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虞涟说,他们在转移前往易华藏工厂的路上,猎户们在四周守卫着长长的队伍,OMEGA们多半带着病,走得很慢。“只会受到更严厉的监管。我们明明可以身体健全,却被‘改造’并看做是某种‘有病的人’。但这病是我们的原因吗?不是,只是因为这个社会到了崩溃的边缘。20年了,一切都到了极限;这是一场人类与自然旷日持久的决斗,如今已经到了终局和尾声。”
“你是个社会学家。”
“社会都要不存在了,社会学家有意义吗?”他拄着木棍作为拐杖,看了一眼凌衍之,“我相信你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不然你就不会那么孤注一掷了,要成为OMEGA协理会的主席,你简直赌上了所有能用的部分,甚至现在……你知道这像什么吗?就像所有动物的濒死本能。我们察觉了温水快要抵达我们承受的极限了。”
“我没想那么多。”凌衍之淡淡地说,“况且,这个问题不是凭空想解决的。”
“你知道吗?我们不会是第一个崩溃的社会。人类社会崩溃过很多次,突然之间,曾经辉煌一时的文明陡然消失,因为对环境的过度掠夺、疾病的传播,宗教的倾轧、战乱以及共生体资源链的断绝……”社会学家顿了顿,“而我觉得,某种思维的固化可能也类同于宗教。我们被自己束缚住了。解决的办法近在眼前,我们没有道理拒绝。”
“解决的办法?”
“在云城,你看见了什么?”虞涟反问,“你也察觉了吧,不然,你为什么坚持要去那座工厂?”他眼神炯炯,注视着深夜里横亘过天际的银河,“一种社会性能崩溃,我们就不应该建立和原先一样的……取而代之的社会形态,应该是全新的,甚至和以前截然相反的。要活下去,就不能恪守教条。”
凌衍之不太喜欢理论类的讨论。实践比什么都重要。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因为他们已经越过了山岭,事先用暗码联络了易华藏那边,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那座掩藏在山中的属于易华藏的要塞看起来安静而蛰伏。四周静得厉害,夜间的山林像是某种魔窟,令他想起那在黑暗中像个猎物那样奔逃的夜晚。那说不定会成为他一生的噩梦,凌衍之伸手就能摸到腰侧子弹擦过的伤疤,那甚至还没有完全地结痂。但他现在没有空沉湎于任何噩梦,好像必须被逼迫着朝前跑;害怕和PTSD这种事大概只有躺进棺材里才有空做了——好在就像长跑马拉松的人在濒临绝望的时候看见终点线那样,只是提着最后那一口气;好在终点已经不远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却隐隐发觉了不对;即使尚未靠过去,他也能够感觉到那座恢弘奢侈的大门透出一股过分安静的死气。而经验丰富的猎户们也几乎同一时间叫了停,汉森轮廓分明的脸孔此时严峻得像一尊钢板,他们趴在地上听了听。
“不对劲。”
“太安静了……”
“没有震动……”
这山底下原本用来制造毒品的坑道和溶洞,现在全部是工厂和生活区。易华藏的地盘是经过猎户们特许的,晚上才会开工。无论如何,大量机器运转、以及生活区的基本供应,引起的细小的共振不会被常年生活在此的猎户所忽略。他们有时候凭借这个来判断自己是否在猎区。而现在,甚至一只地鼠悠闲地从他们面前窜过去。
“难道是停工?”
这次反而是韶阳冰出声了:“不可能,他们这里的设施……是不可能停工的。”
那样大面积供养实验婴儿的培养皿,全部的循环系统都依赖机器运转的配给;一旦停工,后果可想而知。
汉森做了个手势,猎户们从两侧散开,手里拿上攀山绳,“我们去探一探到底怎么回事。”猎户们常年混迹在云城山野,就如同走大路一样方便。
韶阳冰却不停摇头,往后直躲,叫道:“你们根本不明白。如果这里停工了,那只能说明一种原因……易华藏肯定出事了。也许有人入侵了这里。”
“谁?”
“谁知道呢?谁都可能。他有那么多对手,整个南部大区都在他掌控范围内,他是这儿、甚至内陆最大的供应商!他手里有把住我们未来的可能性。如果他成功了,他就是下一个救世主。”
他们正在议论,突然听见一声沉闷的爆破声从山腹里传来。所有人都僵直了身子,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来。
“他们在干什么?”
韶阳冰突然尖叫起来:“他们想要干什么!要是、要是炸了这里、会塌的……他们不能……不能——”他有些喘不上气了;他的逃离不是没有理由的。
凌衍之想起他上一次来这里参观时,那厚重的、锁住一切秘密和未来的四重隔离区大门。有人显然不想要易华藏成为救世主,或者是不想要易华藏早一步成为救世主,他们采取了最原始的方法。
现在缒下山崖显然已经来不及了,但那里面很可能有着能救他们命的医疗设施。凌衍之记起他上一次是坐云车下到底下的山谷去的。他喘了口气,望向汉森:“我们既然之前发暗码信息,对方能回复,说明里面有人……而且应该和这一波炸山的人不可能是一批的。否则如果他们想要引我们上钩,就会至少等我们进入工厂后再动手。回应我们暗码的人也许是在通过这种办法向我们求救。”
汉森紧紧盯着他,这个OMEGA的镇定令他感到意外。“你再发暗码过去,还是从两边下到山崖底下包抄,同时和里面联络看看具体的情况;”凌衍之说,“我从正面坐云车下去,试试看能不能拖住他们。”
“……你……这太危险了!”
“最差也不过是换种死法,”凌衍之耸耸肩,“带两个人跟我走就行了,看看下面到底怎么了,以及对手是谁……我们不能由着他们炸了这里,那样谁都活不了。”
“好,”汉森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你要谁?”
凌衍之指了指貌敏,“他山路熟,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这时候韶阳冰说话了,他抖索着说:“我……我知道底下的暗码。我陪你去吧。”
虽然这样说,但韶阳冰脸色煞白,好像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但这也是他这么长时间来,主动要做的第一件事。凌衍之知道,很多情况可能只有他知道;但这个他默不作声地跟在凌衍之身后,抖索索地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个徽章,重新别在胸前。
凌衍之看了一眼,那是一个机构标识的徽章,画着一个古怪的方形图形,底下写着代号“潘多拉”。
“是这里研究团队的代号?”他们走进堡垒似的大厅,走过新云综合区的沙盘;沙盘上的投灯已经关了,只剩下标识云城空中那座巴别塔的纽带还闪烁着蓝光,像是羊水里的脐带。
凌衍之打开云车的安全带,一面不轻不重地问那徽章的事。
韶阳冰握了握那徽章尖锐的棱角,一面回答道:“我……没有说谎。我们一开始过来,就是应邀来参加一个亚洲区联合学术交流会,当时的研究项目第十一号‘潘多拉’,跟你当初提过的一个设想非常的接近……你还记得吗,衍之,就是我们大学里,你送我的那一篇论文……”
云车脱离了束缚杠和气动阀,轴承发出轧轧的响声,尾部的发动机瓮地一响,仿佛拖拉机一样抖得厉害;紧接着它便以一种恨不得脱离轨道的速度窜了出去,在山野间飞速穿梭,每一个旋弯都像要把自己甩出去,可惜都没能成功。铺面而来的夜风仿佛穿越时空,将他的思绪拉回了当年:
——那时候,他是校园里闻名遐迩的QUEEN,倾慕者多如过江之鲫。他毫无顾忌,也丝毫不在意其他人怎么说,甚至会穿着高跟鞋、涂抹颜色极其鲜艳的口红,扎起长发,画着浓妆去上学。那就像是一副盔甲,遮掩了他本来的面目,让他觉得无比的安全。
凌衍之分析过自己当时的心理状态。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异装癖,他的异装并不是因为喜欢,只是为了方便。虽然叫他BIAO子的人增多了,但愿意毫无尊严地跪在他面前的人也不少。这个身份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一是可以随意地挑选性对象,而不是沦为只能被动待选的状态,二是给他造成了一种强大的假象,那就是自己能够操纵这群精虫上脑的生物。无论他有着多么优秀的成绩、多么良好的教养,他们常常只能看着他穿着渔网袜的笔直修长的腿就露出相同的、狗一般愚蠢的表情,让人看得出那些包装下面货品的本质。而第三点,那就是他终于腾得出手和空间,专注于自己的学业,让那些烦人的竞争者们相互去争斗,浪费彼此的时间。如果他不想被他们发现,安安静静地享受自己的时光,只需要卸去妆容,换上最土气的发型和衣裳,往往从他们身边走过都不会被发现。他游刃有余地生活在两种不同的身份当中,头一次拥有掌控命运的实感。
当时,他们管身为QUEEN的他叫“胭脂”……像是个花名那样,连外校的人都有所耳闻,常常有人慕名来学校里,就为了看他一眼。
直到有一天,他在素颜状态下连续许多天在图书馆里遇到同一个“同桌”,甚至有时候这位“同桌”还会帮他占位置——他才察觉到有哪里不太对。但要是说那也是追求者,他也并没有借着读书的空隙屡屡偷看,露出那些荷尔蒙过剩的**表情;十几天了,他们甚至连话也没怎么说过,他也没有试探地问过,自己到底是不是“胭脂”。
那个同桌只是和他较劲似的,啃完一本又一本大部头,完成一叠又一叠的课题和论文,和他一样忙忙碌碌。直到学期年末,他们早已经看得脸熟,甚至会为彼此打水,可都没互相问过对方的名字。
可越是这样,凌衍之越是难耐;他知道所有围在他身边转的男人的心思,可却摸不准这一个的;他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对我毫无反应,却也不像是专程来羞辱我的?他要是知道了我是谁,会不会就不愿意坐在我旁边了?
这些问题煎熬着他,反倒令游戏花丛几乎成了病态的凌衍之前所未有地患得患失起来。他头一次书也读不下去了,文章也写得糟糕,实验数据弄得一塌糊涂;他每天仍然准时准点地去图书馆报道,甚至连‘集会’去得都少了。他手中的课题积压成山,但他却下笔动不了一个字,只是浑浑噩噩地注视着对面桌的这个人,看他极其流畅、毫无所觉地在PAD上写写画画,在全息屏上折叠建模,透过那蓝色的悬空粒子,看他垂着的那双专注于解决问题的眼睛。他甚至知道他眉毛侧边的痣;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陷入一场昏天黑地、来势汹汹的恋爱了。
凌衍之记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了,他想要试探对方对于自己的了解和态度。那天,他故意把明天要用的准考证和论文都落在桌上,自己转头去换上浓妆。等对方慌忙地拿起来追出图书馆,有些急促地在后面叫他的名字:“——凌衍之!”他故意转过头来,血色的唇釉一抖,在嘴边划开一道浓艳的红。
那个人却笑了,一点也不意外似的;他跑过来,把论文和准考证抵到他手心里。
“你忘带了。”
“你认得我?”
“啊,我们每天都一起看书啊。”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胭脂’,这么漂亮的人,全校也没有第二个啊。”
他挑起了一边锋利的眉。“……那你只和我一起自习?”
“我喜欢读书啊,幸好你也喜欢。”他笑了笑,有些局促地说,“这也是我能接触你的唯一办法了。”
“可你根本没在看我。”那时候漂亮得像偶像明星一般、到处众星捧月的人,居然在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家伙面前,折腾得有点委屈似的,“你只是在看书。”
那人便笑了,“看一个人,非要用眼睛看吗?”他说,“我读了你的论文……”
凌衍之促狭地朝他眨眼:“这一篇?”
那人反倒闹了个红脸,觉得自己话说大了,不好意思起来:“……就这一篇没有看过,毕、毕竟是你刚写的嘛……”
凌衍之莞尔一笑:“那就送你了,拿去看吧!”
那个当时令他心动不已的人,如今正坐在他身后被高速俯冲的云车吓得脸色发白,却又不敢伸手抱他,像个傻子似的捏着他的衣角;现在想想,简直不知所谓,如今再看这人,也只有“瞎眼了”三个字可以形容了。我当时怎么就会觉得他好英俊好潇洒好与众不同,我图他什么,图他会读书吗?我怎么不干脆喜欢上一座图书馆得了,省去多少麻烦?
还朝他笑,笑得那么犯贱,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凌衍之嘲弄着回忆中那个傻兮兮卖弄风骚的自己,但却也想起了那篇如今可以称为他人生黑历史的论文。很长时间在持续他们的“地下恋情”时,韶阳冰都会刻意强调他们的恋爱与其他逢场作戏的“男女搭配”本质不同和属性高贵,就像是某种反射一样,以此来引发他内心对于爱情的自卑、奢望与渴求——那就是他们是“一文定情”的。
那篇狗屁不通的论文,也实际上没有任何价值:在论证梅尔斯氏症的致病机制和靶蛋白的研究问题上,他那段时间的实验完全没有进展,所有的数据曲线都反复无常,而自己满脑子只有不切实际的罗曼蒂克,在图书馆白白耗费的这些时间,只写出来这样一个仿佛游戏一般毫无价值的东西;他原本是打算扔掉的。
他提出了一个“木马假说”。
既然我们通过各种方式都无法阻断、消灭梅尔斯病毒,甚至无法使它的滴度产生明显下降;那么,能不能在它毫无破绽的壁垒里,植入“木马”,打开后门?
梅尔斯病毒没有对手,那就利用许多病毒与病毒之间的相互抑制性(如乙肝和丙肝),设计出一种“缺陷病毒”模型。这种缺陷病毒必须和梅尔斯的衣壳和包膜完全相同,基因组包含编码针对梅尔斯病毒mRNA的反义RNA的基因,并与之使用相同的启动子,以阻碍梅尔斯的mRNA的翻译,使其直接进入降解;缺陷病毒会和梅尔斯争夺酶系和合成好的衣壳蛋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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