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贺兰砜精神再好一些,沈灯便把靳岄的情况仔细告诉了他。此时距离贺兰砜离开梁京已有两个月。广仁王带着靳岄和军队,过游隶、仙门,穿过沈水下游,已经往南境去了。宋怀章的人把靳岄看得极牢,陈霜无法靠近,最后一次传来书信是半个月前,他们进入了南方边防军的营地。陈霜居高远眺,发现数日后营地中分出另一支队伍,广仁王带着靳岄与几位贴身随将进了赤燕。
“再往前便不是明夜堂随意能去的地方了。岳莲楼入了赤燕,至今未能传回任何消息。”沈灯一声长叹,“我叮嘱陈霜不要莽撞,确定能全身而退再进赤燕。但他肯定不会听我的。”
贺兰砜坐在床上看沈灯为自己敷药。他手腕伤得严重,沈灯用了极名贵的药材双手才得以保住,但现在还不能擅动。他抬起头,狼瞳非常平静:“我也去赤燕。”
“现在不能去。”沈灯早已料到他会这样说,立刻驳回,“你现在走出分堂,不到三天便死在杨河城外。到时候江湖人会笑我明夜堂和沈灯,医术不行,连恩人嘱托都不能做好。”
他看着贺兰砜认真道:“靳岄愿意跟广仁王去赤燕,里面究竟有什么打算我们并不清楚。他不是莽撞的人,这样顺从一定有他的原因。你好好保重自己,把身体调养好了,再去找他不迟。”
贺兰砜没有听。数日后阮不奇渡江从碧山回杨河,进门便见沈灯怒气冲冲:“贺兰砜跑了。”
贺兰砜身上有伤,根本不可能跑远。阮不奇门都没进转身便出去找,在街口看见正与马贩买马的贺兰砜,二话不说打晕带回。
把人弄醒后,阮不奇满脸严肃:“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金羌因封狐北废城之事终于与北戎起了争执。天君阿瓦调遣蛮军在南部集结,恰逢怒山与高辛人的军队冲击部落边境。左支右拙之中,狼面将军同远桑驱马前往北都,于城墙上射出捆着火弹的高辛箭,炸了允天监塔顶的长明火。
射杀老天君哲翁的高辛邪狼贺兰金英原来并没有死,新天君扯了一个天大的谎言!霎时间流言四起,连大巫也无力压制。大部分蛮军在列星江边集结,那时的阿瓦无法应对怒山军队引发的骚乱和北都内的愤怒民情。
“我回来那日正好有消息传到碧山。”阮不奇说,“天君阿瓦将怒山部落剔出北戎,从此怒山可自立为王,一应事务均与北戎无关。”
贺兰砜闭了闭眼睛:“好。”
阮不奇:“所以,你是不是更应该保重自己?你的大哥、嫂子和卓卓都平安了,你从大瑀找回远桑,让军队集结,完成了他们对高辛王的祈望。你再没有后顾之忧。你应该好好休养,等见到靳岄,可以跟他分享这个大好消息。”
难得见阮不奇这样温和地讲话,贺兰砜却还是用那句来应:“我要去赤燕找靳岄。”
卧床的日子里,他日夜想起那封自己没有收到过的信,在心中复诵了千万遍,把信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靳岄向他许了一个愿望,贺兰砜不想让神佛来成全,他要自己来满足靳岄的祈愿。同生共死罢了,这也是他心中所想。
阮不奇盯他片刻,忽然变脸揪住贺兰砜领子,一脚踩在床沿:“高辛狼,我劝你听我的话。你半死不活地去了赤燕,如果让靳岄看到,他是不是又要伤心一回?他见你的最后一面,你惨成那副狗样子,他去赤燕这一路必定吃不好睡不好。你再这样破破烂烂地跑去见他,即便让你死撑着活到了赤燕,就剩这么半口活气,你觉得靳岄会高兴?”
贺兰砜许久不听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骂人,竟有些吃惊。
“我明白了,怪不得人说高辛邪狼会引来灾祸。你根本不在乎靳岄,你就是想让他伤心,这样你才爽快对吧?”阮不奇“呸”一声,“你打算死在靳岄面前,让他一生都愧疚难安,最好他立刻就在你这臭尸体边上自刎而去。你在阴曹地府等他,见面了还要拍掌夸一句:好哇我的勒玛,你果然死了,你死了我就高兴了!”
沈灯也不知道阮不奇跟贺兰砜说了些什么怪话,总之贺兰砜变得极为乖顺听话,该吃药吃药,该睡觉睡觉,话都不多说,天天只问一句:我好了么?能出发了么?
直等到院中迎春海棠全部落尽,青桃在树梢结出小果子,贺兰砜才终于见到一直养在梁京明夜堂马厩里的飞霄。飞霄一路风尘仆仆,见到他十分亲热,一人一马蹭脸摸毛,说个不停。
已入三月,北方仍十分凉快,贺兰砜骑在飞霄背上,风吹动他棕色长发与宽松袍袖,分堂里帮众路过都忍不住看他几眼。手腕伤痕已经愈合,仍旧狰狞可怕,沈灯为他准备了护腕,贺兰砜临行前仔细戴上。他背上仍有隐痛,下雨时分更甚,但骑马远行已经没有大问题。得到沈灯准允之后,他是一刻都不愿意耽搁了。
他是在小年夜当夜被抓走的。飞霄和擒月弓都被丢在城外,明夜堂一番好找,才把马儿和弓箭寻回来。从箭壶中抽出一根黑箭,贺兰砜拉开擒月。箭矢破空而出,扎在树顶,瑟瑟抖动。
阮不奇第一回 见他的新箭,拿来看个不停。箭矢分为两层,十分锐利,她摸了又摸,羡慕不已:“我也想用这个杀人。”
贺兰砜活动隐隐作痛的肩膀和手臂,想起一直没跟她说的一件事:“你教卓卓说的那些骂人话,我离开怒山时她已经教会整个营寨的小孩。”
阮不奇大笑:“名师出高徒!”
贺兰砜:“她常常想你。”
阮不奇:“让她也来大瑀玩儿吧?加入明夜堂,做我的小妹,我把所有本事都教给她。”
沈灯牵马走过:“不奇,别害人。”
三人启程离开杨河城。在城外小码头上,贺兰砜丢了假文牒,同阮不奇一起向沈灯道别。沈灯要从水路回梁京,继续看顾明夜堂。阮不奇则与贺兰砜一同走陆路去赤燕。沈灯话不多说,只冲贺兰砜拱手:“一路平安。”
贺兰砜心道这或许就是大瑀江湖客的风度。他也学沈灯的模样回一句:“再会。”
道别时正是黄昏,长河如搅满金色浓墨,一泓灿烂软水。贺兰砜与阮不奇离开码头,沿小路抄上官道。细长的影子铺在马前,贺兰砜像是追着影子前行。
青山迢递,热霞万里。他朝靳岄奔去。
——第二卷 ·狂澜(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追文的朋友!第二卷 至此结束,明后两天请假休息。
周一开启第三卷,“鲸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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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已经可以从第三卷的名称猜出本文走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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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关心的陈霜的故事也将在这里揭晓。(记得有位读者是陈霜老公哈哈哈哈哈哈
第三卷 鲸舟
第117章 海门
水寒烟淡,雾轻云薄。日出得早,林间山中已有稠稠人声,随林雾一路流淌至山脚村镇。镇子名为海门,背靠姑姥山,面朝若海,人丁约三两百,大多以猎兽、打渔为生。
渔人夜船出海,清晨已满船渔获。小码头上摆开了货摊,尽是新鲜鱼虾,大鱼先送至镇上唯一一处酒肆客栈,余下的摆在摊上,任挑任选。从海门的码头望出去,不远处便是姑姥山的悬崖。悬崖下方有极深洞口,半浸在海水中,人称“吞龙口”。洞中常有怪声传出,海门镇的人不大靠近,并有许多古怪说法传出,。
白日头渐渐升高,雾气驱散后,来采买的人也越来越多。巧妹坐在摊上把能吃肉的蟹子和只能捣碎作酱底的小蟹一一分开,忽听摊前有人问:“今日没有虾么?”
巧妹认得他的声音,急忙站起,手背拨了拨头发:“有的。”她从身后框子里拎出小篮,篮子满满地装着虾蟹。
青年见了那篮子不由得一愣:“这么多?”
“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巧妹说话时耳朵微微红热,“网子里扒拉下来的,我给你留着。”
“多谢姑娘。”青年笑起来如春风拂面,又有几分迥异于男子的明艳,“你竟记得我爱买这个。”
“你夫人身体好些了么?”巧妹问,“我娘亲认得镇上的大夫,要不还是去找找他吧?”
青年接过那篮子,在巧妹手心放下十个铜板。“不必了,这是旧疾,慢慢将养着就好。姑娘怎么称呼?”
巧妹和他推脱,连声道不值钱,但青年看着白皙文弱,力气却大得很,巧妹只得把铜钱收下。“我叫巧妹。”巧妹鼓起勇气问,“你叫什么?”
“在下岳莲楼。”青年笑道,“你喊我名字就成。明儿若有好鱼,帮我留一条吧。”
拎起那沉重篮子,岳莲楼离开码头。海门镇位于赤燕最南端,镇中百姓大部分不是赤燕人。有流落到此处的大瑀人,也有最终决定在此留居的琼周人。大瑀和琼周人说的话岳莲楼能听懂,但镇上还有一些操着陌生语言的百姓,他赤燕话懂得不多,只能勉强跟人打个招呼。
但他长相端正俊秀,总是未语先笑,极讨人喜欢。在这儿居住的一个多月里,已经把镇上三两百人记得一清二楚。一路往姑姥山走去,一路不停与人打招呼,等来到人迹罕至之处,岳莲楼手里已经多了果子、鱼干、鲜肉、茶叶与一盒胭脂。见左右无人,岳莲楼施展轻功,奔向姑姥山的悬崖。
悬崖下的巨大洞口风声呜呜,海门镇的人称这是海神嚎哭。岳莲楼脱了外袍把所有东西全包裹其中,循着熟悉的路线,踏着石头从悬崖上往下攀爬。这爬墙和翻山的本事阮不奇最为出色,岳莲楼起初攀爬时摔过几次,好在他有轻功护身,不至于跌到海面礁石,粉身碎骨。
岳莲楼稳稳跳落礁石,好在此时退潮,不会浸湿鞋袜。他扛着一包袱的东西,连跑带跃,进入吞龙口。
吞龙口洞口宽阔,越往里倒是越窄。穿过几处陷阱,只见洞中层岩嶙峋,间有鲛油小灯照亮道路,水面波纹映在洞壁,摇晃如幻梦蜃影。循绳梯爬上高处,眼前忽然灯火通明,豁然开朗:一艘巨船藏于洞中,半身破碎。船上攀着十几位赤膊船工,或是修理,或是谈笑,或是点火烘烤海鱼肉片,十分热闹。
岳莲楼抬手与众人打招呼,沿木梯爬上甲板。未走几步,斜刺里亮出一柄长剑拦住他的去路。
“又骗了什么好东西?给我瞧瞧。”
拦路的是一位年约三十的精壮青年,一头浓黑长发微微打卷,缠在他背上。同许多长年在海上劳作的船工一样,他肤色如褐,身材虬实,此时手中握着一柄长刀,背上还负着另外一把。见岳莲楼不说话,青年跳到他面前,把刀扛在肩上:“有啥吃的?我也要。”
说话时青年嘴角一勾,眼中带笑,但因为他浓眉大眼,长得有些凶狠,这笑容便因此显得古怪狡黠,令人不喜。
“有。”岳莲楼掏出那盒胭脂,“我给你抹?”
青年嗤笑一声,扭头便走。
岳莲楼忽然想起一件事:“郑舞,海门的铁匠开门了。我见门口不少铁钉子,你最好去看看。”
“现在就去。”郑舞从船上跳下,顺手抓起一件外袍披上,盖住自己结实胸廓与遍布伤痕的背脊。船工和水手纷纷同他打招呼,“老大”“老大”地喊个不停。
岳莲楼进了船舱,一路快步穿行,走到舱尾才推门进入。房间窄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里面有微弱的血腥味。床边地上蜷着一人,正是章漠。
岳莲楼把手上东西一扔,立刻把章漠扶到床上坐好。“又疼了?”他抚摸章漠腹部,“那药不管用么?”
章漠右手系着一个铁环,用铁索固定在船板上。那固定之处已经损坏了几次,全是岳莲楼用铁丝加固的痕迹。章漠嘴角咬破了,双手十指又在船板狠力抓抠,指尖鲜血斑驳淋漓。
“管用的。”章漠声音虚弱,“偶尔还疼着,但我能看见些东西了。”他伸手去碰岳莲楼的脸。“虽然都是些黑影子,再多吃几服,会愈发清晰。”
岳莲楼把他抱在怀中,长舒一口气,却丝毫不觉得轻松愉快。章漠少见有这般温顺柔软,如今在他怀中不吭声,像是极度疲累,缓缓闭上眼睛。
岳莲楼抵达赤燕已经将近三个月。他是在一个被捣毁的炼药谷里找到章漠的。岳莲楼杀尽了药谷里所有的炼药人,把连同章漠在内的一批药奴救出。
章漠进入赤燕之后已经处处提防,但赤燕炼药人善于用蛊下药,防不胜防,加之又是大瑀江湖人没见过、没碰过的古怪方式——炼药人将虫卵藏于饭食、果菜、饮水之中,无法通过银针等试毒药物探出。一旦服用,蛊虫在体内孵化,人便丧失力气,只能被炼药人掳走,任其摆弄。
如今章漠体内藏有蛊虫,又因被迫服下多种诡怪药物导致双目失明,岳莲楼一路负着他前行,经人指点来到海门镇,在此等候从远方横渡若海来此行医的神人。
那神医是琼周人,只在夏季到海门镇来。岳莲楼使尽各种手段,终于探问出海门镇这儿有一些琼周水盗出没。水盗每年夏季都会藏匿于海门镇,等风浪过后离开。那神医与水盗有些联系,因此才每年夏季都来海门逗留半个月。
水盗头领便是郑舞。
章漠被岳莲楼救出之后,一路浑浑噩噩,腹中不时绞痛,生不如死。他不知道岳莲楼和郑舞之间有什么交换条件,但总之郑舞因船在风浪中受损而被迫提前逗留海门,岳莲楼和他则得以在这船上住下,等待那位琼周神医。
章漠记挂大瑀的情况,尤其是明夜堂和靳岄。他打发岳莲楼先回去,岳莲楼却坚决不肯。因蛊虫发作不定时,郑舞建议岳莲楼把章漠捆起来免得发作时他四处乱滚乱打,岳莲楼不舍得,只在章漠手上设了一个铁环。铁环又用布缠着,生怕章漠手腕磨损。
“以前我不懂,原来你小时候受的是这样的苦。”在岳莲楼为他擦去嘴角与手上血迹时,章漠忽然说,“不,只怕你比我更甚。年纪那样小,怎么熬得住?”
岳莲楼笑道:“我熬不住怎么长成现在这样?”
章漠视线模糊,伸手去摸他的脸,半晌才问:“疼不疼?”
岳莲楼想了想:“你亲我一下便不疼了。”
章漠迟疑一瞬,凑过去吻他面颊。岳莲楼呆住片刻,又是激动,又是狂喜:“章漠!”
章漠靠在他肩上,忽然问:“为何船工都称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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