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衍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金鳞子的语调鲜有波动,叙述得也平淡无奇。但那只言片语后掩盖着的惊涛骇浪,即便只是这样简单的叙述,仍然能窥见当初搅动风雷的只鳞片爪。不过,倒是搞清楚了一件事。他想笑却没有什么力气,只好蜷着身子揶揄:
“你啊,金院士,金先生,金大师,我以前只觉得你是机器人,现在想问,你是不是外星人啊?”
金鳞子疑惑地反问:“哪里说错了吗?”
“你喜欢他吧。”
“……?”
“你原来也是会喜欢人的啊,看来你不是真的人工智能。另眼相看了啊,金老师。”
金鳞子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胡说八道。”他不想聊下去了,焦虑地左顾右盼,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叫李嘉熙过来,看看眼前这台机器是不是又出毛病了,怎么跑得这么慢,这么久了都还不出一个结果?
真是咄咄怪事,那几天成天被大灯照着,维安委没日没夜地审他和虞涟的关系,他也觉得很平静,他们俩婚后的关系简单明了,没有什么不能对人说的。无论结婚多久,这位曾经风华正盛的社会学家再也不复过往的平静,因此也始终不肯对当初的事释怀。虽然如今的金鳞子冷静到足够判断虞涟与这件事并没有瓜葛,但当年他却并没有这份冷静。陡然遭遇事件的、尚且年轻的他,被裹挟进这样悲愤、恐惧和痛悔的风暴当中,冷静和理智一瞬间就从他引以为傲的头脑中抽离了;所以尽管并不是那么想的,他仍然记得自己那时失控的狼狈模样,发疯似的对和自己之前还在同床共枕、耳鬓厮磨的情人大吼:‘如果你当真跟这事没有一点关系,你就回国去证明给我看!如果你不敢,你就是心中有鬼!’
他现在还记得戴着金边眼镜的青年那时候平静而绝望的眼神,他们两个赤身luo体,隔着酒店白色的、甚至还残存着情爱气息的混乱床铺对峙,直到其中一人缓缓地穿上衣衫,把皱巴巴的,甚至被他撕破的衬衫纽扣直扣到喉结下边,笔直地转身走出了房门。
虞涟在那晚连夜飞回了国内,然后直到最终ABO定级分化制度正式开始推行,他们再也没能见过面。
“在他心里,说不定认为我那时是故意的。毕竟我这一生从没有失态过,我说话的语调都很少有突兀的变化,更从没有发过火吼过人。他原本不必蹚这趟浑水,他人在国外,签证还有两年,别人根本没办法拿他怎么样。如果我哪怕得到一点点风声,告诉他他可能会成为替罪羊的话,他也会留在国外,不用落到这般下场。如今反过来看,或许我当真下了一个套,把他逼回了国内,逼进了牢房。”
“所以,你向他求婚,是打算救他啰?”
金鳞子皱了皱眉,似乎觉得哪里不对,但又好像没有不对。他想要点头,可到了一半却变成摇头。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就好像那就是应该做的事,他一直想做的事,像当初毫不犹豫地决定要跟随雍教授走一条满是骂名的道路那样,甚至不用思考,就是自然而然。他在思索理由的同时,就已经在前往监狱的路上了。
凌衍之支着手肘望他,觉得有点好笑又有些可悲:这个世界顶尖的天才,解得开那么复杂的基因密码,却弄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那后来呢?”
金鳞子扬起脸,视觉辅助镜在他脸上,像一个凸出的巨大穹窿。他似乎在回想当时的事,表情是平静而宁和的,那是他们自从那次海外的荒唐之后时隔五年后第一次见面,
“他给了我一巴掌,但是同意了。”
虽说金院士以一种必然的慈善姿态来试图维系婚姻,但是虞涟却也不再是当初的虞涟了。他们不再是当初那个对于未来规划不同、政见不同却仍然能够一起讨论得口干舌燥、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后血气上涌、再滚上床单的人。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只有漫长的沉默,连互相说话的话题都没有了。两人道不相同,住在同一间屋檐底下,说好听点叫相敬如宾,心里都知道简直是相互折磨。
于是,当虞涟提出假死的计划时,他并没有反对。
他也不忍心看着这样一个当初意气风发,指天怼地藐视权威的青年学者,居然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好像完全丧失了活气,丧失了理想,研究不再做了,书也不再读了,不再是当初那个哪怕站在擂台对面,也能牢牢吸引住自己目光的人。原来人真的可以被打击到这样的程度,金鳞子无法理解这种原地的龟缩,他自己是无论什么样的打击也不会认输,在哪里倒下就在哪里爬起的人;但无论他如何劝说、鼓励、怂恿、甚至讽刺,虞涟都好像再也不会变回当初的虞涟。他送给虞涟原先访学时他想要却买不起的绝版书,却看他默然许久,最终一张张地把那价值千金的书页撕下来,再一张张地全部烧掉。
那细微跳动的火焰和灰烬的回忆当中,鲜血顺着刀刃流下来,在指缝里黏腻弥合。虞涟最后对他说的话声在记忆的耳畔回响:
‘……已经够了吧?’
‘我变成了这副模样,你该满意了吧?’
‘我当初攻击雍博士的所有驳论,如今全应验在自己身上,还有比这更为羞辱的惩罚吗?’
不,不是的。我从没有想过要惩罚你,更不可能想要羞辱你。
我们难道已经再也无法互相理解了吗?
刀刃在腹部划下浅浅的口子。血珠涌出来,和滴落的血滴混合,一时分不清谁是谁的。
他脱力地坐倒下来,利刃掉落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刺响。
‘好,我送你走……’他听见自己喃喃地说,‘我的配偶从今天起就死了。’他甚至莫名地看了一下腕表,似乎要让这一切赋予某种荒谬的仪式感,将这荒谬的苦楚正当化,‘死于下午14时47分。’
正在这时,仪器运转完毕发出“滴滴”的响声,像一把锥子刺入脑海,让他几乎反射地跳起来想要去查看,脑袋上沉重的辅助镜撞在仪器凸出的边角上,被挣断了固定带,掉在地上;凌衍之帮他捡起来,那里面已经凝结了一层蒙蒙的水汽。金鳞子摸索着抓空了好几次,但是仍然使劲地努力抓住边缘,将它抢了回去。
“别谈这些没用的了。测序表出来了,对同一条read或seed中的所有的k-mer都进行命中处理……”
凌衍之看着他的背影,也站起来,加入到他破解这困扰人类谜题的行列中。
“金院士,你完全搞错了一点。”
“虞涟恨你,理所应当。不过并不是因为你当初欺骗他回国;即便有,也绝不占主导因素。我相信你没有恶意,甚至可能觉得自己是在赎罪……对吧?将他从牢房里拯救出来、给他提供你能够提供的一切,想要恢复他的生活,试图挽回当初错误、哪怕只挽回一点点也聊胜于无的那种决心。”
“但你根本没有为他想过,站在他的角度想过。他成为了他试图阻止的制度的受害者,还要为了换取他本就该有的自由,不得不成为他最不想要成为的人。对于他来说,他最为懊悔的一定不是没有阻止定级制度,也不是含冤入狱;而是不得不以OMEGA的身份和你结婚啊。”
“不,并不是因为他不在乎你。我猜也许直到今天,他可能对你还怀有感情。但这恐怕比没有感情更惨,更绝望,更不被理解。没有感情的人也许能从这个陷阱里逃脱,而被感情束缚的人,只会把爱转变为滔天的恨意。”
“是当初的你那一厢情愿的救赎,养出了今天这只名为虞涟的怪物。”
第78章 销毁仪式
话说到这份上,金鳞子也不生气,好像没听到一样,重新沉浸进自己的世界中,投入工作:“把PCR试纸拿来。”他的腰弓得极低,辅助镜也不足以支撑他的视觉了,身子像佝偻的老人那样,几乎栽倒在桌面上,要被一段小小的RNA序列吸进去。他带的组员们已经习惯这种状态,即便想要劝说也不敢劝说,否则这位工作狂只会认为你的大脑尚且没有百分百运转,还不够忙才有功夫想东想西,于是分配给你更多的活计。他们带有敬意地用充满八卦的眼神瞥了凌衍之一眼,心想大概只有你这种怪胎,才能和金鳞子聊这么久的天,解决了我们心中困惑许久又不敢打听的八卦。平常连李嘉熙也很难跟这个科学疯子聊上三分钟;而刚才大家偷听八卦实在是偷听得太过起劲,手头的事全都做得慢了,要搁往常金鳞子早就发现了,现在居然风平浪静的,甚至都没理他们。
众人都心有戚戚然,又再度转头去看那个始作俑者,心想你不愧是个名声在外的坏O,这么打击人的,看把我们堂堂金教授打击成什么样了,失魂落魄的,说不定心里正在回顾漫漫长情路,陷入深深的悔恨当中吧。哎,没想到人形AI到底也是人,也有伤春悲秋,无法自拔的一天。虽然平日里被他折磨得人不如狗,这会儿倒是都同情心爆发,觉得他平常吹毛求疵和不分日夜的工作,原来都是为了腾空思绪,掩埋情殇……要不是防护服厚重,人在里头大汗淋漓,连水分都要没有,这会儿总该掉几滴感伤的眼泪了。
金鳞子突然说:“……错了。”
一群人沉浸在八卦的氛围里,这时候情不自禁都竖起了耳朵。
“……背景上有杂带……荧光免疫结果呢?怎么还没有出来?对照组呢?”
机器人重启了,他抬起身子,又变回了AI,辅助镜上红光闪烁,虽然那是专为他设计的眼操作系统,但看起来就特别玄幻,特别赛博朋克,被他凝视的时候感觉到了被支配的恐惧。
“孵箱37%标准培养液,为什么没有跟上?LLC-MK2细胞系反应表,太慢了!1小时2分31秒,你就给我这东西?你们真当我瞎吗?”
他把测量组免疫组和蛋白组的组长都提溜出来,辅助镜上发出被大伙戏称为“死亡红光”的提示。因为金鳞子眼睛不好,而且实验繁忙,经常会看不到他的组员在哪里。如果他想要叫谁到他跟前询问,辅助镜就会发出一道提示激光,在那人脑袋上印一个红点,就像被狙击手瞄准镜瞄准一样。被瞄准的人绝没有好果子吃。
众人战战兢兢地赶过来汇报,当然挨个被他批了个狗血淋头,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碱裂解法制备的质粒呢?”
“这个方案行不通,呈表象上出现了问题。电泳图谱再做一次,分辨率做个对照。”
“换DMEM培养基,再观察1D。”
“这个我不用看,我知道肯定有问题!数据结构的问题!……问题在哪,你是自己查还是要我说?”
“4度3000g离心10分,分离株出来然后HEK293中传代扩增,-70°……”
众人手忙脚乱,好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随着他的指令疯狂而精准地计算和操作起来,再也没空东想西想了。
凌衍之一笑,轻车熟路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金鳞子可不是什么痴男怨女,他那种完全没有爱情观念的仿佛机器人一般的精密大脑,从来不会分神去思考自己在这件事上做错了什么;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坚信自己贯彻理念的正确和唯一,是最终饱受非议的ABO定级制度最终能够力排众议、得到实施的根本。在这种程度上,与这样的人谈论爱情,是对彼此双方都非常残忍的一件事。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换个角度来看,社会学家出身的虞涟一定曾经是相信社会化爱情的,那么他在看到自己所爱的人在排除万难终于实现梦想、顺利推行ABO政策之后,坐拥四个可供繁衍生殖的配偶名额,还将曾坚决反对这一政策的自己也纳入了名额当中,他所受到的打击和理想崩塌一定是毁灭性的;而这种毁灭性在金鳞子看来却不值一提,完全不过是顺应需要罢了,与他自身的需求无关;即便有关,那也只不过是非常原始的基础欲望,与整体人类的发展相比微不足道。
不过,撇开这些不谈,在研究领域里,金鳞子本身是非常好的合作者。当年在学生年代,他也是诸如凌衍之这样立志于破解梅尔斯谜题的学生们当仁不让的憧憬对象,超级英雄。没人会对他拥有四个配偶名额产生质疑,如果有,那也是“为什么不是四十个”,好像他在繁衍的层面上的身体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匹血统高贵的种马。他的魅力本就在于投身于研究的这一刻,整个人的确会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吸引,令人追逐他的身影前仆后继。凌衍之本人还蛮喜欢这种氛围,只属于科研狂人的氛围,别人比较难以理解。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攻关时刻,不啻于一场战争时撞击城门的原木,他透过荧光显微镜检测免疫组化印记分析,时隔多年终于又从镜片下看到梅尔斯那极为熟悉的、绽放如花的双环结构,好像看到了一个久违的对手与朋友。隆隆的轰击声撞动着封-锁了许久的大门,那是自己的心跳。
我回来了。
而同样就在此刻,终于有人再也坐不住了。
魏天赐被扣在云城,堂堂政商通吃横行无忌的“太子爷”如今成了“质子”,明面上给他压了一顶从事非法买卖、培育和经营人体胚胎的帽子,毕竟他原本想要取代易华藏-独占南部大区的证据是跑不掉的。虽然“天使”的生产和出口在当地是一项人尽皆知的“业务”,但毕竟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查不出来就没事,给查出来了那当然是犯罪。此外,云城还拿出了一大堆证据怀疑他和易华藏勾结,同样是给“二型梅尔斯氏病毒”的研发提供资金的罪名,因此把他扣得死死的,想引渡可以,拿东西来换。
魏天赐在内陆横着走惯了,万万没想到这一趟出师未捷还倒了大霉,所有他自以为铁的关系这会儿一样都靠不上。更不能忍的是说他买卖“天使”也就罢了,还把易华藏的屎盆子也给扣他头上!可叫破喉咙也没有用,在云城没人买他的帐,一样要去牢里蹲着。
太子爷从小到大那真是当太子养的,骄横跋扈金尊玉贵,这哪怕平常的苦头也是吃不来的。给放到牢里搓了三天的锐气,连骂娘的劲都没有了;再派人和他密谈透点口风过去,立刻头点的小鸡啄米似的,也不管能不能应反正先全应了,什么都愿意照做。
于是,终于得到许可之后,他简直迫不及待地拿到通讯仪器,拨通了某个只属于他加密专线。刚一通过验证,就迫不及待地干嚎了起来:
“干爹,您得救我,您知道的,我什么都没干,那些都不关我的事啊!我就是看不惯易华藏,我们之间纯属商业竞争,我怎么可能和他同流合污啊?那个什么基因,什么片段,我什么都不知道啊!……都是那个——对了,那个家伙,那条姓樊的黑狗!我早就觉得他鬼鬼祟祟的,他就是间谍吧?我早看出来问题了,把他拴在身边都不行,……干爹,调查他,他一个小棋子,顺藤摸瓜,肯定连着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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