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太走上来亲热地挽住林倦的胳膊,林倦也不知道怎么行礼,只是呆站在那儿,低着头。
隐在人群里的顾北筠喝得有几分醉,但看见林倦时,他意识忽然清晰起来,拨开人往前走时,忽然发现顾鸿望慈爱地摸着林倦的头顶:
“好孩子。”
落下一声夸奖,便又被一群人围着走了,三姨太轻柔地摸了摸林倦的侧脸,问他用过早饭没有,林倦点头,三姨太没跟上队伍,被四姨太抢了位置,没想到顾鸿望还回过头来叫她:
“卿云!”
潘卿云是三姨太的闺名,潘家是有名的大士族,这些也是林倦从下人嘴里听到的。
顾北筠在队伍最后,他走得拖拖拉拉,仍然看见了周芳仪忽然脸色铁青,他不在意这些争斗,不过在顾家,谁都知道三姨太最受宠。
三姨太对下人们也好,不像四姨太那般刻薄,花销用度又大,三姨太偶尔还会用家用补贴,两相比较,三姨太比四姨太高了不止一个档次,二太太一心礼佛,家中俗事更是一概不管,常年吃斋,住在寺庙做俗家弟子,除非顾家出了大事,或是三哥有什么事,她才会回来。
“听筠儿说你身体不舒服就先回来了,害我担心好几日,这几天派人回来照顾你,可还习惯?”
林倦微微一怔后复又乖巧点头,三姨太这边被司令叫得急,只好拍了拍林倦的肩头说:
“老爷叫我,一会儿回房里再说。”
林倦笑了,顺从得让人心疼,三姨太深知自己做得不够,毕竟不是自己亲生孩子,不论她再怎么努力,林倦始终也没有真正让她走入内心,这个孩子,其实把自己保护得相当好。
三姨太急匆匆地走了,林倦没想到身前忽然落下一道身影,少年逆光而站,几乎看不清他的脸,林倦微眯双眼,勉强与他对视。顾北筠不知是不是宿醉的原因,脸颊酡红,此刻看起来倒颇有他这个年龄该有的青涩,只是说出来的话倒不见得那么可爱了。
“这么会讨人欢心。”
“你让我爹收了做通房岂不是更好?”
林倦愣在原地,全身血液逆流,而顾北筠说完这句话也不计后果,更没想到被四姨太房里的听去了,那小厮立刻弓着身子就去打报告。
林倦接连想到一系列事情,心中委屈被无限放大,直到顾北筠走了很久,他还站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连眼睛都是红的,他怕哭出难听的声音,便死死地咬住虎口,原本结了痂的伤口缓缓裂开,鲜血顺着唇角滴在青石板上——
啪嗒、啪嗒。
犹如林倦的心脏被生生扯开,又撕碎,被顾北筠举高之后再重重摔在地上,七零八落,根本拼凑不起来。
他想过许多冷嘲热讽,没想到顾北筠竟会羞辱他至此,但他毫无反击之力,只能任由这位少爷羞辱,他天生就比顾北筠矮上一截,即便妈妈对他再好,也不可能有亲生母亲对他好。
林倦知道自己实在过于不知足,只是他被顾北筠这句话说得胸闷,甚至喘不上气,从顾北筠话中的意思咂摸出自己就是个放浪的稚子,甚至连顾司令都不放过,他的躲让退缩在顾北筠眼中看来都是逢迎讨好,林倦实在不知如何去做,他的泪水流了满脸,路过的下人也不敢看他一眼,他的手垂在身侧,鲜血仍旧在流,他仰头,风拂过他的脸,红彤彤的眼角怎么擦都抹不去悲伤,林倦的脚踝还未痊愈,一瘸一拐地往房间走去,不论有谁敲门,他都避而不见。
他本以为把自己关在房里就不会有人找他的麻烦,谁知,紫莺急匆匆地敲他的门,喊他。
“林公子!林公子!出大事了!”
“信不信老子毙了你这小兔崽子?!”
顾鸿望将枪重重地拍在桌上,顾北筠吓得浑身一抖。林倦刚巧被紫莺领着从二楼扶梯上走下来,厅堂中央,顾北筠跪在地上,四姨太跟两位小姐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却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三姨太一言不发,连辩解都不说一句。
“你翅膀硬了,敢开你老子玩笑?我今天,打不死你这个混账东西!”
顾北筠也犟得很,一句话不说,恶狠狠地盯着地板,他这牛脾气倒是遗传了顾鸿望,林倦紧抓着扶手,掌心都在出汗,只见顾鸿望抽出一根马鞭,甩在地上,顾司令行伍出身,仍旧兼有武职,虽说言语粗放了点,却是个胆大心细的,谁人不知顾鸿望的大名,被人戏称十四师团的军神,用兵如神、行军如风,所到之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铁腕。
顾家代代皆是英烈,顾鸿望没想到,他最心疼的这个小儿子,竟是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肖似顾南笠的混账,他气得双手直抖,偏偏这老四倔得十匹马都拉不回家,如若不是有人告知他对那林倦说出此等忤逆不孝的话,他还一直把这个儿子当作好孩子。
“筠儿,你到底知不知错?”
“我没有错!”
“你!”
三姨太气不打一处来,见老爷抽了马鞭,三姨太也知道这次顾北筠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顾家除了顾南笠,也只有顾北筠有这等待遇,幸亏今日顾南笠不在家,否则又要给他看笑话。
说曹操曹操到,顾南笠哼着小曲踏入门来,见家里这么大阵仗,吓了一跳:
“这大晚上搞什么家法伺候?”
“滚一边去!”
顾鸿望瞪了顾南笠一眼,他立马耸肩,摇着折扇走到四姨太身边耳语,顾北筠则是接着说刚才未说完的话:
“我早说了我不喜欢那个哑巴!”
“我见父亲喜欢他!便让给父亲好了!反正父亲除了妈妈,还纳了四姨太,再多一个稚子也不是什么问题。”
“好,好。”
“来人,把这个孽畜给老子吊起来!”
“老爷!”
这回换三姨太跪在地上,他扯着顾鸿望的衣角,哭得梨花带雨:“筠儿不懂事都是我这个当妈的优柔寡断,但万万不能如此对他啊,他从小没吃过苦,这一顿打,他不说少了一条命,也少了半条!”
“卿云,你好生糊涂,我心中一直知晓你是个懂是非、识大体的,又如何把咱们儿子培养成这幅德行!”
“你莫要再说,我心意已决。”
“既然这小子死不悔改,我就让他好好悔过,免得再大些,给我捅更大的篓子!”
说完这句话,便瞟了一眼顾南笠,顾南笠也不急着走,他站在这儿看好戏,顺便还抓把瓜子,磕了起来。
顾北筠连挣扎都没有,他典型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三哥前脚刚走,交代他在家乖顺听话;宝芝姐才出门,吩咐他好好对林倦。他一样都没做到,甚至祸从口出,让四房的人抓了把柄。
他不恨别人,只怪自己,更厌恶那个哑巴。
他双手被捆,任由下人们用粗绳把他吊在房梁之上,水晶灯摇摇欲坠,林倦站在二楼扶手处不知该做些什么,身旁的紫莺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林公子,救救四少爷吧,老爷现在在气头上,也不会听三奶奶的话,只有林公子原谅四少爷,才能让老爷消气啊!”
紫莺是妈妈的陪嫁丫头,从潘家来的,从小长在潘家,跟他人的情感自是不同,打在四少爷身上就是打在三太太身上,打在三太太身上就是打在她紫莺身上,她也是从小见着宝芝、顾北筠长大的,打在四少爷身上比她掉一块肉还疼,此刻紫莺已是泪眼婆娑,泣不成声。
挥舞的马鞭应声而落,在空气中发出可怖的响声,顾北筠叫得欺凌,林倦从来没见过顾北筠如此模样,唇齿煞白,冷汗自他额上冒出,每抽打一下,身上就皮开肉绽一处,被捆的双腿剧烈抖动,他挣扎得厉害,吼得更是凄惨,却一句求饶的话都不说,似乎把这份恨意随疼痛一起,消解。
“林公子!林公子啊!”
林倦看呆了,他连动都不敢动,指尖快要抠进扶手的木头里。
三姨太颓败地跪在地上,此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顾鸿望不解气,脱了军装外套,捋起袖子,狠狠地抽打顾北筠,骂得他连头都抬不起来,那副蔫儿了吧唧的样子哪还有平日里半分神气,他被马鞭抽得嚎哭起来,毕竟还是少年,十来岁,平日里再老成庄重都是装的,本质上还是个孩子,顾鸿望也红了眼,顾北筠是老幺,从小捧着长大的,连老太太都喜欢他,他更是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没想到如今却养成了逆子。
他何曾不悲伤,顾家究竟造了什么孽,出了一个顾南笠还不够,又来个顾北筠。
想到老大老三,顾鸿望的心里才好受些。
顾北筠即便是哭、是嚎,也没有求过饶,他咬紧下唇,任由鞭子打得他失去意识,眼前渐渐模糊,马鞭抽出了血,阵阵带风,顾鸿望是使鞭的好手,手底下自有轻重,但嘴上还是恨铁不成钢地骂:
“我让你胡说!让你胡说!”
“老爷!不能再打了!”
三姨太话音刚落,一道小小的身影就火速地蹿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在大厅中央,连鞭声也静止了,幸好顾鸿望收得快,否则这一鞭就要抽在林倦的脸上。
“滚!”
“你给我滚啊!”
“我不需要你的乞怜!”
“不要你求情!”
“爹!你打我!你打我啊!”
“你打我就消气了!”
“我就不用跟这个哑巴在一起!”
此刻顾北筠被抽得少了半条命,却大吼起来,他从来没有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还不如被顾鸿望抽一顿来得畅快,他不愿意被林倦“相救”,这让他丢脸,而顾南笠此时颇合时宜地添油加柴:
“哟,没想到我们老四还把人吃得死死的啊。”
顾鸿望把马鞭丢了,一地的血。
都是顾北筠的。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林倦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之后,掌心朝上,向顾鸿望行大礼,他不知道司令懂不懂手语,只好用这种方式迫切地表达自己原谅顾北筠。
顾北筠眼睁睁看着林倦背对自己,为了自己朝顾鸿望请求,内心羞愤至极,怒火中烧,此刻恨不得撕碎这个哑巴。
顾鸿望虎口发震,不会说话的林倦用行动告诉他,他一点也不恨顾北筠。
他头肩碰地,再起身,以同样的动作幅度朝顾鸿望磕头,每一个都嗑得又重又响,直到额头出了血,他都不曾停止,三姨太跑过来,紧紧搂住林倦,右手抚摸他的后脑勺,颤着嗓音道:
“倦儿,我的好倦儿,妈妈对不起你。”
“委屈你了,我的好孩子……”
顾鸿望也被这孩子感动了,他没说话,负手而立,想了半晌,又睨着顾北筠:
“等伤好了,你就给我进军校去。”
“好好去去你这身油里油气!”
顾北筠一听“军校”两个字,登时两眼发黑,被解了绳子,他便滑至地上,下人扶起他,他却推开,撑起最后一点力气,从三姨太的怀里把林倦拽起来,他现在手上全是血,浑身没有一块完整皮肉,但依旧狠得要把林倦拆骨入腹。
他揪住林倦的衣领,一手拽着他的头发朝后仰,林倦吃痛,三姨太上来就要分开他俩,没想到也被顾北筠推开,顾北筠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吼道:
“林倦,你给我听好。”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会让你好过。”
这句话太重了,说完,顾北筠失了力气便晕了过去,三姨太急得团团转,徒留林倦愣在原地,顾北筠的温度还残留在他的发顶,这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却用了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头顶的血模糊了眼前视线,一片血雾凝结在眼眸中,紫莺走过来,拿手帕轻轻擦拭他额头的伤,一边握住他的手,缓缓道:
“林公子,你没事吧?”
“大夫来了,快跟我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外伤。”
而林倦,依旧如往昔那般,牵起唇角的弧度,笑得让人心疼。
他说:“紫莺姐姐,我没事。”
没有存稿就是这个下场(?)
已经过了十二点 所以今天还有一更
但跟各位道歉 我今天比昨天更迟呜呜呜 明天多码点留点存稿
欢迎大家给我留言!评论区我特别爱看!很有动力!
下章就要长大了 敬请期待
不过我铺垫是不是太长了 会不会显得拖沓啊(挠头)
好啦 晚安 我们今晚再见~
第18章
1945年,日本正式宣告投降,举国同庆,许久不见热闹的前雍亲王府被赁下,沈军长设宴邀请各界名流,共襄盛举。
漆黑的官车稳稳地停驻在雍亲王府门前,副官急匆匆下车拉开车门,一双锃亮的皮靴,率先踏出,身着美式军装的年轻军官意气风发,中山式翻领,大盖帽阔在头上,军衔标记分展于两肩,勋略表齐齐码在胸前,紧抿的唇角不见一丝笑意,矜傲地走向雍亲王府华贵的大门。
站在门口的士兵向这位青年行礼,身旁的副官递上名片,那名士兵立刻立正站好,恭敬地说道:
“顾司令这里请!”
此人正是刚刚晋升为十八集团军的司令——顾北筠。
虎父无犬子,顾家二子皆大受重视,尤其是顾北筠,1945年抗战胜利,官至陆军上将,褪去青涩莽撞,他已然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抗战爆发,双亲在重庆病逝,那时他在前线,只收到一纸家书,连最后一眼也不曾见到。
沈太太一身花团锦簇地迎了上来,亲热地拢着顾北筠的小臂,寒暄着打招呼,厅堂内早已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脑袋,满屋子的军官都不如顾北筠升迁得快,军长与师长们也纷纷将顾北筠围作一团,觥筹交错间,已然喝了三杯酒下肚,得亏顾北筠酒量不差,又都是熟识,都是在士官学校里念书时结识的同学。
这是缪宜第一次看见顾北筠,立刻变被他英武不凡的气质所吸引了。
戏台上的锣鼓敲起来了,台几上的果盘琳琅满目,沈太太他们几位也是惯知晓这位四少爷风流成性的,身边红粉知己不断,便吩咐了几个识趣的作陪,顾北筠也不拒绝,温软香玉抱了个满怀。
一众军官们高谈阔论起来,顾北筠不参与,只是浅薄地勾起唇角,喝得酩酊大醉,便开始昏沉起来,副官也不知道躲去哪儿喝酒了,门口的车已经备好,他走路有些虚浮,正值金秋十月,夜风转凉,吹得顾北筠打了个激灵,眼见脚下踩空,立刻有阵幽香飘入鼻中,那人扶着他的手腕,胳膊上担着他的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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