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曲嬷嬷出来。
段宁沉知道了曲嬷嬷会内力,所以他们在屋内谈裴叙寒毒之事时,都是听她离开后才说的。
虽然他们隐瞒,但一早上准备事宜的轰轰烈烈,又有一整天的闭门治疗,曲嬷嬷并非傻,她猜得到里面在进行着什么。
这次的刺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对太子的陷害,皇帝打算查清幕后真凶,对太子的处置也是从轻,但太后却不依,她可不打算这么轻易地放过了太子。
她的意思是,无论是真凶,还是太子,都是害了裴叙的人。只要是害裴叙的人,她统统不会放过。
曲嬷嬷将“裴叙今日开始祛毒”的消息传到了皇宫,只是太后那边还没有什么回应。
“欸!曲嬷嬷!我小舅舅还好吗?”徐荐急切地跑了过去,道,“这一天都没有音讯!”
曲嬷嬷道:“世子,您先回去休息吧。小主子他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我母亲那边也在担心小舅舅,昨晚一夜都没睡,今天一大早就来了,也没听到个准信。”徐荐皱紧了眉头,烦躁地说道,“我也总是有不好的预感,总是觉得会……”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正厅的后门那儿传来了喧哗声,隐约捕捉到“王爷断气”的字眼。
这下甭说是徐荐了,就连曲嬷嬷也是大惊。
徐荐也不顾侍从的阻挠了,直接冲到了大厅的后门,抓起一人急声询问道:“你刚刚说什么?谁断气了?”
那侍从眼眶通红,哑声说道:“王,王爷他……”
“尽胡说八道!”徐荐怒不可遏地将他摔到了地上,冲去了主院。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路上,徐荐碰到不少下人都在小声抽泣,说“王爷已死”之类的话,徐荐不愿相信,径直往前奔。
主院守备之森严,是徐荐前所未见的。他刚想冲进去,就被拦住了。
“徐世子,这里不可入。”
他们却也拦不住徐荐。
徐荐武功不低,他们也怕伤了他,不敢放开拳脚去打,后来便叫徐荐寻到了破绽,从院墙翻了进去。
院内仍是有着重重守卫,徐荐颇是废了一番工夫,才来到了主屋前。
主屋的门窗大敞,徐荐刚一靠近,就感觉到了一股寒意,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脚步稍一顿住,面前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黑衣人,一柄长剑横在了他的面前。
“徐世子,不可以再靠近了。主上有令,欲闯入者杀无赦。”
徐荐认得此人,对方是裴叙的暗卫统领贾地。
他看了眼门内,只能看到静止的外室,看不到内室是个什么情景,只是隐约能听到里面的吩咐声,似乎还在忙碌。
“我刚刚听王府的下人说,我小舅舅他……断气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徐荐急声问道。
贾地面无表情地道:“王爷没事。请世子放心。待王爷病愈后,自会亲自处置那些多嘴的下人。”
现在是秋季,但有真气护体,徐荐穿的也不多。骑马吹风,他都没觉得冷,可现在仅在裴叙的门口站了一会儿,他就冻得寒毛直竖,手脚发麻——仿佛是在冰窖门口似的。
不用想,他也知道里面在做什么。
“我小舅舅他真的没事吗?”徐荐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
贾地再次给了他肯定的答案,“您请放心。有百药谷的神医在,王爷不会有事的。”
*
裴叙又梦到了儿时的情景。
他早慧,不到两岁就能流利地说话,五岁启蒙,仅仅数月就识得大半的字,能够自己写诗。只是由于体弱,愣是到了六岁,才能勉强靠自己行走。
不过,他过人的聪慧已是让他父皇十分喜悦了,秋猎时,亲自带他骑马打猎,让他摸自己最宝贵的弓箭。
“叙儿想试试吗?”他的父皇抚摸着他的脑袋,问道。
他身形也比同龄人要小上不少,甚至比小他两岁的徐荐还要瘦弱几分。因着他的身份,无人敢议论这些,但这也却叫年幼的他心中颇感不甘。
他倔强地点了点头,“父皇,我想试试。”
那柄由玄铁打造的弓很重,就连一个普通的成年人都不一定拿得动。但他父皇却是很欣慰,笑呵呵地将弓箭递给了他。
他卯足了劲去拿那弓,脸涨得通红,等没有了气力,卸了力后,他看那弓仍是稳稳地立在那里。低头一看,才发现他的父皇一直拿着弓箭的下边。
“叙儿是我大祁未来的皇帝。”他的父皇说道,“皇帝不需要所有事都亲力亲为。”
父皇举起了弓,抽出了一支箭,将后者搭在了弓上,拉了个满弧,“倏”地一声,箭射中了草丛中里的一只野兔。
“像是这种事,交给别人去做就好。叙儿只需要指挥,最后等着吃兔肉就行了。”
说话的期间,宫侍跑去将那只被猎杀的兔子取了来。
父皇一手拎起了兔子,送到了他的眼前,说道:“这是叙儿的胜利果实。”
他当时就明白父皇的意思。
他自尊心强,又心气高,不甘心困于病弱的身体,无论是哪一项都不愿比别人弱。
父皇是想告诉他,在其位谋其职。他是“领导者”,就不必为“武力”而努力,最后的成果都将是他的。
——这也是间接告诉他,他身体弱,不是什么问题。
但,他不喜欢躲在周围所有人的庇护下。
他们对他的庇护,只是因为他“皇子”的身份,但若有朝一日,摘去了这“皇子”的身份,孱弱无力的他又将如何自保呢?
他只想靠自己。
身中寒毒,远离了亲人,被师父带去长临山,于他而言是涅槃重生。他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健康身体,习得了一身高超的武艺。
当上了武林盟主那年的冬天,他时隔七年回到了京城。
在长临山的几乎每个月都会收到家书,亲人们都以为他还是那个病恹恹的孩子,是以当看到意气风发地骑着高头大马的他都吃了一惊。
他面上不显,心中却有几分洋洋得意。
那时,他的长姊正怀上了她的第三个孩子,因着他的回京,隔三差五都会来他的王府看望他,并送他自己亲手做的物件。
他十六岁生辰,他父皇大办了一场,以实际行动表示了对他这幺子的宠爱。
席半,他在散步时,被下人告知,长公主与徐世子吵起来了。下人们为了避嫌,都远远地躲着,没敢靠近。
赶去时,他听见情绪激动的徐荐大吼道:“小舅舅,小舅舅!什么都是小舅舅!你为什么就不看看我呢?明明我才是你的亲儿子!小时候,我生病的时候,小舅舅也生病的消息一传来,你就立马抛下我,去皇宫看望小舅舅。谁要下人在身边啊?我只想要娘亲。”
他声音里带着哭腔,哽咽地说道:“还有,明明说是给我做的衣服!我等了几个月,等你给新的小弟弟小妹妹做了,等你给二弟做了,好不容易轮到我……结果,你又给小舅舅做!做了一件又一件,偏偏就是忘记了我。他又不稀罕!你看他穿过没有?”
“荐儿,你先听我说。”
“不听不听,无外乎就是他身体不好。他身体不好,凭什么全世界都迁就他啊?如果可以选,我也想身体不好,这样全世界都迁就我了。谁不愿意啊?再说了,他现在身体好得很,凭什么……”
长公主环顾了周围一圈,没有注意到身形隐在树的阴影下的裴叙——这里除了他们三人外,也没有旁人了。
“叙儿是未来的皇帝。”裴叙分明听见他的长姊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还小,不懂。你以后的仕途,你弟弟以后的仕途,凌国公府的兴衰,全都系在叙儿身上。徐荐,你今年十四岁了,也该懂事了。”
裴叙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席卷了全身。恰在这时,一股微风吹过,如同刀子般刮过了他的皮肤。
他有了种眩晕的恍惚感。
徐荐那边一时间也怔住了,许久没说话。
长公主的语气便缓和了几分,又道:“他也是我唯一的亲弟弟,你唯一的亲舅舅。对于很多人,血缘关系不可靠。但叙儿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能有他在,于你,于整个凌国公府,都是一件幸事。你要懂得珍惜。”
那夜,他独自站了许久,久到长公主母子俩冰释前嫌离去,他才如梦初醒。
他想,自己当真是在快意恩仇的江湖中待久了,才对一切都抱以美好到可笑的遐想,却下意识地忽略了京城,皇宫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他想起了之前没有被他放在心上的琐事,母后刻意让他在自己见嫔妃时去找她,父皇暗示要他参与到朝政来。
他只记得了见母后时,母后特意为他准备了他最喜欢的羹汤。见父皇时,两人下了一下午的棋,并约定下次继续。
那些与利益挂钩的考虑,他理解,他全都理解。包括长姊方才的那一番话,他也没感到怨愤,只是失望且释然。
在其位谋其职,他懂。他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自己迟早也要走上这一步。
可是,他很确定自己并不喜欢这些。
翌日他进了宫,问了自己的父皇。
父皇说:“叙儿现在还小,以后时间还多。年轻人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倒也无妨。”这是默许了他继续混江湖。
他又问了母后。后者虽然失望,但也给出了与父皇相近的回答。
他十六岁生辰后的第二天,他离开了京城,放回了真正能让他畅快的地方。
两年,是他父母给他的最大程度的宽限,最后他还是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六年的朝堂生活,让他早已忘记了少年时的天真与放纵。
这时候,出现了一个人,同他说:“你不喜欢这里,那你就与我一道离开这里。你是笼中人,但我是一直想要把你带出去的啊!”
段宁沉总让他想起少年时的自己,无论是那对凡事都抱以极其乐观的态度,还是那颗澄明透亮的心,以及那无拘无束的人生。
叫他初时嗤之以鼻,后来也只默默凝望,羡慕却不可得。
爱情。
这个词汇从未出现在他的人生规划之中,可它却在某一日忽然降临,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说不出,爱上段宁沉,究竟是因为段宁沉给了他一直渴望的纯粹的关怀,还是段宁沉的方方面面都戳中了他的心。
这东西玄妙得紧,对于他来说,似乎除了在不违背其他规划的情况下接受它以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他素来习惯一切都做好计划,但是在段宁沉面前,他制定的计划却频频被打破,而他也没法拿对方怎么办。
想到未来要与对方一起度过,他内心也生不出反感来,反倒有种隐蔽的期待。
但愿,这会是他人生中最正确的决定。
第一百二十章
“有气了,有气了!”
耳边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说不清再度听到外界的声音是什么时候,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咳。”他呛出了一口浓稠的血出来。
麻木到几乎失去了知觉的身体隐约感觉到正在被轻轻拍打背部。
“这次解毒还是比较成功的,只是刚刚恢复气息,这几天仍在危险期,千万不可有懈怠。”
长达近十个时辰的祛毒,段宁沉几乎时时刻刻都在耗用自己的真气。他庆幸恰好在来京城前,武功有了个小突破,否则恐怕他是没法供给充足的真气。
现在,他内力消耗过度,加上这么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站起身时差点都没站稳。
房间里放着三个火盆,寒毒刚刚逼出的时候,裴叙的体温一度降到了极低,体内的真气裹挟着严寒尽数溢散,屋内没一会儿就被冷气给充斥,是以只能开了门窗,叫外面的下人拿了火盆进屋。
“段公子,今日为主上治病,您辛苦了。到偏房歇一会儿吧。”近侍元兆低声对段宁沉道,“这里交给我们就好了。”
段宁沉摇了摇头,看外面的天已然蒙蒙亮,说道:“你们去休息吧,我就在这里。不看他睁眼,我放心不下。”
治疗到最紧张的时候,裴叙一度断了气。
进入他体内的蛊虫也是一种剧毒,采取的是以毒攻毒。蛊虫唯有在宿主气息全无的情况下,才会出来,否则会把宿主折磨致死。
当时,段宁沉吓得差点心脏骤停,百药谷主却说这是正常的情况,冷静地引出了蛊虫,然后吩咐他们开始急救。
段宁沉眼睁睁地看裴叙没了气息,又逐渐恢复了脉搏与心跳,他的心脏也随着这个过程忽上忽下。
受了这场惊吓,他是怎么也没法好好地去睡觉了,生怕醒来后听到的是裴叙的死讯。
还是要他亲眼盯,才放心得下。
他执拗地坚持,元兆也不好再劝说什么。
不一会儿,侍女端来了热水与毛巾,药童将提前调制好的药剂倒入其中,递给了段宁沉。
百药谷主临走前吩咐过,要用药水为裴叙擦身,以确保皮肤上不留排出的毒素。
段宁沉便亲自为裴叙擦起了身,这绝对是他这辈子最细致的时候,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手指缝都不放过。
在遇到裴叙前,他是绝对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这样小心地伺候一个男人。
他给裴叙穿上了一身干净的衣物,侍从则是利落地换了一床全新的被褥。
段宁沉将怀中昏迷不醒的人轻轻放在了床上,为他盖上了被子,手指轻抚了一下他冰凉的脸颊,心道,我的小叙定能长命百岁。
好在裴叙的情况是在逐渐好转的。
段宁沉每一刻钟就把一下他的脉搏,能明显感知到他的脉搏逐渐变得平稳有力。
期间,徐荐和曲嬷嬷进来了一趟,得知祛毒成功后,也便悄然离开了。只留他们二人独处。
裴叙是在翌日正午醒来的。
他一醒,段宁沉就即刻让人去叫在偏房休息的百药谷主,又是给裴叙喂水,又是叫人去拿米粥。
这场祛毒,也令之前本就受了不轻内伤的裴叙,越发是雪上加霜。虽是知晓困扰了他十余年的寒毒已除,但身体无处不剧痛,且动弹不得的他,也没有太大的真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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