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候想得太多,情绪又太溺于和师尊对抗,所以没有想出什么结果。
此时回过头去想,他隐隐发现,他那时其实想到了一点。
想到了一点江月意面临的困境。
最后是沈识幽为江月意死了,难道是因为沈识幽爱江月意,比江月意爱沈识幽更多吗?不是的。江月意一定也想过死。就像在幻境中,江随澜也是想过的。
但江月意还需要面对,若他死了,沈识幽开了天门,魔神降世,九洲凡人修士会受多大的苦,会是怎样的生灵涂炭。神之力量,与人之力量,是不在一个层面的。
就像江随澜想,若自己死了便能脱离幻境,但自己死后,师尊会继续按照混沌之气的指引打开天门吗?在幻境中,魔神会降世吗?哪怕是在幻境中,若九洲陷入巨大的灾难,他可以接受吗?
即使理性知晓是幻境,但他见到的魔渊众人每一个都是那么真实,这样真实,叫他看到他们被魔物撕裂的时候也感到了万分的惊惧与痛惜。
更何况面对的是真真实实涉及九洲芸芸众生的江月意。
江随澜想,所以他那时候,不做选择,只是在等师尊做选择。
可师尊真做了选择,他又觉得痛了。
师尊在他眼前死了。
幸好只是幻境。
江随澜就是在那一刻意识到,不论怎么样,他还是爱师尊。他在师尊身边躺下来的时候,想的是,若他睡一觉就到了混沌幻境,那选择已经做完,是不是睡一觉就会出幻境?他已知晓、确认、承认自己还爱师尊,是不是已明悟了答案?
他那时候想,出了幻境,找到师尊,若师尊真如他所说,心悦于他,那自己何必这么坚持抗拒?
可惜混沌之气没给他这样的机会,他醒来,还在幻境里。
接着就是漫长的两百多年。
江随澜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再想。
他走在书架间,慢慢地、仔细地找他想要的书。虽然他看过江月意整理书,但记不精确,另外,书的位置这么多年也有些细微变化,应该是江微翻看了的缘故。
好在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了他想要的书。
江随澜简单翻了一下,确认内容无误后,把书收进了乾坤袋里。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楼阁。
“再见,”江随澜微微笑了一下,语气微扬,“以后会再回来看你们的。”
出了楼阁,在冥河河畔走着,他又对着冥河中的活物们说了这句话。
还有那只老龟。
在幻境里,他跟老龟已经很熟稔了,但在现实里,他对老龟而言还很陌生。不过,江随澜用熟人的语气和他招呼,老龟也波澜不惊,淡淡应了一声。
阿玄从半个身子探出水,问:“要走了吗?”
“嗯,”江随澜说,“你跟我一起吗?”
阿玄理所当然地说:“当然跟你一起啊。”
江随澜看着他。
阿玄是在沈识幽死后没多久醒过来的,他的居所就从水缸挪到了冥河。阿玄不会说话,只能用传音的方式和江月意对话。他很自然地叫江月意小白,江月意愣了好一会儿才回应他,问为什么这么叫,他就说,一直是这么叫的。大约是从天上就开始这么叫了吧。但他们天上的大部分记忆都没有了。江月意笑了笑,这之后就礼尚往来,叫他小黑。
沈识幽叫过江月意小白。
他说他们龙族有个不算传统的传统,家族中最小的孩子,小名会按颜色叫。他弟弟没出生、他还没取大名的时候,家里叫过他一阵小黑,他嫌不好听,据理力争,成了族中取名字最早的孩子。
那时候,他将江月意最细处的尾巴握在手里,缓缓摩挲着说:“你若生在龙族,这样雪白的一身鳞,是要被叫成小白的。”
江月意笑了笑,说:“我本就是白迆,你若想叫,叫小白也没什么。”
沈识幽搂着他,说不:“还是月意好听。白迆那么多,我的月意只有一个。”
后来江微出生,阿玄茫然了两天,糊里糊涂的,直到江月意指着小小的江微,微笑着告诉他:“你的小白。”他才猛地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喊江微小白起来。
阿玄从水里出来,抖抖水,像来时一样,变成人形,和江随澜站到一起。
仔细看,满脸的龙鳞纹下的那张脸,和沈识幽是有几分相似的。
阿玄摸了摸脸,有点奇怪:“怎么看我?”
江随澜笑了一下:“你好看。”
阿玄也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雀跃,对江随澜说:“你也好看!小……随澜。”
殷淮梦看着他二人往来,心中不是滋味。
他又不敢动作,只能眼巴巴的,也叫了一声“随澜”。
江随澜才恍然发觉他也在这似的,抬起头看着他,歉意道:“久等了。”
殷淮梦一愣,又一惊,他望着江随澜,开口解释道:“没有久等,随澜。”
他说:“等你多久我都可以,这点时间,哪怕再多千倍万倍,也比不上你在小银——”
江随澜打断他:“可以出发了,仙尊。”
殷淮梦沉默了一会儿,嗓音低哑:“我不是仙尊了,随澜。”
“那……魔尊?”
殷淮梦定定地看着江随澜,那眼神令人想到小银峰断崖的漫天风雪:“我想你叫我……师尊。”
江随澜倏忽笑了,他说:“师尊?我们不是师徒,怎可以这样叫。况且,我从不想与你做师徒,倒是……你,是觉得那师徒的关系比师兄弟的关系更刺激,才对我比对楼冰多几分眷恋么?”
这一席话,听得殷淮梦心中五味杂陈。
他说:“不是的……”
只是这个称呼,总能把他带到他们最亲密的时候,叫他觉得一切都还有希望。
江随澜继续说:“九洲风气再开明,师徒间也要守礼的。越了礼制,总是要遭人诟病。在雁歧山,孤琴仙尊那样缥缈如仙的人物,犯了错,自然不是他的错,那么就是我的错。弟子间议论纷纷,那些不好听的话,师尊难道都没听说过?你又从不在人前对我好,更显得好像全是我可耻,把谪仙般的人物拽进了凡尘,我总不能冲上去和人家说,师尊私下待我是极好的。”
殷淮梦僵在原地。
江随澜看着殷淮梦,眼眶红了,语气有些讽刺:“我与师尊在一起,的确错了,但师尊就一点错没有吗?我不要师徒关系了,不要再独自承受非议,没想到师尊竟那么享受那禁忌的关系啊。”
殷淮梦哑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江随澜沉默片刻。
殷淮梦正在想如何解释,如何道歉,江随澜忽然开口:“我只是委屈,委屈了很多年,一直没有说,今天说出来,心里舒服多了。”
他不再看殷淮梦,弯腰抱起猫,轻声道:“时候不早了,走吧。”
第31章
魔渊很安静。
江随澜没有在幻境中的魔渊待到最后,所以不知道魔物是如何覆灭,魔修又是如何被狂扬领导的。
离开前,他绕路,去了一趟冰原。
“面本身,见本心”的字还在,冰色映出他的身影,蛇尾蜿蜒。江随澜摆动它,感受坚硬的鳞片划过冰面时淡淡的冷意。
他想,接受这条尾巴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这本来就是他应该有的样子。
再想想,他简直像是话本里的主角,甚至超过话本里的主角。毕竟几乎没人敢写有这样一个人,是仙神和魔神的后代。冰镜中江随澜抬了头,微微一笑,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很酷,连带这条一开始觉得妖异的尾巴也酷起来。
也许混沌之气安排的幻境是重现三百年前的魔渊,也有叫他看见这片冰原,这六个字的用意。
*
离开魔渊,按照九洲地势,可以从其中崎洲、平洲去往蹇洲,正是魔修攻打的路线。
之前江随澜从季洲到魔渊,是阿玄带他走的海路,一路飞过去,因路途遥远,中间在云上停过半夜,让江随澜好好休息。
这次江随澜想去雁歧山,一是为了幻境中兰湘子那句话,想去拿那把剑;二是想真正和兰湘子谈一谈,总觉得这位雁歧山的无境掌门有秘密,而能与幻境里的他说话,也显得太神通广大。
不过他不着急,想走慢点,不似之前直奔目的地,中间不停,路途颠簸不说,一直以来想看的九洲景色都错过了。
因此,出了魔渊,和殷淮梦之间的氛围重新归于平静时,殷淮梦问他想怎么走,他说:“我想从崎洲、平洲再到蹇洲,慢一点,大约走一个月左右吧,这样。”
殷淮梦担忧地看着他:“你想从崎平走?”
江随澜嗯了一声,见殷淮梦脸色不好,于是问:“怎么了?”
殷淮梦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阿玄一眼。
“你不知道?”
“什么?”江随澜皱了皱眉。
殷淮梦说:“崎平被魔修占领了。”
江随澜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魔修攻打了这两洲,这我知晓。”
殷淮梦说:“魔修屠城。”
他顿了顿,补充道:“崎平两洲所有城池无一幸免,蹇洲廉城钨城左梨城也被屠了,崎洲靠近魔渊的几大城市因无准备,打得突然,状况最为惨烈,后面的城,随着魔修一路推进,大家知道了魔修残忍之举,有所准备,救下了不少人,但救不了所有。”
江随澜脸上的表情是空白的。
他想起狂扬口口声声说,魔修在魔渊过得苦,想要与仙修共享九洲好景,他那时还觉得有道理。
没想到根本不是共享,而是要独占,还是这样冷血残酷的独占之法。
狂扬嘴里根本没有一句实话。
江随澜想,自己还是太蠢了,竟然会信了魔尊狂扬。
“你若想逛一逛,我们在崎洲边上绕一圈,去翼洲,从翼洲穿过临洲,再到蹇洲,如何?”殷淮梦冷静提议。
江随澜顿了顿,说:“还是从崎洲走,不逛了,我想看几眼,就几眼。”
殷淮梦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随澜,不要勉强自己。”
他知道江随澜是看不了那样的尸山血海的。虚境玉简中,若存了那样的虚境画面,江随澜至多被震呆了的情况下多看两下,一旦反应过来必然是用最快的速度关掉玉简。
江随澜摇了摇头:“阿玄带我,就在天上,我看两眼。”
“他带你?”
江随澜说:“不然呢,我自己尚飞不好。”
殷淮梦呼吸一口,极力淡然地说:“好,注意安全。”
阿玄变了龙,江随澜骑上去。
殷淮梦御剑跟在龙后面,御剑的速度是比不上龙的,又十分耗费魔气。好在从这里出发,半个时辰就能见到崎洲的城,他拼尽全力撑一撑,不会落太远。
看着江随澜和龙的背影,殷淮梦恍惚想到那日在季洲永宁酒楼,江随澜就是这样一去不返。
这次,他一定会牢牢跟紧随澜,决不再弄丢他。
殷淮梦盯着江随澜,注意到他在前进的大风里用手凝了魔气屏障,护住小腹。他想起来,他还没问,随澜肚子里是谁的孩子。本是想问的,突然被随澜那句“委屈”震懵了。
他还以为,至少在雁歧山时,他们是幸福的。
随澜问他难道没有听说过弟子间对他的非议吗?
殷淮梦仔细想来,自己的确没有听到过。不过又想,那些弟子不避讳随澜,但一定会避讳在他面前说那样的话。
一时间有些厌,怎的雁歧山的弟子竟都这样没教养?
想到后来,还是怪自己。
对随澜的关心少了,否则随澜委屈,不可能一点儿表现都没有,但凡他能发现,只消一问,便能知晓前因后果,便能采取措施,叫那些弟子闭嘴。
又想,若是自己早早和随澜结成道侣,不顶着师徒名分做这样的事,那些弟子哪还会说那样的话。
越想殷淮梦越痛悔。
怀着这样的痛悔,到了崎洲第一座城。亦是直面魔修的第一座城。一直到此刻,这座城还有魔修把守。
江随澜在上空徘徊了一圈,看不出什么异样,便叫阿玄放他下去。他此刻亦是魔修,不怕城里的魔修对他做什么。
进了城。
城里很空,几乎没有声音,倒是空气中血腥味浓郁。
分明距离魔渊攻打此地已过去十数年,怎么还会有这样浓郁、新鲜的血味
很快,江随澜就知道了。
在城中一片广场上,搭了一张巨大的台子,台子里是十几个凡人,和几个魔修,做追逐杀戮的游戏。血的味道就是从这里传来的。
江随澜看着那可怖的场面呆了呆。
魔修正举着双剑,要刺向一位少女,江随澜身体先于意识,猛然冲上去,浑身魔气倾巢而出,掀起罡风,折断了那位魔修的双剑,把他掀出了擂台。
“什么人?!”
江随澜寒声道:“滚。”
“你叫我滚我就滚?这是我们找来的乐子,怎么,你一上来就想吃白食啊?”
少女瑟瑟发抖,泫然欲泣,但也不敢看江随澜,更不敢求救。
“想找乐子自己找去,你给我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还站在台上拿刀的魔修挥了一下他的刀,做出威胁的动作。
殷淮梦眼中杀气一现,他朝前踏步,一抬手琴便出现在了他的掌下,五指拨弦,一道铮然响声,那拿刀的魔修人头便落了地。
江随澜愣了一下,很快闪开目光,蹲下来,和那名少女说话。
殷淮梦踏上擂台,对台上剩下的三位魔修和台下那位被江随澜掀出去的魔修说:“滚。”
同样一个字,威力不可同喻。
几位魔修就这样连滚带爬地跑了。
跑到一半,其中一位“唉哟”一声叫了出来。
同伴问他:“怎么了怎么了?哪受伤了吗?那人背后下阴手?”说着还往身后看。左顾右盼的。
22/38 首页 上一页 20 21 22 23 24 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