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有一日,趁着孟平杉不在的时候,他便用藏在袖子里的匕首自杀了。
只是他自杀的力道不太够,没能一刀了断自己,硬是吊了一口气,拖到了孟平杉第二次为自己续上阳寿。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傅鸣遥一想到自己是因为害了无辜之人的性命才能活着,便觉得无比后悔无比可怖,千方百计趁着孟平杉不留意的时候自杀,可是孟平杉在四周放了很多人,他一次次地没能死干脆,孟平杉便一次次地杀人为他续命。
不知道到底是第几次从黄泉路上被人拽了回来,傅鸣遥一睁眼,就看到孟平杉坐在他边上,握着他的一只手,笑着说道:“我不会让你死的,但是你要知道,你想自杀,只会有更多人为你送命。”
傅鸣遥第一次从心底里觉得害怕,他看不清楚这个口口声声说爱他、却能够心狠手辣沾着满手鲜血的人。
他害怕会有更多的人因为他想解脱而丧命,所以再也没有做过自杀的事情,也再没能力做这样的事情,因为那日醒来之后,他的双手也没有了知觉,只能像个活死人一般在床上喘着气。
如意笔夺来的阳寿不会原原本本续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头一回续阳寿能续一半,往后每一回,都会越续越少。
傅鸣遥身上已经不知道续了多少回寿命,就算是二十年的阳寿放在他身上怕是也只能撑几个月,孟平杉一意孤行得不肯放他去死,只能威胁林应替他寻阳寿,吊着他的性命,一拖便是十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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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陀佛。”吾念轻轻念了声佛号,闭上了眼睛。
司淮转头看了他一眼,往前挥出一道灵光,止住了往下变换的梦境。
所谓探梦,便是施法者将熟睡之人心里最深处的东西以梦的形式唤醒,再以意念的方式进入梦境里,像个透明人一般窥探完整个梦境。
傅鸣遥的这场梦,不需要再往后看,也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要他一直活着,饕餮印的反噬就会变本加厉地落到他身上,瘫痪了手脚之后,再后来就瞎了眼睛,说不定再过些时候耳朵也听不见了,嘴巴也说不了了,直到加在他身上的阳寿再也续不上去,才能咽下吊了十几年的那口气。
所以明峤的出现对他来说是一种得到解脱的希望,他告诉明峤这些东西,想让他为自己画一场圆满的美梦,摆脱这些年的痛苦安然死去。
只是明峤没有拿到千秋卷,也没有拿到如意笔,所以傅鸣遥才答应明峤替他证实那番话,好让他把这个能替他完成心愿的人带过来。
梦境里的一切都是虚的,司淮碰不到吾念,只得望着他的侧脸,轻声道:“看也看过了,确实是一段沾满了无辜性命的孽缘。这件事错本不在傅鸣遥,他也没几日可活了,要不要替他安然解脱,全凭你的意思。”
吾念还在低声念着经文,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转头看向司淮。
他的袖子里飞出来一块玉玦碎片,飘飘浮浮地落到半空中,迸发出一道刺眼的光芒,刹那间将眼前的画面变作了一片苍茫的白色。
“阿弥陀佛……”吾念道:“我佛慈悲,傅公子本无害人之心,却遭受了十几年的罪过,若凭我之力能助他解脱,坏了戒律也无妨。”
“佛门戒律不杀生,可你是在救人,不是在杀人。”司淮盯着他的脸,轻声道。
吾念听到这句话,眼里闪过一点星芒,轻轻笑了一下,转头看向那道碎片发出的光。
他不知道这玉玦碎片该怎么用,也不知道要如何为傅鸣遥编一场完满的梦,只是心里有一道声音在小声地指示着他念诵经文。
吾念的手上结出了一道梵文印记,带着金色的佛光,落到了那块碎玉上方,循着他念经的声音,白光和金光慢慢地在眼前消散,眼前的场景变回了十几年前,孟平杉拉着傅鸣遥醉酒的那个夜晚。
那天的夜色其实很美,朦胧的光晕照在孟平杉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十分柔和。
傅鸣遥沉着一张脸地坐在另一边,见他拿起酒壶对着壶嘴就要喝,赶紧一把抢了过去抱在怀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我同你说了这么多,你还生气呢?”孟平杉使劲地眨了两下眼睛,看清了他怀里抱着的酒壶,站起身来就要去抢。
傅鸣遥怕他抢过去喝个烂醉,索性也站了起来,转过身正要走,就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拽到了怀里,手里的酒壶一下子没抱稳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香醇的酒香弥漫到了空气中。
孟平杉双手环住了傅鸣遥的腰,力气大得不容许他挣开,他把脑袋埋到傅鸣遥的肩侧,轻轻蹭着他的脸颊,低声道:“鸣遥,我喜欢你。”
傅鸣遥被他喷在颈侧的气息弄得有些痒,躲了几下都躲不过去,只好回握住了他环在腰上的手,轻轻叹了一声。
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凉,傅鸣遥的鼻尖嗅到的全是酒的香味,还有一丝淡淡的孟平杉身上的气息。
他侧过头轻轻撞了一下孟平杉的脑袋,道:“我也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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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饕餮玉印 十七
寒雨下了一夜,直到清晨才随着笛音一起停了下来。
司淮缓缓睁开眼睛,转手将笛子塞回了袖子里,转头望向躺椅上的人。
傅鸣遥的脑袋稍稍歪向一侧,姿势和昨夜睡前一样,紧皱的眉头舒展开,脸色依旧苍白,唇角却有了笑意。
“阿弥陀佛……”吾念默念了一声,抽回覆在傅鸣遥手背上的手,合掌念起了超度经文。
身后传来一阵珠帘响动的声音,转头看去,才发现孟平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亭子外,高大的身形此刻显得有些佝偻,脸上冒出了胡茬,仿佛一夜间就爬满了沧桑。
“表兄……”明峤看着他的模样想伸手去扶,犹豫了一下又收了回来,掀起衣袍下摆就要往下跪去,被孟平杉一把托住又拉了起来。
孟平杉的视线死死盯着傅鸣遥,这些年他的身形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也很久不曾舒心地笑过,这副温柔的模样看起来像睡熟了做着美梦,美好得让他不忍心开口打破。
“他走得安稳吗?”孟平杉的眼神变得有些飘忽,开口的声音有些发颤。
明峤以为他回来看到傅鸣遥已经死了定然要疯要狂,已经做好了和他动手的准备,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冷静,像是早就已经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表兄你……还好吗?”明峤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担心他莫不是伤心过度魔怔了。
“好……好得很……”孟平杉机械般木然地点了几下头,忽然红着一双眼睛放声笑了起来,低吼道:“你们一起算计我!我能不好吗!?”
“鸣遥兄他……”
“我知道是他的意思!”孟平杉厉声打断他的话,胸口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用尽了全力控制自己颤抖的身体,笑得无比苍凉、无比悲哀。
“我知道是他的意思,不然我昨晚根本不会去连云府,也不会喝你那席酒。”他会寸步不离地守在这儿,不会让任何人靠近他的鸣遥。
可……这偏偏是傅鸣遥的意思,是他这十几年来在城主府里唯一想要的解脱。
孟平杉有些步子不稳地朝傅鸣遥走过去,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他从未觉得这么长,长得仿佛要用尽整个余生才能走到那人的身旁。
往常他走近傅鸣遥的时候,即便他在深眠也会立刻醒过来,睁着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望”向他的方向,漠然得没有丝毫情绪。
而今日,他睡着的模样这般温柔、这般宁静,就这么从他身边离开,再也不会醒来。
“鸣遥……”孟平杉轻轻唤了他一声,脸上的笑慢慢变得扭曲,脖子上爬满了暴怒的青筋,浑身颤抖着,忽然变作了一只发怒的猛兽,低吼着掀翻了旁边的桌子,一把推开塌边的司淮和吾念,踉跄了一下跪到了傅鸣遥的躺椅边。
盖在他身上的锦裘掉了一角在地上,沾了些飘进来的雨水。
傅鸣遥抓过他放在外面的还带着些余温的手,动作轻缓地塞回了锦裘底下,颤抖着不发一言,却像个失了糖果的孩子一般,哭得满面泪痕。
都说大丈夫顶天立地,牙齿打掉了也要和着血吞下去,可谁知道,他们失去了挚爱之人,也会哭得心如死灰。
“鸣遥,你爱过我吗?”孟平杉伸手抚着那张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双手忽然抓上了傅鸣遥的肩膀,力气大得仿佛要嵌进他的骨血里。
“我背负了百千条任命双手沾满了鲜血,就为了续你的性命!我怕外人说三道四败坏你的名声、怕仙门的人来找你,就娶了个妻子在人前相敬如宾!我为了你去偷人家刚满月的孩子,想用他们救你的性命!可你呢?你一直就想离开我,一直!”
“刚满月的孩子?李家丢失的那对龙凤双生子?”司淮不理会他近乎失控的理智,一把抓住他的手扯着他转过了身子,厉声责问道。
“是我抢走的。”孟平杉抬起另一只手打掉了司淮的手,笑得有些狰狞,“想不到吧?堂堂信陵城主,一边答应着替他们找回孩子,可另一边,我就是那个抢孩子的恶人!”
“那那只……”
“祁舟!”吾念知道他要问的是那只女鬼,急忙打断了他,摇了摇头,转而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孟平杉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大笑了起来,转而又哭得无比悲凉,“自然是为了续他的命。刚出生不久的龙凤双生子,身上同时带有阴阳之气,连取七日心头血饮用,可延长寿命。”
“呵!”司淮冷笑着白了他一眼,直在心里骂他胡说八道,他活了这么久从来没听说过这种延长寿命的法子。
吾念并没有追问他是从哪里听说的,只淡淡问道:“你知道他将自己留在了怎样的梦境里吗?”
一场梦,要美好到愿意让人放弃尘世的一切挂念,才能留在里面再不醒来。
孟平杉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哭又笑的表情渐渐变得漠然,漠然得带了几分他不愿意承认的恐惧。
吾念合着双手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才缓缓道:“他梦到十几年前,你同他表明心意的那个夜晚,他没有推开你,也没有离开。后来你听了他的话追回了进京的人,等着任命的诏书下来,敌军再袭的时候朝廷派来了援兵。局势稳定之后,你辞去了官职,同他离开了信陵……”
“你别说了!别说了!”孟平杉捂着脑袋,表情痛苦地打断了他。
那只是一场梦,一场当初错过了便再也改变不了、也再回不去的梦。
“他不是不爱你,他只是想放过自己,也放过你。”吾念看着他痛苦跪地的模样,仍是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司淮静静看着吾念的侧脸,一颗泥土做的心仿佛落进水里化成了泥,捉不住也捞不起。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和尚竟然能将感情的事看透,可是……他们两人的呢?上辈子到他死前,可曾看透?
亭子内一时再没有人开口说话,明峤上前将孟平杉从地上扶起来,却被后者推开了。
孟平杉撑着从地上起来坐到了傅鸣遥的边上,俯下身子轻轻将他拥在了怀里,把脸埋到了他的颈侧,低声抽噎了两下,最后竟如同孩童稚子一般哭得撕心裂肺。
这片梅花林平日里根本没有人会靠近,他只有在这里才能不顾着城主的脸面,情至伤心处,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最后也不知道是哭够了还是想通了,孟平杉有些不稳地站起身子,仍旧将明峤伸过去扶他的手挡开,理好了衣冠站正了身子,才转过去弯下腰身,将傅鸣遥打横抱在了怀里,脚步平稳地朝外走去。
明峤见他不言不语,到口的关切话语又咽了回去,上前替他拨开了珠帘。
“我一直怕弄伤、弄疼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了,没想到他现在变得这么轻。”
孟平杉站定了脚步,对着明峤苦笑了一下,转头看向了吾念和司淮。
“那个法子是我偶然间看到的,我也不知真假,只要能救他性命我都愿意一试。”他停了一下,低头看向怀里像在安睡的人,眉眼里流转着无限温柔,道:“他不让我这么做,这些年,他除了求死,第一次开口对我哀求。那两个孩子在东院好好养着,大师替我还给人家吧。”
说完,也不等吾念答应,孟平杉便抱着怀里的人,头也不回地往院子外走。
后来,听府里的下人们说,城主带着人骑上了一匹快马就出了信陵城,没有交代要去哪里,也没有交代什么时候回来。
或许,是为了圆傅鸣遥不愿意醒来的那个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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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淮和吾念果然在东院里找到了那两个被孟平杉带走的龙凤双生子,两个孩子被奶妈子小心照顾着,非但没有受什么伤,反而养得有几分白胖。
算起来,这两个孩子已经丢失了十几日了,听说李家隔山差五地就到城主府打听情况,想必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苦苦寻找的孩子就藏在城主府里。
两人同几位宗主道了别,抱着两个孩子去了李家村。
李封一家这些天找孩子找得几近绝望,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被他们赶走的和尚把孩子带了回来,又是羞愧又是感激,全家老小跪了一地,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李家为了表示谢意做了一桌子的斋饭,吾念只道还有更要紧的事,谢了又谢,才挎着一篮子素食脱身离开。
走出去很远一段路,回头还能看到李家老小站在院子前朝这边挥着手,吾念回头看了一眼,笑着同司淮道:“这么多天,总算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没什么好高兴的,你替他们找回了孩子,自然是高兴得又跪又拜的,可你忘了当时赶你走的时候,在背后指指点点的骂得有多难听?”
“出家人当心怀宽广,不惦记着人家感恩,也不应该惦记着身后的唾骂。”吾念脸上笑意不减,察觉到司淮有些心不在焉,问道:“有心事?”
司淮轻轻叹了一声,“也不算心事吧,只是觉着,世上太多人带着两幅面孔过活,他们不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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