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除了翻页的声音和打算盘的声音就没有别的声音了。走近一看,一个小童子站在一旁为程华磨着墨,程华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账本,左手拨着算珠,右手挥墨写下结果。可怕的不是他的熟练程度,而是他的速度。双眸飞速在一行行文字上略过,有一些甚至直接就将结果写出,然后飞速跳至下一条目。卿姬她们只是从门口走到书桌跟前,他就已经翻了一页。
小童子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可怕的速度,只是在一旁淡定地磨着墨。看着二人进来,安静地行了个礼,却也没有出声提醒程华的意思。卿姬也不恼他的态度,径自轻声打着招呼:“程哥哥,妹妹今日熬了些参汤,特意送来给你补身子。你算了一天也辛苦了,不如先休息休息,吃完饭再继续吧?”
程华似乎完全沉浸在账本之中,并没有听见她的话,理都没有理她。
一时间,气氛有一些尴尬。丝儿提着沉重的食盒,可怜兮兮地看着小童。小童微耸耸肩,用眼神告诉她自己也无能为力。
卿姬见人对自己不加理会,脸上露出些许委屈,让丝儿将食盒放下,声音又大了些:“卿姬将饭菜放在这儿了,哥哥一定要记得吃,不然饿坏了身子可不好的。”
这一次,程华还是没有抬头,只是发出一声不置可否的“嗯”。
两次冷淡的态度让她眼中已经浮上了泪光,她轻咬着下唇,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低头绞了绞手帕,又凄怨地叹了口气,这才不甘不愿地离开了。
守在门外后悔不迭的燕黎见她们出来,看到卿姬的脸色顿时就懂了,等她们走远之后才往里面探头探脑地看。
程华好不容易算完了一个大类的账,长呼出一口浊气,正放了笔伸展身体,就看见燕黎贼头贼脑地进来了。
“怎么了?”
“少夫人,您吃饭了么?”
“还没呢,怎么,饿了?”程华微笑着看着他,接下去说到:“正好我也有些饿了,我们三个一起吃吧。你们今天陪着我也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少夫人,我先喝一口,为你试试毒啊!”
程华失笑,但还是为他先盛了一碗汤:“小贪吃鬼。想吃就说,别找这么多借口。”
燕黎十分委屈:“这不是借口,这东西是那女人做的,我怕她对少夫人您下毒!”
“哪有这么可怕。”程华不以为意,轻松地教导他:“人之初,性本善。你看人家多贤淑,还花这么多时间给我熬汤。你呀,就且好好喝着,吃人家嘴软,知不知道?”
“我……少夫人,我这是在帮你呢!阿新你说是不是!”
阿新只是笑笑,乖乖坐着,端着碗喝汤。
“阿黎,你要是能有阿新一半乖巧,你家少爷不知道能有多省心。”
“少夫人!你、你,你挤兑我!”
沉闷的书房传来两人的轻笑和一人夸张的抽泣。
卿姬面色难看至极,似是伤心之至,转身问丝儿:“丝儿,你瞧,我进去时他们对我不理不睬,现在却和乐融融。你们就如此厌恶我么?”
丝儿看见主子泫然欲泣,惶恐地回答道:“怎么会!二少夫人您这么温柔又悲天悯人,他们怎么会讨厌您呢!刚刚许是少夫人太专心了,才没顾及到您,您别伤心了!”
卿姬只是望着那两扇透着暖黄光亮的窗久久不语,眼中的情绪诡谲难辨,半晌才轻声说道:“也许你说得对。”
时间就在无言的重复中飞速逝去。程华日夜不休,终于在三十的黎明将账算完了。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只觉得心都在颤抖。放下笔,待墨迹干涸之后合上账簿,终于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口气。拿着账簿站起身交给阿新,一边说道:“你去拿给燕伯,他那边已经准备好,已经没问题……”
还没说完,便双腿一软,眼前一黑,然后没了知觉。
“少夫人?少夫人!……”
等再次勉力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正躺在床上,床边蹲着一脸担忧心疼的燕旅。
这几日几乎都没与他见过,现在一见他,顿时觉得思念铺天盖地的涌出来。
抚着白胡子的老郎中恭敬地做了一揖:“少夫人是思虑过甚,劳累过度,这才晕倒了。少爷无须担心,只要静养几天便好。”
听着这诊断,燕旅只觉得自己的心疼得一抽一抽的,赶忙将程华抱起来,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后背,柔声说:“这几天理账辛苦了,你好好休息,我让厨房给你做些补身子的。”
“之前都没感觉怎么样,可能是因为突然放松下来身子有些受不住,你别担心了。”
燕旅看他神色疲惫,不忍心让他再有顾虑,顺着他的话回应道:“好好,我不担心,你好好休息,睡饱了起来喝点药,我在让人做些你爱吃的。”
程华累得偏过头去不看燕旅,眼皮困得像是被胶水黏住了一样,燕旅的声音在脑袋里嗡嗡作响,哼哼唧唧地答应。
燕旅说了几样点心的名字,想要征求他的意见,见人没反应了,翻过身一看又吓个半死,急忙找了大夫又过来看,听大夫说只是睡过去了才放下心来,复又心疼他的劳累起来。
有了燕旅的吩咐,没人打扰的程华一觉睡到了黄昏后。虽是睡饱了,也因为睡得太久有些头昏脑涨。
守在一旁的小丫鬟一看程华醒了,立马就跑去通知了燕旅,不一会儿人就过来了。
他走到程华的床边,缓下声音问:“还难受吗?睡了这么久,饿不饿?”
“唔……刚好有些饿了。”程华摸摸饿扁的肚子,扬起笑:“我想喝红豆薏仁粥。”
“好好,我这就让人去做,你先洗漱好,我给你端些点心过来先垫垫。”
“嗯。”笑眯眯地看着人离开的背影,程华美滋滋地想,偶尔吃点苦也不错的嘛,换来了一个百依百顺的夫君呢。
第39章 忍无可忍
不管是否真的和少爷和离了,燕府上上下下都将程华当作燕府的少夫人。这一次他解决了账目危机,又因此病倒了,全府都为他忙进忙出。
卿姬忍了一上午,又忍了一下午,终于在傍晚时让丝儿过来寻燕旅。
“心口痛?昨儿不是还好好的么?”
“二少夫人说,今天晨起就有些不舒服,只是看着少夫人正是需要照顾的时候,不想烦扰您。这会儿疼得受不了了,才让奴婢过来的。”
燕旅正和程华讨论着晚上吃什么,听着丝儿这样说皱了皱眉,看了看程华,面带犹豫。
程华知道他在顾虑什么,挪了挪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说到:“你去看看她吧,外疾有药,心病无医。她现在一定特别想见到你。”
“我怕你不高兴……”
程华斜斜卧在床上,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说:“我高兴不高兴,她都是你娶回来的妾,我总不会因为你照顾她就吃味,那样难免太无气度了些。”抬眸与燕旅直视,又补充到:“况且我休息够了,已无大碍。她在那儿疼着,你陪着我也不安心。既然她需要你,你就去吧。”
反正以后也没什么机会见了,索性趁他心情好稍微见一下,创造最后一点回忆留着以后做念想吧。
燕旅感动于他的大度,又低声说了些体己话,这才和丝儿走了。
程华闲闲地伸了个懒腰,挑了件鹅黄色的直襟长袍穿上,慢悠悠地向饭厅踱去。
今天天气好,就让人炖一锅鸡汤吧。
“燕郎……”
卿姬虚弱地倚在榻上,梨花带雨地看向燕旅。
而一边她买通的大夫仔细地给她诊完脉,一脸严肃地对燕旅说:“回少爷,二少夫人这是心病,乃是相思成疾,郁结于心,若是不予重视,恐时日无多矣。”
“荒唐!我们日日都能见到,何来相思成疾?你这庸医,真是不怕砸了自己的招牌!”
大夫仿佛早就料到燕旅这等反应,不疾不徐地回答道:“老夫也觉得此病甚为蹊跷。平常来说,二少夫人备受少爷宠爱,是不可能患上相思之病的。除非……”
燕旅直勾勾地盯着他,等他把话说完。卿姬见他不说话,语气弱弱地追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是有人下了巫术,诅咒了二少夫人。”
丝儿吓了一跳,脸色发白地责问到:“怎么可能!二少夫人向来宽容,与人无冤无仇的,谁会这么害她!”
燕旅有些头疼地按了按额角。这么明显的指向,怎么可能想不出来。卿姬见他的脸色,知道他的想法,当即哭诉道:“燕郎……我从来都希望与程哥哥和气相处,从没有要与他争宠的意思……以前你不待见他的时候,他就经常盯着我看,那眼神,像是要把我吃掉一般……还有,还有这次,我知道我犯了错,所以想要做些补偿,便去熬了参汤……哪成想哥哥理都未理我,将我当成空气……这事丝儿也见着了!我分走了你的宠爱,哥哥不喜欢我,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燕旅当然知道他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来,还想劝几句。奈何卿姬不依不饶,偏要找人去证明程华的清白,不然就一直哭闹下去。燕旅没有看过宫斗的话本,并没想到卿姬就是故意往程华身上泼脏水,一时没了法子,才叫来燕黎去搜房间。
果不其然,在床下的小木盒子里,燕黎搜出了一个身上扎满银针、绑着卿姬头发的小人偶。
程华正在厨房和厨娘交流着炖鸡汤的心得和诀窍,燕留就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了:“少夫人,少爷让您过去一趟。”
“嗯?出什么事了?”
“这……您还是过去看看吧。少夫人,老奴是站在您这边的!老奴相信您!”
这一通话听得程华云里雾里的,只能撇下鸡汤,随着燕留回了东厢。
还没走到,就听见卿姬的哭声,程华含糊的听到“他要害我”“害怕”等字眼,疑惑更甚。
走进去,卿姬正靠在燕旅身上嘤嘤哭着,而燕旅紧紧蹙着眉,而自己的床头,正摆着一个小人偶。
被嫁祸了。
程华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卿姬看着他变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心里底气更足,越发悲凄地向燕旅讨公道。
“燕郎……他都不反驳,一定是他干的……他讨厌我,他要我死……”
“你胡说!少夫人才不是这种阴险狡诈的人!你别血口喷人了!!”燕黎气不过,也不顾下人的身份,朝着硬挤眼泪的卿姬大声嚷嚷:“亏少夫人还替你说话,说你善良贤淑,我看是少夫人心地太善良了!”
程华只是盯着放在床头扎满银针的小人,没有说话。
燕旅不理会她的哭诉,只是皱眉看着程华。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样子的程华有哪里不对劲。
“华儿,我相信你。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我会让人去查的。”
“燕郎!他就是元凶!他都将我害成这样了,你还信他?!”
卿姬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燕旅居然不是安慰她,而是第一时间向程华表示自己的信任,这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卿姬的劣势。她咬咬牙,准备再接再厉让燕旅的信任动摇,可是一下子话语却卡在喉咙里,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程华转过了头,盯着卿姬。
那双黑色的眸子现在没有一点波澜,平静得好像一池死水。
明明什么感情都没有,却平白让人觉得一阵恶寒,想起书上那掌管世间生死的判官来。
燕旅同样心头一跳。细细想来,程华无时不刻都噙着笑意,从来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机巧样子。今日这般没有表情倒是第一次见。
如果白衣在场的话,一定会紧张兮兮地招呼着众人快去避难。知程华者若他,当然知道程华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生、气、了。
没错,程华现在非常的生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得多。
程华十七年的人生中,真正动气也就堪堪四次罢了。
前三次年代都久远了,第四次也还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他和白衣才认识不久,两人聊得很投机,相处得非常不错,程华心里是认同这个朋友的。然而有一次他们在茶楼吃茶聊天时,有一个满脸褶子的大户子弟认出了白衣,不仅下流地想要动手动脚,还在言语上极尽羞辱,满嘴淫秽之言。白衣不想惹事,虽然心里非常不爽,准备事后派人好好将其修理一番,程华却被那人惹生气了。自己心里认同的好朋友被如此羞辱,就如同往自己脸上呼巴掌一样难受。于是当即沉下脸与他争执,将那酒囊饭袋说得哑口无言,羞愧难当。他能言巧辩的名声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传播开来的。
那一次之后,白衣也从心里认同了程华,两人从侃侃而谈到了挖心掏肺,从谦谦有礼到亲密无间,倒是成了感情深厚的知己。白衣从此也知道了一个真理:生气的程华就是从那无间地狱上来的黑面判官,千万不能得罪。
面对卿姬三番五次的挑衅,程华其实都不放在眼里的,这等小把戏,都是深宫里的娘娘玩剩下的。只是这几日自己为了整理账目忙的焦头烂额,已经好几天不曾好好休息过了,本就烦躁的很,罪魁祸首还想着整他,还拉着燕旅燕郎来燕郎去的,实在是太辣眼睛了。再者,事不过三,程华已经忍了一年多,以前小打小闹也就算了,他不和女人计较什么;可是现在扎小人这种事情都敢明目张胆地做了,他也就无须再宽容她了。
能把许久不曾动过气的自己惹得这么生气,好,很好。
哲人有云: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燕家众人并不了解程华的这一特点,都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程华移开眼神,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对燕旅说到:“燕旅,我真是对你太失望了。”
第40章 指桑骂槐
“燕旅,我真是对你太失望了。”
众人均是一愣。
燕旅懵了:嗯?我说错了什么吗?我记得我很明确地表达了我的立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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