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吗?”
白决想了想:“再说吧。”
肥鹤从茂密的腹部羽毛中取出一只琵琶拨子来:“还有这个,是一个聆玉章的漂亮女修带来的,说是她的一个姓宋的师姐,二十多年前委托她给你的。”
“咦?宋杳杳师姐吗?”白决迅速接过那只玳瑁拨子,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为什么是二十多年前,又为什么是委托别人,留这个给我是什么意思,宋师姐现在人呢?”
“哎呀哎呀,你哪来这么多问题,烦死了!”肥鹤拍了两下翅膀,“我今天帮你接待太多人了,每个人都说了一大堆话要我转告你这个转告你那个,我记不清楚了,你自己有时间去聆玉章打听吧。我自己去玩了。”
“哦对了。”肥鹤飞起来在上面小幅度绕了两下,“还有一个,说来找你双修的,赶也赶不走。”
“啊?”
“喏,还在那儿了,你自己搞定吧我走了!”
白决愣愣地回过头,片刻后,脸上绽出大大的笑容来:“苏奉使!”
苏紫这次穿的是一身雍容华贵的礼服,手中拿着一只羽绒扇,半遮面款款走来。虽然每次见他样子都不太一样,但白决还是通过那双如丝媚眼认出了是他。
“小白决,好久不见。”
苏紫用绵密柔软的羽绒来回扫白决的下巴,痒的白决眯起一只眼来直往后躲。
“哎呀,你怎么倒着长了,三十年越长越小,啧啧,对着你这张脸我都下不去手了。我还是喜欢成熟些的。”
白决终于按住了他的羽毛扇,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苏奉使有没有想我呀?”
苏紫捏着他的脸□□了几下:“废话。”说完,他凑近了白决,在他颈间轻轻嗅了一下,露出陶醉的神情,“你身上的味道没变,还是这么可口。”
白决眨眨眼:“苏奉使,你到底是怎么判断别人味道的?幸好不是人人都有你这本事,否则我刚一露面,就被一人一颗鸡蛋丢死了。”
苏紫以扇掩唇咯咯地笑:“想知道?”
白决露出洞穿一切的眼神:“不双修。”
苏紫嘴角垂了下去,幽幽瞪了白决一眼:“哎,裴谨真是好福气。什么都让他尝遍了。”
白决脸蓦地一红:“提裴谨干什么,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你在开什么玩笑?”苏紫道。
白决和苏紫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从苏紫的反应来看,他是知道裴听遥是裴谨灵识的事了。白决试探地道:“你不会也想说,他和裴听遥是同一个人吧?”
苏紫:“那当然不是。”
白决出乎意料地睁大了眼,眼珠转了转,忽然行动起来,扶着苏紫走到水席中的桌椅前,伺候他舒服坐下,一双眼睛亮亮的:“苏掌门啊,你对灵识颇有见解,你和我说说吧,现在到底算怎么回事呢?”
苏紫安心享受了白决的殷勤,翘着腿靠在椅背上:“你先说说看?”
白决措辞了一阵:“他……我时而觉得他们很像,时而又觉得很不像。裴听遥真的还存在于裴谨的意识里么?还是融合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消失了呢。”
“他有裴听遥的记忆么?”
“好像不全有,他自己说,有一点。”
“那你为什么觉得裴听遥消失了呢。”
白决显得有些纠结:“可是……那具身体里住着的是另一个灵魂不是吗?那个人是裴谨啊。”
“嗯嗯。”苏紫抿着嘴巴发出否认的声音,慢悠悠摇动食指,“灵识分裂和灵魂分裂还是有差别的,如果是灵魂分出去,后来诞生了自己的意识,那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他们绝对就是两个人了。可是灵识呢……”
白决眼睛睁得大大的,全神贯注等下文。
苏紫却伸手往白决脑门上弹了一下。
白决叫了一声捂住额头,听见苏紫在头顶上方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裴谨,才是一个完整的裴听遥?”
完整。苏紫的意思和裴潇的一模一样,只是稍微改变了措辞,白决的心倏然被他说动了。
“过去的裴谨对你来说是个陌生人,可是裴听遥是他的灵识,灵识归位以后,他理应获取灵识的全部记忆,其实裴听遥也好裴谨也好,都不算完整,现在的这个裴谨,你不妨把他当成是……呃,当成你重新认识一下裴听遥呢?”
“可是他并不是继承了全部记忆的样子……”白决低低地道,仍旧捂着额头没放下手。
苏紫拿扇子一下一下敲打着手心。
“你问过他吗?”
摇头。
“问问看吧。”
苏紫按着白决的头点了两下。
“哎,撮合情侣是天下间最折寿的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干了。”苏紫站起身,回头一看,白决还抱着脑袋蹲在原地出神呢。
苏紫哼了一声,转身往云梯的方向走去:“不用谢了。”
第61章 身无彩凤05
重新认识一下,一个完整的“裴听遥”么?
一整天白决都在想这句话。
到了晚上他打算出门找找,裴谨究竟上哪儿去了。
刚出薄暮空潭的大门口,就看见裴谨翘着二郎腿靠在公共马车上,一个人占三个人的座儿,一只手臂还吊在马车外,痞气十足,丝毫没有平日崖岛少岛主的端方。
飞马兽停靠在路边,裴谨跳下马车,手上还勾着一条绳子,系着三只酒坛。走了两步才看见白决,足下一顿。
白决嗅到了他身上的酒气,十分诧异:“你去哪儿了?”
“买酒。”裴谨摇了摇酒坛,小酒壶玎珰撞在一起,里面的酒水还是满的。
白决感到稀奇:“上哪儿买的,买了一天。”
裴谨随意笑笑不回答:“喝酒吗,请你。”
两人幕天席地往后山清水潭边一坐,裴谨拆了布塞和白决对干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白决却搁下了佳酿,小心观察裴谨神色。
裴谨注意到他的目光,斜睨过去:“怎么?”
“辣么?”白决问,“闻着有些辣,我喝不来这种,不浪费新的了。”他把没开封的酒坛推了过去。
为了显得没那么不给面子,他伸手示意裴谨手上那坛:“给我尝一口就好。”
裴谨明显一怔,动作下意识地配合,脑子却在发懵。亲眼看着白决接过了他喝过的酒,就着酒坛边沿抿了一下,继而咳嗽起来:“果然不太行。”
裴谨耳根有些发红,转开眼睛:“我记得你还特意埋过酒的。”
“啊,醉流霞吗?那种是甜酒,和这个比起来简直就是水。”
白决咧着嘴笑了两下,忽然捕捉到重点:“等下……你怎么知道?”
裴谨面上红光褪去了一些:“一点琐碎的灵识记忆。”
这恰是白决想问他的,他干脆开门见山:“唔,除了这个,你还有别的印象吗?”他忐忑地偷瞄裴谨,鼓起勇气补充了一句,“以前和我一起时的那些。”
裴谨闷头大灌了一口不说话,白决摸不清他是在回想还是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他决定无论如何硬着头皮讲下去:“这里,你记得吗?有次我和裴听遥在这里捉鱼,我和他说水清无鱼可捉他偏不信,然后我用幻术变出了鱼来逗他,他还沾沾自喜呢。”
白决低低笑了几声,转头:“有印象吗?”
裴谨嗓子沙哑:“嗯。”
白决大喜:“真的?”
过了一会儿他追问:“那你……是什么感觉?”
酒气遮掩了酸气:“你很漂亮。”
白决脸一热:“没问这个。”
裴谨便不说话了。
白决滔滔不绝:“那,那边呢,记得吗?有次我逃了晚课被大师姐罚站在那棵树底下,我摘树叶叠小青蛙玩,裴听遥怎么学也学不会,我叠的会跳,他叠的想用法术作弊跳起来,结果一跳就散了,哈哈。”
裴谨气压很低沉,似乎听得有些不耐烦,掸着一尘不染的衣摆淡淡道:“不记得。”
怎么这个就不记得呢?白决有点失落,很想找寻裴谨记忆的规律,完全没有察觉到裴谨的不对劲。
他试图用更亲密一些的记忆试探:“对了还有一次。我贪杯,喝甜酒居然也给喝醉了,那天晚上我和裴听遥……”
裴谨“哐”地砸碎了手中的酒坛,碎片溅出去,惊得白决身子往后一仰。
“你去找你的裴听遥喝酒吧。”
裴谨起身便走。
白决坐在原地脸色发白。他以为自己试探的很小心,可是裴谨听出来了吗?觉得那心思太龌龊吗,所以动了这样大的肝火。
表面说要做朋友,却拿那种话来试探。
白决啊白决,你是怎么想的,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
泼天的大雨倾洒在三层佛塔的屋甍上,贯连成一注又一注水噼里啪啦往青灰石板上砸。
恩客都走尽了,寺庙里的僧人为正殿外的花草铺上遮盖,好奇地往门口张望。
那里有一个紫衣人撑伞站在“安禅寺”的匾额下,旁边还立着一只鹤。
僧人依稀听见鹤开口说话了,犹豫了一番走过搭话:“是岘山上下来的仙师么?”
“啊,抱歉,打扰了吗?”白决抬起竹伞,伞下露出一双清丽的眼睛。
僧人怔了一下,虔诚地合十手掌垂下头诵了句佛偈,雨声太大,声音被盖过去了。
“是来祭拜另一位仙师的吧?”僧人做了个请的手势,“随我来吧。”
僧人带着白决一路直走,穿过了三座大殿,每经过一座,都停在宝相庄严的佛像前静默一会儿,白决便也仿着他的样子鞠躬。一直行到最里面院子,茂密的松树比古刹还高,环绕住整个寺庙,在冷雨中越发青郁。
白决总归没忘中洲的风俗,给僧人捐了些香火钱作为答谢。
僧人不无意外,真心祝福了白决几句,退出了院子。
陶漱的骨灰就供奉在这座偏殿里,庭院环境不错,应是他喜欢的样子。
白决带着一身雨气走进殿中,用法术清理了周身,随便抽了个团蒲席地而坐。肥鹤自己飞进了松树林里。
“师父,”白决开了口,也不知道说什么,沉沉叹了口气,“徒儿好累啊。”
*
“仙师……仙师?”
僧人在偏殿门口小心地唤里面的人,雨声太大,他又不想惊动亡魂,可是抱腿坐着地上的紫衣仙师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头也埋下去,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他旁边杏黄袍子的剑修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叫了。僧人犹豫片刻,点头告辞。
伞淌进大雨里的声音终于牵动了殿里的人,紫衣修士懵懂地回过头来,鼻头通红,眼角还挂着泪痕。
顾汝兰往里的脚步倏然顿住了。
“顾师兄?”白决匆忙抹了把眼睛,赧然坐直了身体,“你怎么来了?”
“今日晚宴后我们就回北邙了,父亲命我代表宗门来祭拜一二。”顾汝兰缓缓走进来,手臂有些僵硬地探出去,似乎想摸摸白决的头,事到临头又收回来,“你还好吗?”
“没事。”白决冲他笑笑,“我话有点多,说着说着把自己给说委屈了。”他自嘲地摇摇头,“是不是很傻,不好意思。吓着你了。”
边揉着头,他边喃喃了一句:“晚宴在今天啊……”
“没吓着。”顾汝兰抿了抿嘴,“白师弟,你想哭便哭吧。”
白决抬手捂住了眼睛:“没事了。”
顾汝兰默默走到他身边坐下,过了许久,偏头看见白决仍然捂着眼睛,握成拳的手紧了又松开,最后抬起来缓缓覆在了白决背上。
一下一下的轻轻拍打着。
庙外雨声淅沥,庙内久久无音。
突然,门口似有一声动静,白决和顾汝兰齐齐回头看过去。
白决捂着眼睛许久,骤然睁开未能适应光线,依稀看到了一片白色的衣角飘走了,又好像是错觉。
“有人来?”他问顾汝兰。
顾汝兰目光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转回来:“没人,瓦片掉下来了吧。”
*
裴谨弃了伞闷头走进了大雨里,雨水瞬间将他从头到脚都打湿。
本是来找白决的,打听到他人在安禅寺,想着要不要等他回来再说,没按捺住冒着雨就来了。昨晚他酒气上头,好像是吓着白决了。明知道白决心里有个裴听遥,又何必再为那种事动怒呢。
没想到一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白决是和顾汝兰一起来的,裴谨知道陶漱的骨灰在安禅寺,白决来看恩师,却带着顾汝兰。
难以置信,可却是亲眼所见。
白决好像在哭。
有什么委屈从来不和他讲,却可以和顾汝兰说?
顾汝兰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说的谎话。两个人像看笑话一样看他。
心上人不是裴听遥吗?顾汝兰又算怎么回事,移情别恋了?白决终于要从那段无聊的旧情里走出来了?那为什么偏偏是顾汝兰!
他哪点比不上顾汝兰?
就像那天在月亮碑下说的,谁都可以,唯独他裴谨不行,是吗。
裴谨心神激荡,转身走时纸伞撞在门框,伞骨直接折了。
接着可怜的伞就那样被抛在了墙根。
不远处,肥鹤站在一根松枝上,歪了下脑袋。
*
大雨停了以后,白决才离开安禅寺,回了澶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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