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能感受到眼前的光被遮住,商别云掀起疲倦的眼皮来:“来了?怎么没开着域来?”
洄娘扑到他面前来,抱着他的头摸了一遍,检查他的瞳仁,又去摸他的脖颈,检查有无伤口:“我跑着来的,我的域坚持不了这么久。不过你放心,我进门这一段开着,没人看见我。”
商别云按住洄娘的手:“淼淼呢?”
洄娘从裙子上撕下一块布条来,绑着商别云的断指:“在我后头不远,马上就到了。你声讯上说这次需要她很强的念力,所以没让她疾跑。”
商别云点点头,拄着那根桌腿,站起身来,迈开了步子,每走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一个血脚印:“地上这些黑衣服的,要么失血过多,要么断了根手或腿。我留着他们命呢,让淼淼在官府的人来之前,把他们脑子里所有记忆都清空吧。清成白痴也无妨,成了白痴,他们以后的人生,说不定会干净些。”
洄娘背对着他,跪坐在原处,没有动。就在商别云马上就要踏出门的时候,她才开口:“程骄呢?”
商别云扶着门框,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与门内的阴影,一半一半,在高挺的鼻梁上,形成了泾渭分明的界限。他抬头直视着太阳,眯起了眼睛,舒展了一下筋骨,过了片刻,扔下一句:“不要跟丛音还有湛明东渊他们提起。就说我带着程骄,到深山老林里采风去了,过两天再回来。”
洄娘紧紧攥着拳头,指甲陷进了肉里:“商别云!”她回头,带着哭腔大喊。
“别再自以为是地护着别人了!你算老几!你算老几!”洄娘朝着这个人的背影,尖声哭叫着,“我受够了!我告诉你我受够了!我受够了你闷声不响做的这些事!我受够了你殚精竭虑却一个字都不对我们说!”
她扑上去,发了疯一样捶打商别云,固执着,红着眼咬着牙,扯开商别云的衣襟:“你早就不是王了!你早就不用再对每个族人负责任了!你被斩了尾封了鳞,是个连海都回不去的废人!为什么不能靠靠我们?!为什么!不在一生出变故的时候,就马上传声讯给我!”
她拽着商别云的衣襟,缓缓滑坐下去,靠着商别云的腿,撕心一般哭了起来。
商别云的衣襟被她拽散了,露出肋侧来,整整一片腰侧,遍布着火烧、刀砍、齿痕,还有许多看不出缘由的伤痕,没有像其他鲛人一样愈合如初,疤痕累着疤痕,丑陋地、狰狞地,连成一片。
他眼中有些无奈,拉正了自己的衣襟,拍了拍正抱着自己大腿痛苦的洄娘的头:“……也不用说成废人这么狠吧……”
洄娘抽答着,叫哭声噎得说不出话来,压着嗓子要开口,商别云耳朵突然一动,捂住了她的嘴。
“别出声,大门那儿有声音。”
洄娘使劲憋着哭,泪眼汪汪点头。
商别云侧耳听了一会儿,将洄娘挟到肋下,贴着房檐的影子,绕到了房间后面:“靴子跟佩刀的声音,光明正大的,是官衙的人,他算好时间报官了。”
洄娘嘴被捂着,呜呜说话:“谁?”
商别云低头看着她,过了半晌叹了口气:“叫澜公子,干这事的人。”
洄娘神色激愤,是在骂街。
商别云压着步子走到后墙,将洄娘举了上去,自己也翻了上去:“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件宅子里还有好多东西没探呢,只能再想办法了。”
洄娘突然攥住他的手:“淼淼!淼淼还没到呢,里头那些人怎么办?”
商别云沉吟了片刻:“他们都是万里挑一的死士,就算落在官府手里,也什么都不会说的。我让你带淼淼来,本来是想救他们一命,看来澜公子连这都算到了,没给我机会。”
有脚步声靠近了,商别云跟洄娘伏在墙后,屏息听着。
有人踏进了那间屋子里,“铮”地一声,是刀出鞘的声音,那人的声音怕极了,勉强扯着嗓子,颤巍巍抖着:“头!这……这里!”
更多的脚步声朝这间屋子奔来,每个人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天哪……天哪……”“这是袁老爷……”“到底有多少具尸体……”还有呕吐的声音。
忽然有人喊:“这个人还有气!还活着!”
“我这边这个也活着!”
“四处看看!还有多少活着的人!”
“这边两个都活着!”
“哎,这个人睁眼了!有意识!你是谁!你们这些穿黑衣服的是什么人!是谁做的!……你做什么!你刚刚吞了什么!这边来人!他吞毒了!”
“我这边这个!也在大量吐血!也吞毒了!”
商别云与洄娘对视了一眼,从墙头上缩了下去。
“别费劲了。”一把清冷的声音,十分耳熟。
商别云顿了顿,听见季澄风的声音冷静地说道:“毒囊缝在口上腔的皮肉上,舌头一顶就能破,用手去摘也会破,别白费功夫了,这堆黑衣人的直接按尸体报吧。”
“倒是这个孩子的尸体……一会儿抬回衙门去,我跟小姚师傅,一块儿看看。”
第44章
商别云跟洄娘对视了一眼。
青儿。
与那群黑衣人不同,天知道青儿的身体上有什么秘密!绝对不能放任季澄风把他带走!
商别云咬着下唇,沉吟半晌,对洄娘打了个手势,洄娘回忆,点了点头,二人神色肃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起身姿,准备动作。
“姑娘?”房门口传来一道声音。淼淼顶着一头乱发出现在院子里,神色迷糊,探头探脑地往房间里看。
洄娘一下子瞪圆了眼睛,立刻便要起身冲上去,被商别云捂住嘴按住了,咬着牙问:“你没跟她说过看见穿官服的要绕着走?”
季澄风听到淼淼的声音看过去,蹙起眉来。四周的捕快提起刀来,回头一看,见是个迷迷糊糊的半大的小姑娘。
为首的一个抢上前两步,提着刀喝问:“你是什么人?是这府上的人吗?”
淼淼摇头:“不是,我来找我们家姑娘。”
“找你家姑娘?你从外面跑进来的?”问话的人见她神色平静,不像经过浩劫的样子,先信了两分,提着刀大声喊:“人呢?!守大门的人干什么吃的?怎么叫百姓跑进来了?”
接着问淼淼:“你家姑娘是什么人?她到这府上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来做什么?”
“我家姑娘是个好看的人,她说她要到这府上来,一炷香前来的,来做什么没跟我说。”
“你这,”小捕快一脸无奈,“什么都答了,什么都没答到点子上,谁问你姑娘好不好看了?”
淼淼板着小脸:“姑娘好像不在这,那我走了。”福了福身子,转身便走。
“等等。”季澄风听了半晌,此时出声叫出了她,先吩咐那个捕快:“你去干活儿吧。”又摸着下巴,对着淼淼的背影:“这位姑娘,似乎有些眼熟?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淼淼回过头来:“我们姑娘说了,说这种话的都是坏人,不能理。”
季澄风明显噎了一下,过了片刻,自己先轻轻笑了一声:“可能是错觉吧,姑娘的脸让人觉得很眼熟亲切。”
淼淼面无表情:“我们姑娘说了,说这句话的是在变相说我丑。”
季澄风笑着摇头:“听起来你们姑娘真的是个有趣的人,若有机会还真想跟她聊聊。只不过,你确定你姑娘跟你说的就是这个袁府?”
淼淼想了一会儿:“不确定。也可能不是这家。我去别处找找。”
季澄风用上了小心翼翼的表情,脸上也恰到好处地挂上了一丝担忧与难于启齿:“你也看到了,这里出了些事情,如果你家姑娘真是来了这里的话,恐怕……凶多吉少。”
房顶上的洄娘与商别云同时在心里狠啐了一声:呸,这噬人鲨。
淼淼这次想了更长一段时间:“这也说不准,要不,让我看一眼里头?”
季澄风侧身让位,做了个请便的手势:“门口看看,不能进去。”
淼淼刚走到门口,就捂住了鼻子,小眉头皱着,扶着门框看了一会儿。房间里一众捕快忙忙碌碌跑来跑去,都奇怪地看了她两眼。
过了一小会儿她回过头来,依旧是没有表情,连语气都没什么起伏:“哇里面好多死人,好害怕好担心,不过没有我家姑娘,我就先走,找我们姑娘去了。”
商别云死死地扶住了额头,压低了嗓子:“不是,我就是因为她少根筋,才把她交给你,让你教些人族的东西,你教了些什么啊?”
洄娘缩着脖子在一旁,臊地不敢吭声。
眼看着季澄风看着淼淼的表情变得有些探寻,商别云再也等不下去了,他按着房顶的玉牌瓦,准备起身。
两个人影突然一个拽着一个,风一样旋进来,其中一个人扶着膝盖喘了好半天气:“去……找,找程施主……”
另外一个体力比他好些,看着眼前的阵仗,轻轻拽了拽同伴的袖子:“大师,好像……不太对。”
湛明抬起头来,光亮的头上缀满了汗珠,因为跑得太急喘着气,眼角跟脸颊都红着,嘴唇更是因为吐气的润泽,变得润睨而艳,像抹了脂子一样。有几个小捕快闻声看过来,齐齐地呆住了。
湛明也看见了眼前的形势,松开了拽着李东渊袖子的手,跟季澄风身旁的淼淼大眼瞪小眼半天,双手合十,憋出来一句:“阿弥陀佛……”
商别云在房顶上直觉得摇摇欲坠,想一头摔下去撞死。
方才问淼淼话的那个小捕快崩溃了,当着顶头上司季澄风的面,硬着头皮抽出刀来,先骂了句脏的:“这几个守门的真是死了不成!怎么一个接一个的,没完了!接二连三地放人进来!我去看看,要是没死,我非削他们两刀不可!”
湛明十分实诚:“阿弥陀佛,这位官爷,我进来的时候,没见到门口有人守着啊。”
季澄风看了身旁的淼淼一眼,淼淼面不改色。他朝小捕快点头示意:“别自己去,在叫上两个人。”
小捕快领了命,点了两个兄弟,提着刀路过湛明与李东渊的时候,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季澄风先对着湛明行了一礼:“这位大师,敢问宝刹何处?”
“无名野寺,独身修行。”湛明一本正经,满一副得道高僧的样子。
“哦……那这位兄弟呢?”季澄风眼睛转到李东渊身上。
李东渊几年前与季澄风对峙过,深知此人有多么机敏难缠,虽知道自己已经被淼淼从他的记忆里抹去了,可心里还是有些没底,说话间便有些磕绊:“我……我是那个。”
“这位是我的俗家弟子,正跟着我修行。”湛明笑着把话接了过来。
“是这样。”季澄风竟没有追究:“那不知,大师二人来此处做什么?”
湛明脸上由慈眉只笑转为全然一派悲悯之色,言语间,似乎有痛心的泪水马上就要从眼角坠落:“途径此处,觉察到血色冲天。冤魂凄叫,心中知道此处定遭大劫,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幸存的人,和尚不能束手不管,因为进来一探。”
“大师好肝胆。”季澄风似真似假地拍着手:“不过大师晚了一步,没幸存的人,全死了,没留活口。”
“哎。可叹,可叹。不过即便无人幸存,还有这许多的冤魂等着超度。和尚先前不知官府已经前来办案,冒昧了。等官爷在此间的事毕,我定会来好好做上一场法事,如此,就先告辞了。”
说罢又躬身一礼,转身便走,李东渊手脚发紧地跟着,没走两步,正迎头撞上去大门探查返回来的三个捕快,见到湛明,齐刷刷拔出刀来。
为首的眼睛盯着湛明,嘴上对季澄风说着:“头,门口的两个,不见了,四下略微找了找,没见着人。”
季澄风若有所思,看了淼淼一眼,又看着湛明的背影:“大师,情况特殊,烦您留一留?”
季澄风对那三人吩咐:“散出去找。我们进来的时间都没有多长,不管是晕了还是尸体,都藏不到多远的地方去,仔细找找,在四处问问,总能找到的。找到人之前,咱们谁都别出这个宅子,在这里扎下吧。”
湛明与李东渊看着眼前明晃晃的刀锋,僵着背回过身来,勉强撑着苦着的脸。
淼淼没什么反应,在地上四处看了圈儿,找了个干净点的台阶,用小手扑了扑土,两手放在膝上托着下巴,发起呆来。
洄娘焦虑地咯吱咯吱啃着指甲,商别云瞥了一眼,一把打开她的手:“别急。情况已经这样了,对我们来说,拖时间反而是好事。拖到了晚上,我们行动比他们也便利些。”
洄娘心中还是焦躁,可暂时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只能点头。她看了眼商别云:“你的手怎么样了?”
商别云低头看了眼:“又痒又疼,长着呢,没事,等吧。如今万事,唯有等了。”
可没等到晚上。
屋子里面忙成一团。黑衣人伤都不致命,接二连三地醒了,可每一个都是一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吞下毒囊,瞬时间便会吐血而死,救无可救。也有捕快试着将他们口中的毒囊探出来,可他们不知是受过什么训练,即使是昏迷者,牙关也死死咬着,忍捕快们想尽办法,也弄不开。
捕快们泄了气,只能一具一具验着尸体,心中也叹服季捕眼光之毒,早早叫他们不要白费力气。
季澄风办案的习惯是在自己查探之前,不许人动现场。因而捕快们只验了一下死活,对了下人数,就去了别处,又在其他房间的床下、箱中等隐秘处,陆陆续续地发现了数十具仆妇下人的尸体。
季澄风却不着急,守着三个人坐在房间门口,不到半个时辰,那几个出去找人的小捕快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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