个小时之内,青禾便察觉好几次他在看自己的手腕。
青禾在房中翻了一圈儿,终于找到一条深蓝丝带,他把丝带绑在手腕上权当装饰,希望张铮不要再那么介意。
寒冷的冬天正转向春天,青禾希望这个春天不要发生那么多坏事。然而内心深处他知道这不可能,总要有人最终为张义山专列的爆炸与卢成志的死负责,左党、右党、日本或者俄国。
张义山在京城得到了两大派系的尊重,他正需要一个契机来显示奉军的实力。原本风平浪静潜藏在奉天的各派人士给他搅了一个底朝天。
唯一能庆幸的或许只有他们拿到了沈山海的秘密,而且张铮的亲笔信已被销毁。
王先犇打了通电话,“他不在意大利了,我的人找不到他。”
青禾垂下眼,不动声色问:“他家里没有动静吗?”
王先犇道:“没有任何动静。”
“我知道了。”
青禾放下话筒,捏了捏眉心。绝大多数事情上张义山的判断都不会出错,有时候他的决定或许看起来残忍,但却是最没有后顾之忧的。
他既不愿意张铮将来变得和张义山一样城府深沉铁石心肠,又很清楚只有如此他才能更好的在这个乱世中活下去。
青禾正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张铮浑身冒着热气从外边进来。
他穿着白色衬衫和军装长裤,衬衫袖口挽起露出肌肉线条明显的小臂,短短的头发被汗水浸湿。
张铮一言不发进了浴室。
青禾在心里叹了口气,将浴室的门推开一道小缝,尽量把注意力从张铮强壮而漂亮的身体上移开,故作轻松道:“你去和他们比武了?”
张铮仰头,任由热水浇在自己脸上、身上,连一个眼神都没给青禾。
青禾无奈又好笑,张铮的脾气真是不可捉摸,明明是懊恼昨晚弄伤了他的手,却像是在对他发火一样。所幸他对张铮的性格已经有足够的了解,知道他是在生他自己的气,不至于胡思乱想。
“铮儿,你想和我谈谈吗?”
张铮冷冷道:“谈什么。”
青禾晃了晃自己的右手,手腕上丝巾飘扬,明亮的颜色给沉闷的气氛带来几分轻松:“我不懂你为什么那么在乎,其实一点儿都不严重。你是军人,警惕性高很正常。昨晚你喝醉了,不知道给你脱衣服的人是我,所有才下意识的想要阻拦。”
他顿了顿,接着道:“而且当我告诉你我是谁之后,你很快就松开了手。张铮,其实我很高兴你醉后还能分辨出我的声音,真的。”
莲蓬头早已关上,张铮赤身裸体走到青禾面前,沉沉看着他,半晌道:“你不生气?”
“我不生气。”青禾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亲昵的蹭了蹭,“所以你也不用生气。”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这样过去,虽然青禾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张铮会那么在意。
他还有更多事情要忙。
王永江的身体撑不过这个春天,在南方已然草长莺飞的春分,奉天的凛冬还未全然离开。严寒干燥的气候中,王永江病的越发厉害,甚至年后就没有下过床。
张义山百忙之中仍腾出时间亲自去看了这位他的大功臣。王永江是真正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用心血、用生命为原本负债累累的东北开创了一幅繁荣景象。百姓们或许没有那么崇敬他,但对张义山的政府来说,他是当之无愧的大功臣。
作为张义山的干儿子,在张铮忙于军队事务的情况下,青禾需要对这位功臣表示足够的尊敬。
何况他还是王元的父亲。
三月初,王永江终于死在了自己的奉天的府邸。
张义山听到这个消息,在一众将领、军官面前大哭,大帅的威严被他暂时弃于脑后。
青禾私下认为,张义山这场痛哭,三分真七分演。
不管几分真几分假,王永江的灵柩还是要由他的独子王元送回山东老家。
张义山从自己的卫队旅当中拨了兵和军车给他,王元对父亲的驾鹤西归早有准备,不至于崩溃,他按王永江生前嘱咐,不大肆声张,把父亲的后事处理的井井有条。
青禾与张铮一同去看他。
张铮拍了拍王元的肩膀,沉声道:“王厅长为东北做的一切,我们张家不会忘,整个东北都不会忘。”
王元拱手道:“家父一生不求名不图利,只求东北繁荣,不负大帅重托。能得阁下如此评价,想来也能含笑九泉了。”
他脸色苍白,眼圈泛红,显然自王永江去世后便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青禾道:“大帅决定为王厅长在家乡立祠堂,供后人追念奉香。王哥,死者已矣,还请节哀。”
王元点点头。
回府路上,张铮和青禾情绪都不高,出了王家地界,两人不约而同伸出手,十指交叉扣在一起。
张铮叹气道:“过来,抱一会儿。”
青禾顾不上前面侯骁和司机,倾身投入张铮怀里。
好一会儿,他小声道:“转化生生复生生,铮,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
张铮“嗯”了一声,手臂用的力气很大。
青禾往他怀里靠了靠,道理自然人人能说,但生死哪那么容易参透?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鬼神之说。
他抬头亲了亲张铮的下巴,张铮面无表情低头,覆上他的嘴唇。
第88章
王元扶柩还乡,青禾如失臂膀,所幸原先聘任的几个学经济的学生已能派上用场,他方才不至于太过手忙脚乱。
南边来了位特派员,和从前京城来的只为揩油的那位吴特派员不同,这位是沈山海一派的骨干成员,来此是为了向张义山采买军械。东三省兵工厂生产的轻重机枪、炮弹质量照外国货当比然还有一些差距,但胜在价格低——更重要的是,沈山海希望借此对张义山传达善意。
张义山在办公楼接待了特派员杨兴思一行人。
他一身戎装,戴着无数勋章,同时收敛锋芒,脸上笑容不冷不热,言谈并不咄咄逼人,只是全程避重就轻,没有正面回答大多数涉及兵工厂的问题。
“鹰嘴关之后,我老张身体就不行啦,总觉得胸口闷得慌。杨处长,你别笑话,我得回去睡一觉,好好歇歇了。”张义山拿手帕在鼻子上按了按,又挥手道:“让张铮带你们去用顿便饭,喝点酒,四处看一看——和你们金陵是没法比哦,咱们这儿没那么热闹。”
杨兴思正当不惑之年,待着一副眼睛,穿着长袍,言行温和风度翩翩,看起来像个正人君子。
他拱手道:“元帅此语折煞杨某。”
张铮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冷冷一笑。
杨兴思,这个名字在金陵人人都知晓,但人人都不敢提。止小儿夜啼之说或许荒唐,然而他是何等人物由此可见一斑。
晚宴安排在奉天最好的富春大酒楼,军械厂总办、张义山的心腹陶文乐带着厂里几个技师赶来,其中一个还是丹麦人。
张铮敬了第一杯酒,杨兴思举头,一饮而尽,垂下眼望了望地面,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少帅,我不胜酒力,喝这一杯就不能再喝啦,还请见谅。”
张铮看了眼侯骁。
侯骁心领神会,上前道:“杨处长说笑了,我听说沈参谋长闲时喜欢饮酒,并且是海量,杨处长在沈参谋长身边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会喝?”
他点了点身后几个军官,笑道:“我们几个来之前可做好不醉不归的准备了,哪怕爬回去也得让贵客们喝个过瘾。”
杨兴思扶了扶眼镜。
张铮身份摆在那儿,清醒时没人敢去强灌他酒,他不时拿起酒杯在唇边碰一下,但究竟喝没喝就见仁见智了。
侯骁几个盯准了杨兴思,一个劲儿的和他碰杯。
陶文乐的位置在张铮旁边,他上身微倾,凑在张铮耳边低声道:“这个杨兴思,我看他酒量不错,喝那么多脸都没红。”
张铮瞥了眼杨兴思的随从,他们最开始也束手束脚,但几杯酒下肚之后就放开不少,其中一个年轻的技术人员正和丹麦技师勾肩搭背,讨论枪械制造。
“你不喝?”
“我哪儿还敢碰酒。”陶文乐摆摆手,“侯骁这小子,怎么喝的这么厉害?我看他不像是来灌别人的,倒像是灌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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