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过去,”姜敛重新拨通电话, “全体注意!往旧区水塔靠拢。”
陈秀莲看起来精神不好。晏君寻想, 她想干点不后悔的事情。
陈秀莲对着镜头抬起只手,指向远处,说:“我老家在停泊区附近的小乡区, 战前督察局说会把我老家并进停泊区,但到现在也没实现。”她额前的发贴着伤口,像是要跟所有人讲点令她骄傲的事情,“我女儿琴琴在钢厂附属学校上课,成绩很好, 老师每天都会夸她, 考过好几次一百分。”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都说了是刘晨的噱头!他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了。】
【靠,以为是社会爆点,结果就这样?有病吧!】
【刘晨,你死了。】
陈秀莲的声音被雨声盖住,变得很小。她的骄傲没人听。大家花费自己宝贵的几分钟进来,不是为了听她讲女儿。她积攒的高兴随着话题夭折了, 神情有点像哭,但是她没有哭。
“我杀的第一个人叫何志国,是个强奸犯。他战前到我们厂里打工,想跟我谈恋爱,但我没答应,于是他就强奸了我,”陈秀莲把声音抬高,她仰起些脸,好让所有人看清她的模样,“我最后嫁给了他。”
【???什么狗血走向?】
【有病有病有病!】
【他强奸你你还嫁给他?你贱啊!】
“我没有病,”陈秀莲勉强笑起来,对着镜头努力整理语言,“我没有病,我很正常。真的。”
陈秀莲觉得自己不是精神病,她不是,有病的是何志国。她杀何志国是忍到头了,是没希望了。但她从头到尾都觉得自己很清醒,她想杀何志国不是几天的事,她只是遵照自己的想法做了。
“我嫁给他不是自愿的,就像我被他强奸也不是自愿的。我跟……”陈秀莲想着过去那些脸,却记不起他们都是谁,太多了,“我跟很多人讲过,我希望何志国能够受到联盟的制裁。我给督察局写过信,也给督察局打过电话,但每次都被何志国制止了。”
陈秀莲说到这里停下来,她抬手解外套的扣子,里面穿着件贴身背心。她脱掉外套,脱掉裤子,甚至把鞋袜也脱掉了,就穿着那件背心站在无数人眼前。
“他总是打我,”陈秀莲指着自己的大腿,那里有消不掉的疤痕,还有她的手臂,都是烫伤,“我写一次信,他就打我一次。他说自己没犯法,联盟允许他这样干。我看刘晨的新闻,他也说强奸犯法,说家暴犯法,那为什么督察局不抓他?”
陈秀莲看着镜头,没有任何羞涩,仿佛这具袒露的身体是别人的。她擦拭着脸上的雨水,问:“战时我给督察局打电话,他们忙着参战,告诉我等一等。”她喉间干涩,表情逐渐愤慨起来,“你们知道我等了多久?我等了一年又一年!谁来抓何志国,谁来?没人啊!”她的手臂在空中无处安放,挥舞了一下,像是要狠狠甩开枷锁,“何志国这个孬种!垃圾!渣滓!他把我女儿带上车撞死了,他怎么还没死啊?人渣就该去死啊!”
暴雨倾泻在陈秀莲的身上,像是棍棒的敲打。她被打得弯了腰、低了头,甚至被打得面目全非!她指着镜头,指着镜头后面的姜敛,指着所有人,尽情宣泄。
姜敛的通导器忽然响起来,接近水塔附近民居楼的行动小队在通导器里说:“目标挟持人质在楼顶,观测员说人质被捆绑在栏杆上,随时有掉落的可能。”
“目标情绪不稳定,不要贸然冲出去,”姜敛说,“先驱散旧楼附近的居民,启动落体承载设备,密切注意目标动向。”
【挺可怜的,督察局战前战后都是废物。】
【我看她情绪这么激动,有点像演的啊。】
【督察局出来说话,姜敛出来说话。侧写师到了没?这都没推测出来?黑豹也是废物么?】
【早说了黑豹都是战争狂,根本不会跟正常人共情。】
【她到底想干吗?】
时山延的游戏通关了,他在吵闹声里看向姜敛的光屏,说不上什么表情。他在这个案子里一直很冷静,冷静得像在观战,除了对晏君寻的兴趣,没有其他的情绪波动。他不太会琢磨为什么,因为“为什么”大多时候都在对既定事实发问。
陈秀莲不是在爆炸,她已经炸过了。
“我杀了四个人,我是故意的。”陈秀莲高举着双臂,木然的眼神仿佛已经没有了生命,她陈述着自己的心理路程,“我杀完何志国以后他还在讲话,这让我很害怕。你们懂吧?死掉的人又在耳边说话,恐怖片才这么演。他还是在骂我,并且叫嚣着要杀了我,我怕死了,于是我把他拆开放进锅里,吃掉了。”
她垂着僵硬的嘴角,神情开始困惑。
“但是没用,他还在。他每天把我骂醒,真是无时无刻都在我耳边。我其实很后悔,以前我上班的时候他没办法烦我,现在不行,他总是在我耳边。他可能在监视我。”陈秀莲目光挪动,游离片刻,“他就是在监视我,还给我看他收藏的新闻。那些新闻都是刘晨写的,写得真好,我能看懂,他写的那些人都是强奸犯。但是我想不明白,这些强奸犯被抓进牢里,怎么又放了出来?”她把那些新闻背得很熟,“历建华强奸他的同事,那女的跳楼了,他却在区里买了房。他们跟何志国一样,都觉得自己没做错。还有那个刘鑫程,他在家门口的墙上写强奸干得漂亮,来来往往那么多人看到,也没人管。”
陈秀莲说到这里,情绪又暴躁起来。她朝着地面啐了一口。
“畜生玩意,会这么干的都是何志国,我了解他们,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要是什么都不干,他们就会继续来找我,”她偏执地踩着地面,“他们一定会来找我的!何志国在锅里的时候跟我说他要报仇,我就知道他还有分身,刘鑫程、历建华都是他的分身!他们还要来强奸我、打我,我必须先杀掉他们!”
陈秀莲胸口起伏,说到这里,忽然鞠下躬。但这似乎不够,她不断下压着身体。
“但是霍庆军,霍老师,”陈秀莲声音哽咽,用充血的眼睛看着镜头,“霍老师对不起,我罪该万死,我愿意接受联盟的制裁。我杀了霍老师,我杀了霍老师!”她抬手用力扇着自己的脸颊,“对不起霍老师!”她脸上的雨像泪,往下巴上淌。她讲话颠三倒四:“我本来想杀何志国的,霍老师跟我说他没性侵,我没信。”她痛苦地扯着头发,声音变得尖锐,像是堵在了喉咙里,“我怎么没信呢……何志国也跟我说他没性侵,我听了太多次,我分辨不出来!”
陈秀莲被雨水模糊了双眼,她在喘息。
对。没错。她分辨不出来。她在这个吃人的丛林里,被别人几句话就哄骗走了。刘晨使用的那些词语都在煽动她,她见到霍庆军那一刻就已经给他定了罪,她太相信报道了。
陈秀莲不敢想,她不愿意想,可是她总会想到。霍庆军如果没死,翻案了,是不是能回到妻子身边?令陈秀莲最绝望的是,她记不清霍庆军临死前的表情,她只记得霍庆军把那张全家福递给她时的表情。
陈秀莲想捂住嘴,可是号啕声还是传了出来。她在杀掉何志国的行为里得到了勇气,但是最终因为霍庆军被击得粉碎。她提起刘晨的衣领,把他摁向栏杆,在暴雨里失控地喊:“道歉!向霍老师道歉!”
刘晨撞在栏杆上,磕得头破血流。他高声说:“对不起、对不起!霍老师……放过我!”
栏杆上的铁锈蹭到两个人的伤口,刘晨听到“咔”的一声,栏杆晃得很厉害。他看不清前方,却知道掉下去就是死。
“不要摁了、不要!”刘晨痛哭流涕,“我道歉!”
“落体承载设备已启动,顶楼冲锋已就位!”行动小队在通导器里大声说。
“行动。”姜敛回答。
“我不会打你,我也不会伤害你,”陈秀莲闻到血腥味,听到后边破开铁门的脚步声,她用不干净的手擦抹着脸上的雨水,俯在刘晨耳边小声说,“我不想……我不想伤害无辜的。你罪不至死,该死的是我。”
“你不要跳,”何志国又出现在陈秀莲脑海里,他慌张地说,“你他妈别跳!老子不想死。”
孬种。
陈秀莲满脸雨水,朝前方大笑起来:“你这个孬种!我以前跑不掉,后来放弃了,现在我们谁也别想跑。既然老天爷要把我们绑在一起,我就跟你同归于尽。我他妈的早就想跟你同归于尽了。”
然后她撞开栏杆,孤注一掷地跳了下去。暴雨倾盆,刘晨吓到失声大哭。陈秀莲什么都顾不上了,她在最后一刻想。
我最怕暴力了。
晏君寻闭上眼,听到“咚”的一声。
第32章 沉默
远处隔着雨观望的居民们发出惊呼, 看着那挟持人质的杀人犯从楼顶纵身一跃。那声“咚”就是她最后的心跳,仿佛在强有力地回应世界。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秒。
直播终止了。
刘晨主页上的留言正在疯狂增加。点击声就像是雨珠,汇集成层层叠叠的浪潮, 罩住了整个区域。
现场有些混乱, 行动小队在解救刘晨的时候发现陈秀莲系了死结。他们从楼顶往下望, 看到陈秀莲卡在落体承载设备的外边。居民楼附近埋伏的人员冲出来,检查陈秀莲,最后用通导器告诉姜敛:“目标已死亡。”
雨水把车窗外的世界泡得发皱,晏君寻睁开眼, 看着灰蒙蒙的停泊区。他听见姜敛回答“处理现场”,思绪却像掉进了下水道, 和肮脏的泔水流向深处, 最终变得漆黑一片。
* * *
晏君寻坐在小黑板前,这是他的座位。他似乎从出生起就坐在这里,不论身体还是意识, 都只存在于黑板前。
阿尔忒弥斯拥有一座花园,但这里从来没有晴天,玻璃外永远都是雨。晏君寻没有见过花,阿尔忒弥斯在黑板上写下“花”,告诉他玻璃外就是花园。他起身趴在玻璃上,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都把雨当作花。
“我们生活在人群里吗?”晏君寻问阿尔忒弥斯。
“我们时刻生活在人群里。”阿尔忒弥斯如此回答。
“为什么我看不到其他人?”
“因为你还没有‘眼睛’,”阿尔忒弥斯从黑板前回过身,“在你长大前,你都看不到他们。但是别害怕君寻,你跟他们待在一起。”
“你呢?”晏君寻侧过脸,贴着玻璃。他喜欢各种各样的触感, 触感让他发现自己的存在不是场梦。
“我跟你待在一起,”阿尔忒弥斯说,“君寻,我永远和你待在一起。”
“你是我的妈妈吗?”
“我不是。”
“那谁是我的妈妈?”
“任何人。”
晏君寻的眼睛映在玻璃上,安静地听雨。这里一直很安静,“安静”仿佛就住在这里,只要晏君寻愿意,他可以跟它这样待到睡着。
“任何人都能做我的妈妈,”晏君寻说,“那是谁诞下了我的身体?”
阿尔忒弥斯不回答,它经常会沉默,沉默也是它的本领。它多数时候都在观察晏君寻,不论晏君寻醒着还是睡着。晏君寻习惯了它的沉默,他也不再期待它能回答。
晏君寻的思考不会停止,否则他会陷入空白的焦虑。他渴望有个同伴,一个不同于阿尔忒弥斯的同伴,但是他只拥有无尽的大雨。阿尔忒弥斯没有告诉他如何辨识情绪,他内心里翻涌的都是未知。
这是保护吗?
或许吧。
晏君寻避免了痛苦,因为他连“痛苦”是什么都不知道。他的思绪像是一个个衔接紧密的小桥,延伸向孤寂的雨声,变成浮浮沉沉的船只,漂在他无法控制的水面上。
* * *
铃声把晏君寻叫醒了,他皱着眉醒来,发现时山延把通导器贴在他耳边。
“早上好,”时山延眼神直率,“有人在找你。”
晏君寻忘了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他们还在督察局的休息区。他接过通导器,边撑着额头边接通,语气不善:“谁?”
“是我,”朴蔺被晏君寻的语气镇住了,约莫两秒钟后才回答,“姜哥问你们走了吗?”
“正准备。”晏君寻用手掌遮住眼睛。没睡好的后遗症就是头疼。
“好的,那就走吧,案子的后续总结我会直接发给你。”朴蔺收拾着桌面上的纸页,想了想,还是说了句,“……辛苦了。”
晏君寻“嗯”一声,懒得客套,就把电话挂了。他把通导器装回兜里,站起身,对时山延说:“回去睡觉。”
“回哪儿?”时山延明知故问。
晏君寻往外走,说:“爱回哪里回哪里。”
他从休息区出来,下楼梯的时候看到督察局大厅的中央光屏,上面还在播放陈秀莲的案子。他站在楼梯上看了一会儿。
“啊,”时山延像是才想起来,往晏君寻这里偏了些身体,“那个陈秀莲的跳楼视频现在被当作资源20块出售,气得调查室里的小姑娘们吃不下饭,珏说主理系统会处理。”
晏君寻却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傅承辉没有找你吗?”
“谁知道呢,”时山延看着他,“我很少接电话的。”
底下的督察局成员走来走去,他们在新闻的播报声中显得格外奇特。晏君寻转头跟时山延对视,说:“你们通过话。”
“你的思绪又跑到我身上了吗?”时山延意有所指,“好吧,不如再猜猜我们聊了什么。”
“他向你打听疯子的事情,详细问了我的情绪变化,试图搞清楚我跟疯子是不是一伙儿的。”晏君寻收回目光,继续下楼。
时山延就在他旁边,问:“你觉得我是怎么回答的?”
晏君寻没回答这个问题,他再次看了眼时山延,笑了一下,有点挑衅,像是不管时山延怎么回答都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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