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目倒是好看的紧。
“花时?”白衫儿少年扭头冲他笑,长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是我。既然已到了洛阳城,你唤我景渊吧!”
花清澪噎了噎。这位渊主大人还真是瞬息万变,前一刻还在与他争吵不休,眨眼就言笑晏晏,顺便连他俩在人间姓名都安排妥当了。
“景渊?”花清澪懒懒一笑,甩动墨色长发淋漓水珠。“这是你的字吗?”
白衫少年*谢灵欢眼眸微动,剑眉星眸,笑起来如春风般轻快。“怎样,念起来好听吗?”
“景……渊。”花清澪当真慢吞吞地又念了一次,桃花眼底波澜乍现,下意识低喃道:“唔。”
“唔?”谢灵欢淌水走近他,笑道:“花使者,‘唔’是什么意思?”
两人眼下都是湿.身,彼此纠缠间呼吸相闻,更别提谢灵欢在说话时趁机将他腰肢搂住,上下其手。
花清澪呼吸微乱,仓促地掉开头。不知为何两颊居然飞起了淡淡的红云。“……甚好。”
这人不记得了。
谢灵欢压下心底失望,脸上不显,只狠狠地捏了把这人腰间软肉。“在外你我是契兄弟,你唤我景渊即可。”
花清澪胸口起伏,片刻后,强自掩住内心慌乱,淡淡地岔开话题。“看起来我比你年长。”
“嗯,就依你,你做契兄。”谢灵欢笑起来左边嘴角微歪,梨涡浅现,星子眼雪亮。“若是在外人面前,我或称你哥哥,或唤你作花时。你我二人是从江南地界来的盐商,此次入京,是来商铺收账的。我是江南景家的少东家。”
有门有路,脉络分明。倒像是很早前就安排好了的一般。
花清澪微怔。“江南当真有景家?”
“哈哈,哥哥你可真是老实!”谢灵欢大笑着搂紧他,轻.吮.脖颈,留下朵红梅。
片刻后,谢灵欢似真似假地,附耳低低地笑了一声。“你就当作是吧!”
**
半个时辰后。
洛阳城内,白水。
化名景渊的谢灵欢与花清澪雇了座画舫,船头摆设几案,仆童伺候着上酒菜,另外有个乐伎半抱着琵琶拨弦。
谢灵欢又抿了口酒,轻笑道:“哥哥换裳怎用了这许久?”
刷!珍珠帘子一阵轻晃。
花清澪拨开帘子,低头从画舫内走到船头。他立在谢灵欢身前,上下打量自家新换的雪色蝉翼纱衣,青色方巾下墨发半束,蹙眉抱怨道:“景渊,我不喜白色。”
谢灵欢手指捏着白玉杯,闻言笑了笑。“哥哥穿白衣最好看。”
花清澪蹙眉。
谢灵欢却缓缓地起身,噗通一声掷下白玉杯,轻巧地搂紧这人腰肢转了个胡旋儿。他低头望着怀内半倚的人,笑道:“每次见哥哥穿白衣,景渊都忍不住……渴的很。”
“渴?”花清澪似笑非笑,配合他演戏。“你若是渴了,我替你倒酒去。”
谢灵欢含笑啄了一口他艳美双唇,星子眼底光彩熠熠。“哥哥,我的傻哥哥哟!难道你竟然不知,景渊所谓渴,是渴慕?”
连绵的吻落下,谢灵欢话语声亦像是掺杂了蜜。“……能解景渊之渴者,惟有哥哥。”
画舫船头,乐伎琵琶轮指愈发急,紧接着就是如疾风骤雨般的连音。
白水两岸林木苍翠,沿着水面又行了半盏茶,乐伎指下琵琶余音尽,空弦震颤,在耳内连绵不休。依稀能见到多如过江之鲫的寻欢花楼船。遥遥地,各色香风浑浊地飘入鼻端。
谢灵欢漫不经意地抬头瞥了一眼,随即轻笑。“哥哥素来爱风流。”
花清澪仍叫他搂着,只能顺势抬手,玉雕般指尖轻搭他肩头。
谢灵欢低下头,鼻尖轻轻地擦磨他鬓角,含笑私语。“前方那些花船里头,指不定还有你的熟人呢!”
花清澪微怔。
谢灵欢贴着他耳鬓厮磨,浅笑轻叹,于旁人听来,似乎只是句情人间的嬉闹。但花清澪想到先前束缚他双手的藤蔓、齐腰深的血浊黄泉水、被毁掉的本命法宝红罗伞,以及那座空寂的、似乎永远也走不出的幽冥永无殿,没来由的,心里突然抖了一下。
“……别闹!”花清澪皱眉轻斥,侧脸避开他连绵不断的索吻。
谢灵欢笑得梨涡轻露,星眸雪亮,最后那句却意味深长。“一直都是哥哥在胡闹。”
花清澪:……
他猛地支起身,一把推开谢灵欢那张笑嘻嘻的脸,站直了,轻掸宽袖。“这是在外头,景渊你……”
“哥哥怕羞?”谢灵欢一口截断,随即嘻嘻地笑道:“那待会儿,哥哥你且记着。”
花清澪挑眉看他。
谢灵欢在日头底下扬起脸,眼对眼地盯着他,语声轻柔。“哥哥既然知道惧怕,那待会儿……哥哥你须记着,一定、一定要乖哦!”
这人语声越发轻柔,麻酥酥的,仿佛掺了蜜的砒.霜。
花清澪仓促地掉开视线,雪色蝉翼纱衣下胸口剧烈起伏。片刻后,他捏紧袖底,指节攥到冰凉。
第26章 廿年乱十三
白水临岸,疍船不下七八千,皆以脂粉为生计。谷埠拥堵共计三行之列,各船用板排钉相连,连环成路,行走如平地。
各家粉头小倌儿所居楼船,在民间又呼之为“寮”。一寮驻百余妓,比屋分房,形如鸽笼。画舫内设有公堂,铺设华丽,供奉财神。床帐字画,靡不精细,等盆镜奁,无一不齐。
寻到春烟楼花寮时,却是一片狼藉,谢灵欢拥着花清澪踏上船,诧异道:“怎地没人?”
与周遭繁盛靡丽的花船相比,春烟楼这栋真是糟透了!宝伞倒卧于水中,红蓝色彩带凌乱地叫刀锋砍成碎屑,灯笼里的火燃着,已将将要灭了。
雕栏内外,鸨儿龟客不知去向。
“大约是有人来闹场子。”花清澪皱了皱眉。他常来人间,欢场走动的尤其多,便斟酌着开口道:“周遭妓寮无事,十有八.九,是单单冲着春烟楼的头牌翩跹来的。”
“翩跹?”谢灵欢倏地拧住他肩头,笑容极寒。“哥哥记性真好!”
花清澪张了张唇,内心懊恼。他先前来过一次春烟楼,翩跹曾约他赴花会,地府与阳世时间换算过来,约莫就是刚出的事儿。
他顿了顿,不自然地别开脸。“此处分明是景渊寻得的。”
这位渊主大人一来洛阳就直奔白水边花船,还单点了春烟楼,怎地也能赖到他?
谢灵欢冷笑。从化身小鸟妖时在这人身边憋的冤屈,此际都堵在胸口,蠢蠢欲动。但是他须还得暂时瞒着,于是他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渐渐地放松手指钳制。“此处有那姓林的气息,只是不甚浓。”
花清澪垂下眼,心中却顿生警惕。原来渊主鼻子也挺灵。……唔,这倒不是太妙。
“许是他身边的人来过。”谢灵欢兀自往下说,顿了顿,又道:“且循着这气息找,应当距此处不远。”
花清澪无可无不可,随着他一道离开谷埠。
半盏茶后,两人又在岸边沿着柳堤寻到处隐蔽暗坞。船坞处赫然有官兵驻守,侍从扈行过百。领头者服飞鱼服,佩绣春刀,猿背鹤颈,双目不断逡巡于林荫深处,似是在查探动静。
马背上的谢灵欢转头,与花清澪对视一眼。花清澪默默地垂下眼。虽然没交谈,但彼此都明白这处应当就是了。
只是不知林英为何会来白水招.妓。
谢灵欢轻巧地翻身下了马,手指轻点,空气中裹着凡人肉眼不可见的符箓,字符成串儿地包裹住马蹄,又顺势封了马嘴。
谢灵欢朝仍在马背上的花清澪伸出一只手。花清澪无法,只得顺着他的意,也翻身下马。
在他下马后,符箓光芒粼粼地隐入马匹内。眨眼间,两匹马便“隐身”不见。
谢灵欢牵着他的手,往前又走了几步,寻到处林荫茂盛处,将身形藏没于其中。十指相扣,两人都是白衫儿,隐入树后时枝叶微微晃了一瞬。
“谁?”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眼角扫到,瞬间暴喝出声。一抬手,从袖底飞出枚暗镖。
暗镖尾带红缨。
谢灵欢趁势搂紧花清澪,以指压住这人的唇,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嘘!
花清澪任他做戏,垂下眼,无声地勾唇冷笑。呵!他连马匹都记得用隐身符,偏得鬼鬼祟祟地,如同凡人般藏匿身形。又故意不藏好,借着“护他”的机会,与他鼻息纠缠。
真是下作。
**
暗坞外的锦衣卫并没寻到人,只多了分警惕,手按腰间绣春刀在柳堤岸来回巡视。
画舫内。
“听闻大人召唤奴,是想让奴歌一曲《后.庭花》?”翩跹垂下头,风姿楚楚地匍匐跪在画舫内,却只敢见到林阁老的脚。
林英坐在距他足有三尺开外的软榻,雪白面皮殷红唇,颌下无须,著一袭玉色贮丝罗纱衣,泠泠然似林泉下士子。身侧围绕着七八个清俊小童,正在替他斟酒揉肩。
听到翩跹这句问,林英笑了声,放下手中玲珑金杯,转头看向瑟缩如鹌鹑状的鸨儿。
“你们没同他说清楚?”
鸨儿抖了一下,尖细着嗓子颤声道:“回、回阁老大人,翩跹自幼被老奴养在楼内,从未接过客,故、故……”
“哦?”林英挑眉,似笑非笑地沉吟了一瞬。“当真是个童子?”
“千真万确,老奴哪敢对阁老大人撒谎啊!”鸨儿双膝抖如筛糠,几乎都快哭了。
林英施舍般地,再次打量了一眼跪在脚下的翩跹。容姿勉强算得上乘,但他只须童子身,对于皮囊并不如何在意。
“十七,”林英唤立在他身后的一名暗卫。“与他验个身。”
“是,大人。”
唤作十七的暗卫生得十分高大,一袭黑色劲装,闻言立刻走到翩跹身边,将他一把掀翻。嗤啦一声,绛红色纱衣便被撕裂。
翩跹撅起身子,皮脂敷雪。
“阁老大人,翩跹须还是个干净身子!”鸨儿急了,见这暗卫的意思,竟然是要在画舫内当众替翩跹验身,立刻慌作一团。“能、能不能求大人恩典,与他个屏风遮挡?”
叫这许多人看了去,没的败坏了翩跹名头。倘或翩跹入不得林阁老的眼,又因为验贞而破了身,上好的一株摇钱树,可就白白的毁了!
利字当头,鸨儿居然难得勇敢。
可惜林英是何等人物?这种风尘馆子,他一句话就能封了楼,楼内数百号人的存活与否,不过在他一念之间。对鸨儿这句话,他压根不理,只抬手又端起金杯,闲闲地啜了一口。
好整以暇地,注视下头暗十七的动作。
十七却已经熟练地拿着药验了。药入穴,翩跹立刻扭曲着一张小脸儿,哀唤出声。三四息后,哀嚎声渐渐地变了调子,从穴口处留下鲜红血滴,子孙.根也颤抖着泄了童子精。
十七麻利地拿两支玉瓶分别盛了,随后看也不看翩跹一眼,握着玉瓶回来交差。“禀大人,确是童子。”
“嗯。”林英垂眸,再次放下杯盏,笑了笑。“既如此,带他回府。”
“是!”
从头到尾,没人关注狼狈滚落在画舫内的翩跹。那身敷雪的好皮.肉,在林英眼内,不过是块保命的活牲牌子。
“走吧!”林英得了个宝贝,喝酒的兴致便没了,淡淡地道:“酉时东宫小太子还要办生辰宴,且回府吧。”
“是!”
一堆林府仆从立刻收拾起东西,几个清俊小童也停下手中动作,跪在画舫内,静候林英起身。
半盏茶后,当朝首辅林英一袭玉色贮丝常服,在暗坞钻入软轿。轿内湘妃竹帘轻垂,四角置着冰桶。林英背靠着软枕,闭目养神,盘算着,如今这洛阳城内生辰八字吻合的童男女是越来越少了。
须再去别处搜寻。
林英算计着生死阴阳,算计着今夜东宫太子生日宴中宾客名单,却丝毫没察觉,就在他身后不足百步处,已悄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护卫如云的队伍渐渐地行远了,马蹄声也渐至于无。
柳堤林荫下,花清澪正仰面躺在草丛中,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睇了眼压住他纠缠的谢灵欢。“那人已走了,大人下步打算如何?”
“唤我景渊。”谢灵欢双手俯撑于他身侧,呼吸微促。“清儿,再唤我一声景渊。”
花清澪面色变了变。
不知是否他错觉,渊主方才这声“清儿”,竟然让他神魂都起了颤栗。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在何处听过。
又像是,此刻压在他身上、钳制住他手脚的白衫儿少年,有刹那与那个道梦重叠。无尽青烟雾气氤氲地遮断了眼,深深处,他又再次听见了有人在清歌——
涅槃同魔魔恋相
浮生若梦梦蹉跎
第27章 廿年乱十四
文华宫外,金烟缭绕。
殿内窗明几净,迤逦两排内侍如鱼般躬身趋行,鸦雀不闻。
一位穿深绿衣的老内侍接到禀报后,弯下腰,附耳轻声道:“太子殿下,太傅大人快到了。”
年仅七岁的太子朱聪懿闻声抬头,浓眉轻扬,那双明亮的眼睛眨了眨。片刻后,忽然泼翻了案头荷叶羹,淋漓汤汁洒了一身,扯高嗓门大哭道:“不嘛不嘛,孤要吃肉糜,孤就要吃肉糜!”
太子朱聪懿翻身下榻,在满地狼藉中打滚。
林英进来时就看到这幕。他抬脚跨过门槛,绯色朝服袖轻摆,七梁冠下眉目不动,话语声微含讥讽。“东宫竟然没有肉糜能伺候殿下吗?”
成排内侍跪下,簌簌发抖。
林英径直路过脚下众人,走到太子身侧,语声阴柔。“殿下,酉时将近。臣来时,各位朝臣都已在殿外候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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