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文叶维持着同样的动作往后退几步,背脊紧贴墙壁,左手轻轻搭在白色的墙上。
他垂下眼帘,清秀的脸上掠过平日里不曾见过的阴霾:「不知道。」
苏仰叹了一口气:「他还说我不会谈恋爱,看来——」
「我这只手已经废了!」傅文叶声音剧变,每一个字都说得非常沉重,像是将自己心活生生挖了出来,带着淋漓鲜血,千锤百炼出这样一句肝肠寸断的话。
苏仰不自觉地看向他垂着的左手,指甲透着虚弱的白,仿佛一捏就能揉成碎粉。
「现在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傅文叶自嘲地笑了笑,「说实话吧,我觉得这里像监狱,而且听他们说,我还得在这里住一个月。」
苏仰瞳孔顿缩,霞辉倒映在镜片之上,他的惊愕的视线落在傅文叶的左手上——
在他说到某些字的时候,食指会一下一下点在墙壁上!
串起来是——房、里、有、监、听
苏仰压下心头的惊疑,尽职地演起了戏,语气温柔道:「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刚才我听医生说,做物理治疗可以康复。只要你愿意,你就能好起来。」
傅文叶直勾勾盯住苏仰,眼眸柔和了很多,他知道苏仰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放开心飙起了演技:「我刚醒来不到一天,省厅立刻派人过来问我关于笑面的事情,我为市局付出了那么多……然后呢?」他哽咽了一下,「我手上的伤有人在乎吗?那些所谓的内部人员只关心笑面!鬼才相信医生说的话,不就是想把我哄着,让我放心把昨晚的事说出来,说完之后是死是活他们在意吗?」
苏仰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思考着他给出的暗号——
市、局、有、内、鬼
意思是有这样一个人,一直磊磊落落站在他们身边,知道所有关于他们的事情……
苏仰竭力将这个念头暂时分离出他的脑海,配合傅文叶说:「他们不在意,我们在意啊。文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要公事公办……」
「公事公办?」傅文叶冷笑,刀刃从颈侧移开了一点,「那人跟我说,让我注意安全,最好不要离开病房。怎么,公事公办到要把我关在这里?」
傅文叶实在是不知道怎么编下去了,有些关键词一说出来就显得特别突兀,他呼了一口气,眼神凝重起来:「把我关在这里还不如死了好!」
「文叶!」苏仰心惊胆战地看着他的动作,虽然知道傅文叶是装出来的,但他手上的刀是真的,一个不注意真的会伤到自己。他快步跑了过去,一把压下傅文叶半举着的右手,将那把小刀从他手里夺走。
傅文叶趁机贴在他耳边小声道:「电话不安全,还有注意薄荷香味,笑面身上有这种味道,医院里也有,但我不知道是谁的。」
那时候傅文叶刚睡醒,可江玄青有事回了市局,他一个人没有事情做,准备洗个苹果吃。大概是药效还没彻底褪去,左手时不时会抽搐一下,苹果一个没拿稳,滚到了地上。傅文叶只好弯腰去捡,就在这个瞬间,他的视线猝然一顿——
床板下倒扣着一个新型监听器。
傅文叶一直以为医院是安全的,虽然不能离开病房,但有省厅的人守着,就算市局有人手脚不干净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在医院对他下手。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只对了一半,不敢明目张胆,那就偷偷摸摸。
有一个监听器,就可能有第二、第三个。或者在不知名的角落里还藏着几个监视器,将他看得严严实实。
傅文叶汗毛倒竖,他怕自己会露出马脚,惹来一些更严重的麻烦,于是假装若无其事捡起苹果,躺回床上,呆呆地等着医生、护士、市局的人、省厅的人一波一波进来,像是参观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
进过他房间的人不少,起码有三十人,在最后一个人离去后,他似乎闻到了那阵熟悉又恶心的薄荷味。
那阵味道很幽很淡,跟堵在他嘴里那种清冽浓郁的薄荷味不一样。
可他非常确定,那阵味道确实存在。现在他对这种气息的敏|感度提升到百分之一百,再细微的暗香他都能嗅到。
江玄青不在,自己不能离开病房……电话也不安全。
他不知道苏仰有没有发现监听器的存在,毕竟他也是靠着运气发现的。
思来想去,傅文叶只能想出这么一个蹩脚的办法。因为外面的人不可信,谁都有可能是内鬼,唯有自己亲口告诉苏仰,不经过任何人,才是最有保障最安全的。
「好了,没事了,」苏仰拍了拍他的后背,「以后不准做这些危险的事。」
傅文叶一转眼珠,斜斜地盯着地板。
苏仰把后半句话说得异常严肃,愣是让傅文叶听出了一种被家长训斥的感觉,他乖乖站在原地,想了一下,还是觉得演戏要有始有终。
他憋出了一丝哭腔,煞有其事地说:「我不用你们假惺惺可怜我!」
苏仰将那把小刀收进口袋里,用眼神提醒他适可而止。
再演下去就太电视剧了。
……
江玄青没有想到傅文叶的胆子见长了那么多。
今天下午市局让他回去处理一点事情,他原本把这些事交给了顾淮清,谁想到顾淮清的母亲突然心脏病发进了医院,下午直接请了假,人也联系不上。
最后这些事情又回到了江玄青的头上。
刚离开医院没多久他就接到了医生的电话,那医生说话磕磕巴巴的,一会儿说「傅先生想自杀」、一会儿又改口说「傅先生要见苏先生」。
全医院姓苏的有多少人他不知道,但傅文叶想见的只有那一个!
他坚信傅文叶不可能自杀,何况傅文叶的目的很明确——他要见苏仰。但他为什么要采取这么极端的方式去「找」苏仰?
江玄青带着一肚子的问题折回医院,半路抽空联系了市局,告诉他们自己晚点再过去。
医院仍旧宁静着,跟他离开之前没什么区别。
「文叶。」江玄青走进病房,只见傅文叶颓然地坐在床上,苏仰站在一侧,微微动着嘴唇跟他说话。
听见江玄青的声音,傅文叶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心虚地抓着床单,将视线投向苏仰。
苏仰转过身:「我先走了。」
傅文叶:「……」
「不解释一下情况吗?」江玄青淡淡道,「我好像错过了很多。」傅文叶弱弱地开口:「让他走吧……」
江玄青看了他一眼,眼睫轻颤,那双让人心驰神荡的眼睛泛出浅浅的笑意:「刚才要见他,怎么现在又急着让他走?」
傅文叶捂着良心,一本正经地说:「……现在不想看见他了。」
苏仰被满天乱飞的醋坛子砸了个精神恍惚,这两人跟打球一样你来我往的,说着说着直接无视了他……
苏仰摸上门把默默走人。
他在心里给傅文叶点上一根蜡烛,也不知道他能扯些什么理由忽悠江玄青。
他跟庞升回到楼下,刚好遇上从走廊另一边过来的孟雪诚。
孟雪诚拉过他的手,问:「去哪儿了?」
「文叶出了点状况,」苏仰听出他尾音里藏着的烦乱,转问:「你怎么了?」
「秦归找到了野水的直播视频……」孟雪诚迟疑了数秒,再把话接下去,「一共三段,一只猫、一只狗……还有一个人。」
「人?」苏仰下意识地说:「毛启仁的哥哥?」
「不,」孟雪诚的喉管像是被火灼过,声音干哑:「是黎衍。」
第155章 无常(二十七)
这次的拍摄地点是一个近乎封闭的空间,砖墙顶部镶着一个排气扇,转出轰轰的风声。暗黄色的日光从边缘缝隙漏了进来,照在一个色泽亮丽的亚克力浴缸上,打磨出一圈温柔的光晕。
镜头一转,屏幕上出现一个男人,那人的眼睛被黑布蒙着,全身赤|裸坐在地上,只穿了一条黑色的内裤。他的双手被反铐在身后,颈上戴着宠物用的项圈,勒出了淡青色的细筋,如被捕获了的蝤蠐,单薄地暴露在危险之重。
他的嘴巴被白色的棉布堵着,不断发出「唔唔」的声音,他挣扎了一下,手铐跟砖墙碰撞在一起,发出冰冷的哐啷声。
面具男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从镜头后方走出,他捏了捏裤腿,但很快又松开,似在压抑某种不可告人的兴奋。他走到男人身边,单膝跪在他的面前,像是情人一样牵起他的右手,想将他手上套着的戒指取下。
苏仰暂停播放,双击屏幕放大了画面——
这枚戒指他们见过无数次,也反复琢磨过无数次……它楚海定制送给黎衍,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视频恢复播放——
黎衍猝然抽回自己的右手,用拇指死死抵着无名指的内侧,想要阻止银戒被摘下。他缩起身子往后躲,直到背脊贴在粗糙的砖墙上,磨出了一道道红色印子。他将右手藏在后背跟砖墙之间,不让任何人触碰。
他到死,都想护着这枚戒指。
面具男支起上半身,伸出双手捧起黎衍的脸,用指尖描摹着黎衍的下颚线,往复几次后,他终于放下了手。
他从浴缸底下勾出一个深蓝色的工具箱,红色的箱扣搭在左右两侧,宛如一双血红的眼,沉默地注视着一切。
他扫过这一排工具,然后拿起一把美工刀,缓缓推出闪着寒光的刀片。
面具男再次抓过黎衍的手,将尖刃刺向他的手臂,划开一道长长的伤口。
血迹一路向下,滴在他的戒指上。
面具男再次拧过他的无名指,扳着银戒用蛮力往外扯,大概是有了血液的浸泡,戒指很顺利地被脱下。他把戒指随手一扔,咣当落地,黎衍登时发出「唔唔」的哀鸣,循着戒指坠地的声音方向往前爬。
面具男反应极快,立刻握住他的脚腕往回拖。他抓起黎衍的头发,往浴缸光滑的边缘重重一撞,右额霎时破出一个青红色的伤口。
黎衍没了反抗的力气,只能扶着浴缸喘息。
面具男又蹲下|身,抚摸着他精瘦的后背,手指按在他的脊骨上,感受着凸起的弧度。半响,面具男从口袋里拿出另一枚银色的戒指,将他塞进黎衍的手心。
仅一瞬,黎衍便迸发出极大的力量,他紧握着这枚戒指,用手肘捣向后方,撞在面具男的左侧胸骨。
「这枚戒指是楚海的,上面刻着月亮。」孟雪诚坐在苏仰身边,侧身搂过他的腰,「别看了,后面的都是……」
他滑了滑咽喉,却吐不出半个音节。
后面有长达五十分钟的血腥画面,他不想苏仰去看——那种深陷泥沼的绝望,流血者身上的疼痛,都是真实地呈现在屏幕之中。
虽然他知道苏仰不会听。
黎衍被面具男按在地上,冷冽的金属刺穿他的皮肤,他猛烈地呛出一口血,染红了白色的棉布。他被所有的工具轮番折磨着,生不能生,死不能死,汗水与血液混合在一起,浸过身上每一寸肌肤。
面具男握起黎衍的手,一根根掰开他的指头,将那枚快要嵌入血肉之中的戒指拿了下来。
戒指在他掌心处留下一个淤红色的印,掌纹被压得变形。
面具男将戒指放在地上,接着打开浴缸的水龙头,将水注满整个浴缸。
他将昏死的黎衍摆成一个跪姿,面朝浴缸,再将他的头部摁在水中。不知道过了多久,黎衍彻底不动了。最后,面具男掬起清水清洗着黎衍身上的血迹,拿出一套干净素白的衣服给他穿上。
只是衣服很快又被染红了。
视频拍摄完成,面具男起身走向摄像机——
苏仰忽然按下暂停,他指着屏幕上的黎衍,眼底深处的暴戾一览无遗:「他还没死,黎衍这时候还没死……」
在视频最后的两秒,他清楚看见黎衍的手指动了动,勾着那枚躺在他手边的戒指。
孟雪诚从苏仰手里抽走手机,低头去亲他被汗水打湿的侧脸:「没事了。」
黎衍痛苦的呜咽声像是一泡酸腐液体,牢牢堵着苏仰的耳朵,侵蚀着他的耳膜,溃烂出黏连的疱疮。他什么都听不见,心脏像是被丢进了千百公升的沸水里,孤苦无救,直到淹死。
「我已经让人去找于——」
孟雪诚的话戛然被推回了喉咙里,苏仰偏过身,拉着孟雪诚的衣领吻了下去。
他在想,曾几何时,黎衍跟楚海是不是也如此恩爱。
两个人住在一起,养着两只猫,周末一起去逛街、买菜,然后在家里做饭。
世间的流言蜚语都跟他们没有关系。
他们会在宁静的夜接吻、拥抱,读一首陌生的诗,期盼着下一个十年。
但那些没来得及看的电影、没来得及朗朗上口的歌,永远都滞留在了某个潮湿的天气里。
……
苏仰紧盯着孟雪诚,从他黑漉漉的眼里看见另一个自己,被泡得滚烫的心终于归位,痉挛地跳动着。
他压下胸腔的剧痛,颤声道:「是于天。」
「我知道。」孟雪诚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半小时前小文给我发了信息,他说于天跟黎衍是同一所高中毕业的,但因为叫于天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花了一点时间才确认是他。于天的父母工作忙,所以在他四、五岁的时候就把他交给了楚海的父母照顾,他们表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不过楚海被安排进了重点高中,和于天分开读的书……也就是说,于天比楚海早认识黎衍。」
苏仰被镇在了原处,周遭鸦雀无声。
「尤卓说他喜欢猫,所以他虐猫……那他是不是也……」
一股巨大的酸涩涌出,孟雪诚仓促地抿了下唇,不知道该如何将这句话说出来。
因为于天喜欢黎衍,所以他把楚海伪造成一个感情浪荡的花花公子。
因为于天喜欢黎衍,所以他想报复一直纠缠黎衍的毛启仁。
他把楚海重伤昏迷,却没有选择杀害他,是因为楚海达不到他「喜欢」的标准,只能苟延残喘地活着。
接下来,便是最煎熬、最漫长的时光,他们需要反复观看这些影片,看看能不能从视频里挖出一丝线索,足以证明凶手就是于天。
两人坐在床边,把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
三个小时过去,他们平静了许多,因为再多的激动也换不回已经死掉的人,唯一能做的,便是替他抓住真凶。
视频播放到某个画面时,孟雪诚突然按下了暂停,他把画面放大了数倍,对准凶手戴着手套,握着拿着短刀的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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