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旅看到了他,小小的一个,蜷在稳婆的怀里,小身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能到的力量,竟能哭得如此响亮。这一眼看上去像只没长毛的小猴子一样,丑不拉几的,一点都不像他或者华儿。真是的,华儿怀了他八个月,苦苦挣扎了将近一天的时间才把他生下来,结果却是个小丑八怪,华儿肯定要难过死了。
华儿……
他没有勇气侧头去看他。
那一瞬间看到的景象,他多么希望是在做梦,一个永远都不会成真的噩梦。
他的华儿,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疲惫又放松,像是睡着了一样,除了还惨白着的脸色,几乎让人觉得他是孱弱美好的如玉公子,而非刚受过一场惨烈撕扯的折磨的人。
如果真是睡着了也好,他会内疚又心疼地吻干他的泪痕,轻轻的和他说辛苦了,好好休息,然后等着他醒过来,一脸抱歉地告诉他自家孩子长得不尽人意。
可是他的华儿呼吸清浅,鲜血浸透了大半张床,仿佛再也不会醒来。
如果早知道为了生这个孩子会付出这样的代价,燕旅真希望受苦的是他,躺在床上的是他。
稳婆毕竟是过来人,头脑空白了一小会儿,便将手中的孩子交给身旁的丫头,让她给他清洗身子仔细包好,别让小孩受凉,然后厉声叫醒了另一个丫头,让她去端热水。吩咐完两个人之后迅速拿起毛巾擦拭血迹,抬头看燕旅还杵在原地,皱着眉道:“燕少爷,别愣着了,快去叫大夫!”
见人还是呆着没有反应,叹了口气,心知他的感受,还是喝道:“再不去叫大夫,他就真的要死了!!”
燕旅这才像是回了魂,急促的呼吸两下,转身冲了出去。
第57章 缓缓归兮
清晨,整个燕府静悄悄的。
燕旅早早地起了床,照例在外面练了一套刀法。已经是元月末了,虽然还是冷,但已经没有在下雪了。洁白的雪一团团地积在小院的各个角落,看上去别有一番可爱风情。等燕旅放下刀,身上已经微微冒起了热气,在熹微的晨光下像是笼上了一层薄纱。
华儿最喜欢看他这副模样,他曾经说每次他练完转过头来看他的时候,自己都会因为拥有一个这么英俊勇猛的丈夫而感到非常的幸福。
说这话的时候,程华微仰着头,桃花眼中映着他的影子,层层柔波轻轻地荡漾着,脸颊红扑扑的像是那晚春的樱花,笑得明亮又甜美。
其实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想说,其实他才是非常幸福的那个。他忍不住想,若是华儿在被冷落的那一年中受不住寂寞了,移情于他人了,那现在会变成什么样?
说不定华儿会和另一个人成就一段佳话,成为后世美满爱情的典范;而他还和卿姬在一起,或者早就腻味了,又换了伴,天天还是和以前那样毫无长进,过着日复一日乏味的纸醉金迷的日子,忍受着精神上的空虚,渐渐地变成一个实打实的纨绔公子哥,一个不会爱没有真心的空壳。
如果没有华儿,他可能永远都不会花一个晚上去等待昙花开放,永远都听不见下雨时雨点在不同材质的地上奏出的乐章,也永远不会跑遍整个山头去采集十几种颜色的花,只为了将它们磨成粉,沾上水画出一道彩虹。
没有华儿,他什么都不会有。
他燕旅何德何能,居然能被这么一个美好的人儿爱着,为他生儿育女,甚至付出生命。
就这样想了许久,热气已经冒完了,微凉的晨风吹来,让他稍微回过神来。
将刀放回原处,用毛巾擦了擦汗,犹豫了一下,还是往房间里走去。
慢慢地走到床前,缓缓坐在床榻上,轻轻的握住还在熟睡的人的手。
凉凉的,滑滑的,不一会儿就被捂得温热,像是一块质量上乘的美玉一般,没有一点瑕疵。燕旅握着手在自己脸上蹭了蹭,又贴在自己的嘴唇上,闭着眼沉默了一会儿。
良久,他才放下手,凑过去用额头贴着他的额头。
也忘了是听谁说的,额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部位。年少时他曾看过那些志怪小说,里面那些毁天灭地的奇人异士也都有着各自的精神之海,凝聚在额头上。
他不自觉弯了弯嘴角,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种时候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可是如果志怪小说是真的,那他现在用自己的精神之海贴着华儿的精神之海,他们有没有办法沟通对话呢?
明明试了这么多次,下一次也还是自欺欺人地继续尝试。
那是一片无垠的干涸之中,他唯一剩下的一滴水。
“华儿,昨天我又把他弄哭了。我怕你知道了会怪我,晚上都没敢过来和你说话。可是他一直哭,奶娘也哄不好,谁也哄不好。他会不会是太想你了?知道自己的母父没抱过他,所以觉得委屈了?
“你可真会偷懒。带孩子可累了,他娇气得很,一刻也不能离手,有时候喝着奶都能哭起来。你以前这么勤快,这一次怎么突然就甩手不干了?不过华儿,就算你想抱他我也舍不得,他这么沉,万一把你累坏了可怎么办?
“华儿,我现在知道了,你是最狡猾的那个。你安安心心地做了甩手掌柜,舒舒服服地躺在这儿,把所有的难受都抛给我。可是我想过,如果我们角色对换,大概你只会更加难过。所以现在是我来承受这煎熬也算是不错的了。你已经辛苦了这么久,休息个一年半载也不为过。
“只是华儿,宝宝还没名字呢,我们讨论了这么多好听的名字,我不会选,我们一起选好了,我保证任劳任怨,养孩子的事一手包办了,你说好不好?
“华儿,我发现我真的很笨,没有你好像什么事也做不成,真不知道过去那二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早上起来,我又把腰带系错了,后来没办法只能把芷云叫过来帮我。对了,芷云是新来的丫头,你放心,我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她长得一点也不如你好看。
“昨天我收到娘的信了,里头问家里有没有什么事,问你好不好,问我有没有好好照顾你。我不敢说,想了许久只是告诉她孩子出世了,是个挺皮实的小毛头。我还特意让信差走慢些,走上十天半个月,这样,也许你能赶在娘回来之前醒过来,我们一起抱着孩子给娘看。好不好?”
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燕旅终于觉得身子有点僵了,直起身活动了一下,然后又在床前坐下,轻轻地抚上程华的脸,慢慢描起他的轮廓,轻笑着说:“华儿,宝宝出世的那天,我还吓了一大跳。你说我们俩长得人中龙凤的,为什么孩子丑不拉几的?这话我一开始还不敢和你说,怕你气得跳起来打我。不过这几天他慢慢长开了,白白嫩嫩的,可讨喜了。几个乳娘都喜欢抱他,他怎么皮实也让人生不起气来。他可能是随了你,人见人爱的,将来说不定同你一样是个秀外慧中温文尔雅的美男子。”
“华儿,他们都说孩子长得更像我,可是我老觉得他更像你,我看着他的小胳膊小腿都觉得和你一样。他和你一样,睡觉的时候喜欢抱着我的胳膊,稍微动一动都委屈的不行,你以前也是这样的。他还和你一样讨厌黑豆,一闻到那味道就皱鼻子,在怀里直踢腿。”
说到这里,燕旅稍微停顿了一下,眼睛有点红,微微叹了口气,接着道:“他真的像你,真不愧是在你肚子里待过八个月的,连小动作也和你一模一样。”
“我好想你,华儿。”
燕旅说不下去了,伸手遮住脸,深深的吸气,呼气的时候都是颤抖着的。
到现在已经十二天了。
程华是有些难产的,再加上后来实在是乏力了,便央求着稳婆在肚子上推了几把。他的产口本就窄,孩子相对来说过于庞大,又是头胎早产,精神紧绷不说,阵痛的势头又急又猛,稳婆一推,将疼痛又加剧。等孩子头出来的时候,程华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后来完全就是稳婆配合着程华疲乏的宫缩将孩子扯出来的。
后来,便是止也止不住的血,染红了大半张床。
再后来,燕旅大半夜将大夫请过来,忙里忙外地跑了一整宿,好不容易才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可是他没醒。
大夫说,这次伤到了本元,能留下条命已是大幸,什么时候醒过来,便看个人造化了。
他们严守着口风不让外人知道程华的情况,可还是瞒不住白衣。程华昏迷的第三天,白衣冲到府内揪着燕旅的衣领猩红着眼睛咆哮问他为什么不照顾好程华,为什么要让他遭这样的罪,最后甚至拔出剑来想一剑刺死他,那疯狂的样子连言君庭都拉不住。燕旅什么也没说,就任他在府内哭闹,任他伏在程华床头痛哭,任他愤然拔剑朝他冲过来。
“为什么躺在床上的不是你!!他为你付出了这么多,难道这就是你给他的回报吗?!!”
每一字每一句,都像利刃,狠狠地划在本就伤痕累累的心上,却是麻木到连血泪都流不出来了。
颓然地勾了勾嘴角,抬头直视白衣:“那你现在就杀了我,给他陪葬吧。”
白衣一滞。
那双眼睛里的绝望和悲戚,正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愧疚和苦痛,深得仿佛要将人拉进无底的深渊。
若非爱之深切,绝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他不知道的是,燕旅在大夫全力施救的时候近乎疯狂的自虐,想要陪程华一起走。他不知道燕旅不吃不喝的跪在程华床前一整天,流干了这二十年来所有的泪。
言君庭微微叹气,上前把哭成泪人的白衣拉进怀里,沉声对燕旅说到:“好好守着。朕会想办法。”
他抿着唇,朝着言君庭行了三个大礼。
燕旅告了假,白天带孩子,晚上抱着程华说话,平静得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雷打不动的晨练,看书,有时候还会学一学做账,还会对下人温和地微笑。若不是那毫无生气的眼神和婴儿响亮的啼哭,燕府的下人们都几乎要以为那个夜晚只是个梦魇,他们的少夫人不是无知无觉安静地躺在房中,而是去哪个好友家玩去了。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
燕留好几次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
燕黎跑去看过几次程华,出来的时候眼睛都是又红又肿的。府上好几个丫鬟也都偷偷抹过眼泪。
再这样下去,可能他们都会垮掉。
等放下手来,燕旅已经回复平静,痴痴地看着程华的脸,声音轻的像是在梦呓:
“华儿,雪已经停了,春天要到了,你醒过来,好不好?”
第58章 失而复得
又过了几天,燕旅依旧如往常一般早早地起来,照常轻手轻脚地亲了亲身边人的额头和嘴角,然后起身穿衣。
“华儿,这几天天气回暖,院里的雪都开始融化了。还记得去年年末时刚下雪那会儿,你说喜欢看着阳光照在冰雪上折射出七彩光芒的场景,我这几天还特意去观察了一番,确实别有风味。”
终究是怕人吃醋伤心,没再让那个新来的丫鬟侍候他穿衣,自己费了点功夫终于能够将腰带系的马马虎虎。将玉佩别好,转过身坐在床边,又继续盯着人看,轻声抱怨道:“你再不醒,可就看不到美景了啊。到时候可别委屈巴巴地在我眼前念叨。”
大概是想到程华皱着一张小脸哭唧唧地埋在他怀里,用嗲嗲的声音说他坏话的样子过于可爱,燕旅不禁翘起嘴角。笑了一会儿又回到现实,看着双眼紧闭人事不知的程华,刚明朗起来的心情一下子又沉到了谷底。想来想去感觉最委屈的应该是自己才对,鼻子又开始酸了起来:“宝宝都快满月了,正经名字还没一个,你难道真这么宽心,让我胡闹下去?”
“我知道你舍不得,对不对?你马上就醒了,我们能一起宴请宾客大办满月席,对不对?”
“我答应过你的,等孩子生下来,我们就去各处游玩,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儿,不再让你操一分心。”
“华儿……”
就这样自问自答着,一如之前的十几个清晨。到了这种地步,几乎都已经没有期待任何的回应了,仅仅是被心中那股执念支持着。
门外的燕黎忧心忡忡地看着自言自语的燕旅,有一种他已经魔障了的错觉。
“苍天啊,如果你真的有眼,请让少夫人快点醒过来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燕黎的祈祷终于管用了,燕旅眼尖地发现程华的睫毛颤了颤。
他以为自己是眼花了,屏住呼吸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脸看,果不其然又看见他眼皮动了动。那一瞬间,这么多天以来所有的悔恨、心痛和思念终于找到了出口,如洪水一般尽数倾泻在那一点点动静上。他不敢眨眼,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害怕这一切只是他的痴心妄想,害怕到头来只是一场空欢喜。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心跳如擂鼓,砰砰砰地击打在喉咙口,让他几近晕厥。
程华没有让他失望,似乎感应到了他的紧张和不安,挣扎着从无边的梦境之中醒过来。好看的眉毛向中间挤压,层出细小的皱纹,复又舒展开来,眼皮像是顶着千斤的重量一般艰难地睁开。
看着那双清澈温柔的眼睛,燕旅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喉头,竟生出了一丝情怯,最后只是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沉默地伏在床上。
终于醒过来了。
程华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长到仿佛将自己的人生倒着放了一遍。他看见大肚子的自己坐在静心亭的凳子上赏雪,看见自己撑着伞言笑晏晏地和燕旅说话,看见嫁进燕家那天身穿红袍嫁衣坐在红轿中的自己,看见自己与白衣的初遇,看见认真读书研习、弹琴练字的自己,看见和二姐一起捉弄表哥的自己……
最后,他看见小小的自己穿着讨人喜欢的素色暗纹小袄,手上还拿着没吃完的冰片糕,直挺挺地站在花楼对面的小茶馆里,几个表哥哥笑得一脸暧昧,和他说:“华华乖,哥哥们有点事情要去做,华华坐在这里等上一个时辰好不好?”
“嗯,华华哪儿也不走,等哥哥们来接华华~”
聪明如他,怎会不知道那几个不成器的要去哪。刚一脸乖巧地送走了哥哥们,眼珠子一转便顺着原路回了方才经过的杂物摊子上,想着待会怎么整这几个脓包。可是走到半路冰片糕吃完了,转念一想,又拐进了甜品铺子里。
就是这一拐,遇见了燕旅。
站在曾经的路口,看着不远处站着吆喝的小贩,程华笑着叹口气,转身跟着小程华一起去了甜品铺。
不管重来多少次,我都会选择遇见你,爱上你,和你在一起。
走进甜品店,小程华不见了,也没见着小燕旅,连店员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记忆中本该热热闹闹的地方如今却冷冷清清。心下正疑惑着,一转身,什么都没来得及看见,便扑进了一个人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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