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汤若望便以神父的身份前往了东煌,获光禄大夫敕封, 供职于钦天监。
如今女王却将汤若望唤回了伐纳, 怕是伐纳真的要变天了。
看见汤若望,皇轩烬也没说话,半睁着眼上下看了看他。
汤若望身边跟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 看上去不是很机灵,手上捧着紫檀木匣。
就算是在东煌,紫檀木也是上好的东西,比黄金还贵。
皇轩烬都有点好奇那紫檀木匣里装的是什么了。
“多年未见, 烬少主可还记得在下。”汤若望身着一身白色神父袍,双手相覆垂在身前,他念着烬少主这三个字的时候语带谦卑, 像是面前的少年仍旧是那个手握权势的江南皇轩家少主一样。
皇轩烬上下点了点头,“记得。”
不过也就是有个印象罢了,其它的就什么都说不上来了,就连当年汤若望到那艘太一号上和他说了什么他都忘了。
“适才到近卫团未能找到烬少主,还以为今天碰不到烬少主了,幸而在这碰见了。”汤若望嘴角含着笑意说,他的笑意并不让人反感。
“你找我?”皇轩烬皱了皱眉。
“我为烬少主从东煌带了一点薄礼。”汤若望看向身旁的男孩,让男孩把紫檀木匣递给皇轩烬。
“喏,给你。”那个男孩有点没好气地说,他是这次汤若望神父回伐纳之后跟在神父身边的。虽然没两天,但他还是挺喜欢汤若望神父的。
汤若望神父不知道皇轩烬是个什么货色,他可知道。
这家伙可是曾经叛国通敌的三姓家奴,现如今又从女王的寝宫里走出来,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皇轩烬对男孩的无理像是毫不在意一样,掀开紫檀木匣。
匣中是一件猩红织金云锦长袍。
云锦是二十四诸国时期白羽帝亲自在金陵设立的织锦的官署——锦署所织造的官锦。
挑花结本、通经断纬,数十名锦署的一等绣娘数年才能织造出一匹云锦来。
八百年来在东煌只有皇室和皇轩家才能享用云锦,因为当年皇轩且尘好穿云锦,青溟帝甚至特许皇轩且尘着云锦入丹桂宴。
一众着绯红绛紫官服带金银鱼袋的官员中,独皇轩且尘一身月白色云锦,如风流好公子。
皇轩烬缓缓挑起那件云锦长袍,那件长袍上用金银细线绣着一只欲飞的鹤。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送我?”皇轩烬挑着嘴角笑了笑,抬起眼看着汤若望。
“也是碰巧得到的,想来也只有烬少主能配这一身红了。”汤若望低头近乎恭敬地说。
皇轩烬用手指捻着那件云锦衣,凉如青玉,滑如烟雾。
他半睁着眼偏过头去看汤若望,压着声音说:“神父还真是能碰巧,现如今东煌就只有皇室能用这云锦了。”
“烬少主是不打算接受在下的薄礼了吗?”汤若望问。
“要,当然要。”皇轩烬挑着嘴角笑了笑说:“有人送礼我还不要。”
然后便从紫檀木匣中拎起那件猩红绣鹤的云锦长袍,顺手搭在肩上。
猩红色的长袍从他肩上垂落。
“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走了。”皇轩烬说。
“烬少主走好。”汤若望缓缓躬身。
皇轩烬挥了挥手手,身上搭着那件猩红绣鹤的长袍转身走了。
汤若望看着少年的背影,那件垂落的猩红云锦衣如同要在少年的背上烧起来一样。
汤若望和皇轩烬的确只见过一面。
可有的时候一面能定下很多事情。
那年他奉女王之命前去那艘漂浮在海上的巨大龙骨船上去见那位江南皇轩家的烬少主。
他被引入幽长而深的穿廊里,东煌人还不习惯用煤油灯,船内的光线昏暗,铜灯上燃烧的银烛将楠木地板照亮。
引在他前面的是皇轩家的家臣毕方。
皇轩家是东煌除了皇室最为尊荣的氏族。
皇轩家的女儿向来比公主还要尊贵,因为她们到最后会成为皇后。
八百年来皇轩家出了上百名皇后、皇妃。
他来的时候便想:可惜了,这一代皇轩家只有一个皇轩烬。
他听说那名烬少主被称为东煌的神凰鸟,那是只有在盛世才能现身的瑞兽。
神凰鸟,见则天下大安。
不过可惜,如今的东煌早便已经衰颓腐朽,这位神凰鸟怕是生错了时代。
“皇轩”这么尊荣的姓氏西陆也少有人知道,没有人会真正关心一个腐朽的国度里发生了什么。
就连他对东煌的印象也不过是那些渡海而来的瓷器商人和茶叶贩子。
东煌自然也有过盛世,不过那也是五百年了。
五百年前是东煌的流火时期,那位承继了大辰朝百年国运的流火帝将东煌推向了盛世巅峰!
长安城内旗招如云,百里接市,朱雀大街上跑着官家的行马。勾栏夜夜灯火如昼,巨大的灯轮流转。
贵重的瓷器和丝绸在东西两市贩卖着。
就连西陆也有不少人通过那条驼铃古道去往长安,他们被东煌人成为色目人。
而那场盛世里,被人提起最多的还是那个倾尽了整个盛世供养出来的女人——望月皇妃。
望月,便是望日之月。
是最好最圆的那轮月。
可满了就该亏了。
荧惑之乱因她而起,五王领着十万兵马会与长安城下,而那个女人在钟楼万军前自刎而死,坠落黄砖砌成的城楼。
她死了,东煌的盛世也就完了。
那些盛世,那个女人都是过去的事了。
汤若望走在那艘龙骨船的行廊里,带着点惋惜地打量着这个衰落的帝国,这个八百年的氏族。
而那扇雕着饕餮纹的大门缓缓在他面前打开。
九枝烛灯照在昏暗的大堂内,曳地垂落的云雾锦帷幔拢着香炉和银烛的烟火。
手捧着鎏铜莲灯的侍女如潮水般缓缓散去,那位坐在半明半暗处的皇轩家烬少主缓缓抬起眼看他。
他至今也无法说清那一眼,孤傲,清贵,却带着盛世的繁华和喧嚣。
那一刻他仿佛感觉那些瓷器商人和茶叶贩子都散去了,那古老而辉煌的帝国缓缓在他面前露出一个缝隙。
自那个缝隙里,明月天光,八百里繁华,盛世的东煌。
而他只是一个窥探者。
商周时期青铜的编钟大珰齐鸣,刚刚出窖的青瓷在风中缓缓开片,长安城里初雪覆落百里的宫殿。
盛世煌煌,威仪万千。
……可那终究也只是一眼而已。
那位烬少主身上穿着一件猩红绣神凰鸟的云锦长袍,腰间系着黑色玄革剑带,裹着暗色锦靴长腿交叠在猩红色的绣袍下。
少年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而他将右手置于自己的胸口前,缓缓向那位烬少主躬身。
他至今还记得行礼时他的手掌下心脏的跳动。
对着他的行礼少年只是微微一颔首,那双眼半敛着。
后来他去往长安,见到了东煌的帝王,那位长庚帝高坐在龙椅上,阴戾的眼隐在冕旒后接受着众臣的朝拜。
那位帝王以天 | 朝上国的姿态迫着伐纳的使者跪拜。
而他想起的却只是当年那艘龙骨船上那位烬少主微微的一颔首。
他本以为要去过长安才算见过东煌的盛世遗风,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当年他便早已见过东煌的盛世。
汤若望看着少年搭着那件猩红绣鹤云锦衣的背影,皇轩烬像是没睡醒一样撞在了古尔薇格广场的柱子上,然后有些埋怨地看了眼柱子像是在怪罪柱子为什么在这,然后换了个方向继续半睡半醒地往前走。
汤若望将右手置于心口上,缓缓躬身。
一如他当年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时。
恭敬而满怀谦卑。
有些事一旦第一眼太过惊艳,往后他便再怎么衰败颓落你也无从怪罪,再看一眼仍旧愿如臣子般恭敬而谦卑地行礼。
一如当年的那个少年。
一如当年的那场盛世。
“神父,你怎么对那个皇轩烬这么恭敬呢?”捧着空匣子的男孩有些不太明白地问。
“你去过东煌吗?”神父直起了身,却仍旧目送着那个少年的背影。
“没有。”男孩摇了摇头,不明白神父问他这个干什么。
“那个少年抵得上半个东煌的盛世。”
06
“走吧,回车上把要奉给女王陛下的礼物拿过来吧。”汤若望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消失在宫殿大门处后对着身旁的男孩说。
“神父,你怎么能先把礼物给那个家伙呢?怎么也得先给女王送过去啊。”男孩嘟囔着说。
“怎么?你不喜欢皇轩烬。”神父嘴角带着点笑意问。
男孩看汤若望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就大着胆子说:“谁可能会喜欢那个人啊。”
“不喜欢他哪里?”神父问。
“恩……他,他。”男孩感觉明明那个皇轩烬讨厌的地方多了去了,可真要说什么却又一时无法说起,三姓家奴背叛者这些神父自己肯定也知道,而且皇轩烬叛国通敌和他关系又不大,又没碍着他,于是想了半天说:“我不喜欢他的名字!怎么会有人叫这个名字呢?”
“可他的名字又不是他自己起的。”神父有些好笑地说。
“那我也讨厌!怎么会有人姓‘皇’呢?”
“他姓‘皇轩’,是一个在东煌非常尊耀的姓氏。”
“比‘弗拉梅尔’还要尊耀吗?”男孩觉得伊利尔少爷的家族算是他知道的最尊荣的家族了。以炼金术的勒庞·弗拉梅尔为祖先,历历代代都为伐纳王室所倚重。
“犹有过之。”汤若望说。
“怎么可能呢?”
“你想听吗?”
“恩!”男孩这个年纪正是喜欢听故事的年纪。
“八百年前正是……”汤若望和男孩拿了要奉给给女王的礼物,缓缓走在圣蔷薇宫殿的长廊内。
“停停停!让你说皇轩家,怎么说到八百年前了?”男孩打断汤若望。
“可要说清皇轩家,就非得从八百年前说起不可。”汤若望笑了笑,身上白色的神父袍被狭长隔窗透过来的天光照亮。
“行,那你说吧。等你说完非得八百年过去不可。”
“八百年前正是东煌二十四诸国时期的末年,自前朝灭亡后的短短二百年来便先后出现了二十四个国家,上百名皇帝。”
而二十四诸国的末年也被成为玄鸟时期,因为到最后在无数场战争厮杀下便只剩下了五位帝王,这五位帝王曾共赴修山宴。
而宴会行到最后,诸帝结盟之时,有玄鸟降世。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统天下横扫六合的帝王将出于这五位皇帝之中的征兆。
于是自这场修山宴之后的乱世便被成为玄鸟时期,而这五位帝王也被称为玄鸟五帝。
当时的玄鸟五帝里有雄才大略,谋断天下的祚胤帝姬千重,有贤爱天下,重才亲德的昭明帝智能子,也有善妒独断,不择手段的李断户。
可到最后得了这天下的却是一名质弱书生,也就是大辰朝的太|祖|爷苍梧帝。
所有人说到苍梧帝的发迹都要从那场金陵城里的惊鸿一瞥说起。
那年苍梧帝还只是个无人赏识的文人,于金陵城中听书,讲的是当年前朝末代皇帝誓死守城的故事。
那个说书人说这前朝皇帝虽失了天下,却也不失帝王之仪。
可一个打渔的随手撩了挑担说:“乱世里让老百姓活下去才是皇上该做的。其他的,瞎扯淡。”
那一瞥让苍梧帝记住了一个金陵城里打渔的,可这个打渔的就是后来的开国公。
后来开国公陪着苍梧帝破虎牢,收冀州,就是那场后世文人说过千遍的悬壶寺夜谈也是开国公一人守在寺外。
后来苍梧帝收周鼎,加九锡。
成了大辰朝的太|祖|爷。
而苍梧帝顾念开国公为他打下这江山的情谊,赐姓——皇轩,并特许他见帝王可不跪。
皇为羽冠,轩为帝驾。
“皇轩”二字便是这么来的,可要是想听“皇轩家”的故事,还得往下讲。
乱世是结束了,可皇位之争永远不会没。
国运初开,正是龙气初起之时。苍梧帝有十四子,谁也不知道这大辰朝的第二位皇帝是哪个。
可这十四子,没有一个能风流比过开国公之子——皇轩且尘。
皇轩且尘十三岁随父出征漠北,十五岁定匈奴,十六岁平南蛮,十七岁便封君侯。
这位小侯爷回京之后也不改嚣张本色,风流的很。
一身疏狂傲骨,便是皇帝也不管他。
他和那京城的名妓各个是至交,当时京中盛传一句话——不嫁侯,不嫁王,只嫁京城皇轩郎。
朝野上下争相与他结识,可他只挑着自己看着欢喜的玩,不喜欢的一概拒之门外。
帝王十四子都想要拉拢他,甚至有人说就算他自己称帝也绰绰有余,可他到最后却选了最不受宠的皇七子龙青溟。
龙青溟是苍梧帝与楚地巫娼之女,那名貌美的巫娼在苍梧帝攻打她的国家时深夜而来,愿献身苍梧帝,可到最后却被查出用巫术暗害苍梧帝。
于是那个龙青溟十五岁之前都是在掖幽庭度过的,直到十六岁苍梧帝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才放他出来,随便给了个爵位。
而后人说这位青溟帝一生便是三场丹桂宴。
第一场丹桂宴便是他与皇轩且尘的初逢。
那年的丹桂宴上皇轩且尘一身月白色云锦,醉酒接云亭上,醉到深处时突然看到有青色发带落水。
于是那一身疏狂风流的皇轩且尘直接从接云亭上跳入青莲池中,捞起了那根发带。
捞到发带之后,皇轩且尘便于那大片的青莲中大喊:“哪家姑娘的发带!在下可要姑娘以身相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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