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逐颜闻言也只是笑笑,单薄的纸片如刀般在他指缝间游走,又或者换了真刀来,也只能沦落为他掌心里的玩具。
“我已经说了,我不知道他在哪……”展逐颜话刚说到一半,就被骨鲽强行打断:“展逐颜,我有话就直说了吧,说出来你还能有一线生机,死鸭子嘴硬的话,不止你,还有你那位视若珍宝的爱人,都走不出这张门。”
“你都断定是我做的了,那我究竟做没做也都不重要了。不过你说了这么多,也该轮到我问你一些事了。”展逐颜双手一合,一副纸牌全被他收入掌中,宛如开刃的宝刀收入鞘中,隐匿光华蓄势待发:“在钟楼里刺杀我们的那伙人,是不是你带来的?”
“不是。”骨鲽回答得很快,显然早就猜到他会有此一问,早就打好了腹稿。
“第二个问题,我们逃亡时围攻我们的两伙人马里头,有没有你的部下。如果有,另一伙代表着谁的利益?”
“有。另一伙你应该并不陌生吧,被你一手端掉的阿尔伯德家族,他们现在可是对你恨得狠呢。”骨鲽含笑看他,眼里十足的嘲讽。
展逐颜抬手将茶杯端起,连叶带水咕噜噜一饮而尽。他腰杆笔直坐姿端正,抬手放手的动作潇洒自若,好像他饮的不是茶而是上等的墨,振袖一挥便是半壁江山。
“乌合之众,狗急跳墙。”他吐出这八个字以后便不再追问这个话题,转向骨鲽的方向继续看她:“我的确知道展逢晚在哪,事实上他根本没死,只是被我限制自由关了起来。”
“那失事时的那具残躯?”纵然早已有了这样的猜测,听到展逐颜承认时,她还是忍不住自眼底泛上来三分笑意。
“他的克隆人罢了。”展逐颜懒洋洋地将纸牌揣进口袋里,低头看了桌上茶杯一眼,道:“茶不错,只是我向来对茶道不太热衷。你那里要是茶多得没地放,就拿些过去放房间里吧,我家那位喜欢。”
他抛下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便径直抬步往外走去,浑然没管骨鲽是什么表情。
骨鲽却也完全没空理他,自他说出展逢晚还在世的消息之后,她就兴奋得差点原形毕露。茶已有些凉了,她却浑然不在意,端起茶杯来小口小口喝,也顾不得品味水中清香叶中滋味,只激动得一双素手都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眼角眸中俱是喜色。
展逐颜在一众看守的瞩目下回到温斐所在房间时,那之前还睡得分外香甜的人早已醒了,正翘着二郎腿拿着遥控在换台。对面墙壁褪去白色,成了块硕大的屏幕,他就是听着里头的内容在解闷。
虽然一屋子都被播放器发出的声音所充斥,温斐还是从这一堆噪音里准确找到了展逐颜的脚步声。他大拇指一动关了电视,将脸歪向展逐颜的方向,半讽刺半调侃地说道:“展将军上班回来了?”
展逐颜见他这样,还没靠近便先笑了起来。他面对温斐和面对骨鲽时笑得完全是两种模样,对骨鲽,他是笑里藏刀,扯着脸皮子做戏,对温斐,他是唇角未勾笑便溢于眼角,若是拿个杯子放他鬓角处接着,怕是能装满满一杯。
“公务繁忙,没能在宝贝起来时陪在身旁,该打该罚。”他煞有其事地这样接道,却没有像那负荆请罪的廉颇一样拿出打骂自若的气度来,反倒大咧咧往温斐床上一坐,抬指便去碰他眼上绷带。
那时候躲在礁石群里,缺粮少食,也没有好的医疗条件,便只好拿条丝巾给他包扎。现下得了正经的治疗,伤口也得到处理,展逐颜那颗高悬的心才稍稍往下放了一些。
温斐虽看不见,却疾若电光地抬起手来抓住了他的手掌,哼了一声往旁甩开。
展逐颜骤然被拒也不恼,更没自讨没趣再次出手,只是问他:“还发热么?”
“吃了药,好多了。”温斐将手里巴掌大小的遥控扔到一边,双手往后垫住后脑勺靠在床头上,抬着下巴冲他道:“解决了?”
“还没有,光杆司令,无兵无卒,家眷还被敌军扣押,想要突围真是难上加难咯。”他摇头晃脑地说着这样的话,话说得急躁,面上却半点看不出担忧。
“尾音上扬语调轻浮,你展逐颜说谎话时的经典反应,”他抬起足来低着展逐颜的胸口,将他往旁边踹:“你要是没什么有用信息呢就趁早一旁待着去,别耽误我的时间。你这光杆司令要是搞不定,就换我来。”
展逐颜捉着他的脚,将它放回床上,又揽它的主人过来与自己对坐。
“好,那我就不耽误温大佬的时间了,正巧我从外面拿了副扑克来,不如咱们俩玩回牌。”展逐颜笑眯眯地将口袋里的纸牌拿出来,看也不看就抽出一张,正面朝下放进温斐的手里。
“你看看能不能摸出是哪支。”展逐颜拿着剩下的纸牌,垂目看他。
温斐嘴上说着:“两个人能玩什么,缺了角呢。”背地里却用灵敏的指腹摩挲牌面,根据上面些微的差距猜测牌型。
他们都知道这房间里有别人的耳目,每一处可能都藏着监控,便借着猜牌来互通有无。
第332章 银河上将追妻记(四十一)
牌面光滑无痕,表面封着塑膜,可所谓的光滑也只是相对而言,既然有印花,便自然有破绽。
温斐手指自牌上走了两下,便猜出了这支牌的牌面。
小鬼。
展逐颜这是告诉他,那个叫骨鲽的女人只是表面耀武扬威的小鬼,后面还藏着一个运筹帷幄的大鬼。
他向来聪明,展逐颜见他会意便又将纸牌拿了回去,塞入手中那一叠里。“我能解决。”他凑到温斐耳边,只需要再进一步就能亲到他的耳垂。
温斐压了压唇角,皱着眉往旁边躲,却被展逐颜一把抓住。
“我想你。”他将温斐困在方寸之间,鼻翼几乎能触到他的耳廓,声音在正经中透露几分性感:“眼睛还疼么?”
“托您的福,好多了。”温斐挑挑眉,道:“您老慰问完了吧,要是完了我可就睡了。”
“好,你睡。”展逐颜凑过去亲了他一口,抱着他躺下:“我陪你。”
温斐尝试着挣了一下,没挣开,便也随他去了。
柔软的被褥和爱人在怀让展逐颜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他近乎执迷地凑到温斐身边,吞吐着带有他味道的气息,陷入短暂的安眠。
温斐从失明里捕捉到些微的好处——他不需要直面展逐颜,又或者他不曾做好准备。只是好不容易得以睡下的时候,他却陷入了沉沉的噩梦里。
展逐颜被温斐的梦呓惊醒时,发现他正满头大汗地在自己身边挣扎。禁室里的灯光将温斐的脸照得煞白,他吐着迷糊的破碎的字句,四肢挣动着,似溺水的人拼了命地抵抗死亡的侵袭。
行为比思想更快,展逐颜登时便扯起被褥来将两人从头到脚严严盖住,将意识不清试图咬舌的温斐牙关撬开,用手指卡在其间。
锋锐的牙齿碾压骨骼上的皮肉,展逐颜吃痛,却并未把手抽开。
他自背后环抱上去,将温斐固定在四肢的范围里。
被梦魇住的温斐已经醒了过来,可意识却并未清醒,展逐颜的拥抱令他下意识僵直了身体,做出防备姿态。
展逐颜尽量用温和而平静的声音问他:“梦到了什么?”
温斐白着唇,回答他:“黑屋子,蒙着眼,没有光。”
“还有呢?”展逐颜的手指并未抽离,依然小心防备着他再度自伤。
“奥森克的人……”温斐说到这里,忍不住张开嘴干呕起来,可他除了之前吃下的药丸以外,肚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来。
如果言语是刀,展逐颜现在应当早已死了个千百回。可现在他虽然活着,那颗心脏也似被扎了千百个窟窿。
在温斐陷入极度的恐惧中时,他挪开那只被他咬过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温斐剧烈抖了一下,哑声道:“你做什么?”
“别怕,我在。”展逐颜用胸膛贴着他的脊背,努力用最平和的声音对他道:“那些人都死了,整个奥森克里的人,全都被烧死了。他们再也伤害不了你了。”
熟悉的气息和体温让温斐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他一面想钻到那个怀抱里苟延残喘,一面又因为他是展逐颜而拒绝靠近。
“展逐颜,你知道么?我有时候真恨你。”温斐似在诘责,又似在喟叹,他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道:“我恨不得把你丢进监狱里来,让你尝尝我受的罪。我看不到光,也看不到未来,我一日又一日周而复始,等你来找我,又一次次从期望变成失望。”
“我恨这个次人格,恨他的到来也带回了我的恐惧……有时候,我宁愿当奴颜媚骨的西塔木,也不想当万人践踏的温斐。”
展逐颜没有说话,他知道温斐很想释放,释放自己所有的不安与恐惧。
他又何尝不恨他自己,恨自己那时的无能为力,恨自己只能采取这样的下下之策,恨自己是这一切苦难的罪魁祸首。
“很想杀了我吧,我也很想杀了我自己。”展逐颜的呼吸喷吐在他的颈侧,如炙热的狂潮般将他淹没:“如果有如果,送进去的人也是我不是你。你是我的小太阳,你会一辈子活在朝阳下。哪怕永远无法拥有你,只要你能在那一方阳光下快乐地活着,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
“那你就死了。”温斐嗤笑道:“这本就是无解的命题。你是展家人,你得为找回艾莱号而努力,而我是陶燃的外甥,当舅舅把信息传递给我的时候,我就注定没了安稳的生活。”
“那我如果永远不来招惹你呢?”
“也会有别人来招惹,许是你弟弟,许是你哥哥,总归会有那么些不长眼的人来,想从我嘴里套出那个消息。”温斐拿开他的手,转过身来看着他。
被窝里只有细微的光,堪堪够温斐看清他的轮廓。
跟以前一样,温斐一看这张脸就想打他。
仇恨、怨怼、十六年的孤苦无依,已经积攒在温斐心中,成了最深重的毒。
他爱展逐颜么,定然是爱的。
如果不爱,他不会将自己折磨成那个模样。
恨与爱彼此共存,他曾亲手割开这人的喉咙,也曾一刀一刀将他身体穿透。
他恶心自己,同样也想恶心这个人。
他以为自己报仇以后,就会快乐了。可复仇的成功,并未带走他的记忆。
奥森克的苦难是结束了,尽管他为了活下来,抛弃了自己能抛弃的所有,包括尊严和傲骨,但那些疼痛依然陷在他的灵魂里,伴随着经络一阵一阵地抽动。
展逐颜双眸熠熠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像两轮缀着金边的月,笼着无尽的情丝,圈着一个他。
“我是不是挺没用?”展逐颜霎地苦笑一声,对他说:“你走得那么难,我却一点都没替你扛。说好的生死与共,却只有你一个人出生入死,而我像个划水的杂种。”
“你划水了么?”温斐斜睨着眼,问他。
“没有。”展逐颜说:“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我整个躯体被撕裂成两半,躺在复原液里的时候,我听见他们都说我活不了了,我要死了。我的眼皮睁不开,可我却半梦半醒地看到了你的样子。”
“被关在牢里哭成傻子的样子?”
“不,是你答应我求婚时的模样。”展逐颜追忆道:“眼睛闪闪亮亮的,带着惊喜和难以置信,瞳仁里满满地盛着我。”
“你现在要我说什么?说展逐颜,你只是差点丢了命,怎么比得上我,我可是丢了尊严啊,是不是要这样讲?”恐惧过后,温斐罕见地跟他开起玩笑来。
在这密闭的空间里,他放纵自己像对待一个普通的朋友一样,同展逐颜说着这些话。
因为他知道,弦绷紧了总会断的。
他维持着无坚不摧的姿态太久了。
他头顶上悬着一把刀,那把刀无时无刻不想要他的命。
为了生存,他不得不逼着自己,竭尽全力地去学习、去伪装,去装成自己最讨厌最恶心的那类人。
当他卸下防备时,他需要一个温床。
不需要太暖和,只需要让他靠一靠,歇一歇,就好了。
“不,我是想说,我很后悔。”展逐颜说:“后悔我有心爱你,却没能力保护你。”
温斐觉出几分尴尬,他拒绝再讨论这个问题,重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闭了眼。
再度入眠后,温斐又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高高的悬崖上,而展逐颜正在往崖底坠落。
而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展逐颜陨落,心底微有些不知所措。
嘭地一声,展逐颜落了地。
在死亡的号角声中,温斐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只摸到冰凉的眼泪。
他屈膝跪下来,远远看着崖底那个人的尸体,看见秃鹫啼鸣着落下去,啃食他的血肉。
于是他的心也抽痛起来,好似那尖尖的鸟喙啃食的是他的身体。
他一直都是清楚的,他仇恨自己,远胜于恨展逐颜。
他最渴望的,其实也不是时空倒转一切重来。
他只是太难受了,难受于他最痛苦的时候,那个口口声声说爱他的人没有陪在他身边。
哪怕在展逐颜是金悦的时候,说一句:“我来了,我在这,别怕。”
那也足够了。
可自己终究没能等到。
而这几乎成了他的心魔,横亘在他心口上,让他无法解脱。
温斐蜷缩起来,以一种抗拒一切的姿态,团成一个球,让他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抵御着展逐颜的侵袭。
这一次入梦,温斐睡得很熟,熟到他甚至不知道展逐颜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床榻,又是什么时候离开了这间房子。
展逐颜由人领着在基地里走,他似乎并不在意路途的尽头又什么,又似乎早已洞悉一切。
卫兵为他打开大门,银色大门朝两边开启,步入其间后又有直达电梯送他下到地下三层,另有新的卫兵接待,将他送到目的地。
最后一间房子里站了大约十个人,其中半数是护工,其余的应当是正中那人的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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