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花清澪不置可否,手里提着白纸灯笼,墨色长发如水垂在阁楼地面。昏晦不明的光线中,就连声音都逐渐变得飘渺。“倘若你不死,又养肥了,或许还值得一餐。”
嗯。
嗯?
小鸟妖*渊主丧气地垂下脑袋,楚楚可怜地,就连啾啾声都弱了下去。
白灯笼里的荧光突然嘭地一声,炸裂开无数朵暗青色烟花。在花与雾都散尽了以后,蒹葭巷尾这间字画铺的二层阁楼内已杳无人迹。
司命树树梢上的枝叶无风自动。片刻后,又倏地冒出一盏新的鬼灯。
白灯笼,黑字。
【虚无界】
**
入夜后,梆子声沉闷而又悠长。
花清澪眼眸半阖,躺在渊狱第三洞的地府府衙后头,翻来覆去地,仿佛又再次见到了瑶池。
“义父,我怕是要死了……”
一双冰凉的手自背后抱住他,带泣音的少年语声荡在水中。瑶池畔,雪白刀光飞雪般一片片划过眼前,金色尸骸堆积如山。
花清澪大力推开缠抱在他腰间的那双手,勾唇冷笑道:“死便死吧!死了后,还有幽冥黄泉……”
“义父!我怕是,不得去,呜呜呜……”
那少年声音贴着他耳边哭。
花清澪猛然坐起身,眼皮一睁开,窗外模模糊糊有光,却无日月星辰。有更夫敲着梆子经过,口中喊道:“三更天了!各差官起来值班送魂归咯!”
三界六道,地府幽冥路。
花清澪有许久不能回过神。从魔狱破境后,他隐姓埋名,化名花时。行走于人世间,他是陌上人如玉的千金公子。摘下司命树上的灯笼,他便是渊狱第三洞虚无界的引魂鬼差。
有关于碧落第三十二重天的旧事,他很久很久都没梦见了。
鬼神皆无命。
他惊醒后良久,都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在这地狱里,一切都回归了原形。
“美人!”
叽叽喳喳,是他房内许久不曾出现的热闹。
花清澪转眸,就见笼子里一只半残的小鸟妖扑腾着翅膀妄图朝他奔过来。朱红色长喙一启一阖,在唤他美人。
“美人,你又做春梦了。”
噗!
花清澪一个弹指,成功用法术封住了那只鸟妖的嘴。
“呜呜呜呜呜……”小鸟妖艰难地挣扎着要发声。
花清澪转身从床头衣架取下件青黑色皂纱衙役服,窸窸窣窣,修长手指轻解袍带,褪下暗郁红衣。
小鸟妖顿时就卡壳了。两只圆眼睛瞪得咕溜溜的,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床头的人。床头人背后墨色长发如水般披泻至地面,脊背清劲,腰肢格外纤细。
那条淡青色纱裤在暗光中隐隐绰绰,纱裤后,花清澪雪白皮.肉如月色般皎洁,两腿笔直修长,远比什么都不穿更诱人。
滋溜!有热火上冲。
光冲这背影,小鸟妖*渊主就觉得自家怕是下半.身不保。啊不是,下半生不保!这一辈子,怕是到头来,当真要砸死在这人手里头。
“我要去衙门当值,”花清澪背对着他,浑似不觉。“地府里头阴气重,但你是妖,若是能在此吸补些阴气,或许对你的伤势有好处。”
顿了顿,又转过头。恰好撞见小鸟妖灼灼要吃了他的眼神。
“呵,”花清澪凉薄一笑。“死到临头,倒还记得欲.念。”
“呜呜呜呜呜……”
小鸟妖拼命拍打翅膀。想说,何止记得,本王上穷碧落下黄泉,原本就是为了寻到你。
但他不想坏了花清澪的法术,假装被禁言。黑溜溜的眼珠子眨巴眨巴,看起来格外湿润。爪子勾住铁笼子,探头探脑。
花清澪慢条斯理地理好衣襟,顺便走到铜镜前梳发。乌木齿落下去,瞬间沿着如水墨发溜到地。
小鸟妖*渊主恨不能冲到镜子前。他替他梳头啊!
镜子里花清澪那双多情桃花眼微眯,余光瞥了眼鸟笼,似在讥讽。玉雕般手指捋起发丝,在头顶束了个髻,盖上幞头。
幞头无脚,是地府鬼司低级衙役装扮。
小鸟妖*渊主再次觉得心疼。从前他也曾在碧落三十三天凤宫当差,位列青鸾上将,同僚朱雀上将极度痴迷他们共同的主子凤帝。在过去漫长的求而不得的岁月里,他也见过朱雀郁郁不乐,但那会儿,他总嫌弃朱雀矫情。
生而为极情道仙将,他谢灵欢从不知晓尘世浮欢苦难。
也从不关心。
他入极情道,只是因为凤宫内均是极情道修。他见过诸多仙将死生契阔,也不过为之赞美或悲叹一声。
不止一次,谢灵欢怀疑自己是一个入不了情的极情道修、一个禁欲的不能动情的仙、一个……废魂灵。
他寻了花清澪三千年,不过是因为,当年在瑶池边的一场酒。若即若离,有根丝弦钩住了他的魂。又或者,只是因为花清澪曾遗弃过他。
谢灵欢不知这个是不是入极情道契机,可是他知道,他必须寻到花清澪。
花清澪身上,有他谢灵欢都看不透、摸不着、却又离不得的东西。
玄之又玄,不知是个什么。
咔嗒。
花清澪起身,乌木齿篦梳落在案头,发出轻微响动。
“美人,你……”
花清澪转头望过来,却见那只笼子里的小鸟妖不知为何声音突然嘶哑,湿润润的黑色眼珠盯着他,目光幽邃,原本一直扑腾的翅膀不动了。
这只鸟妖安静了,太过安静。与这地府中的幽暗城光几乎融为一体。看起来,不似个活物,却也没有死气。
花清澪不喜欢这种眼神。
这只鸟妖仿佛在透过他,看向冥冥中的另外一个人。
“再这样看我,我会亲自挖出你的眼睛。”
花清澪艳美红唇微分,笑容轻蔑。
谢灵欢艰难地掉开视线,偏着脑袋,沙哑着嗓子笑了声。“美人就是好看,哪怕穿这套衙役衣裳,你也是最好看的。”
“我不介意,也顺便拔掉你这张嘴。”
花清澪走近鸟笼,修长手指轻轻夹住小鸟妖朱红色长喙,桃花眼微眯。“你居然会破解我的法术。”
坏了!
谢灵欢心头咯噔一声。
梆梆梆!外头又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呼喊声在暗夜里格外凄厉。
“三更天了!各差官起来值班送魂归咯!”
夹住鸟喙的手指一顿,轻巧地缩回铁笼外。花清澪垂眸,淡声道:“我先去值差,回头再仔细地审你!”
谢灵欢苦着张鸟脸凑到笼子边,可怜兮兮地卖惨。“美人,我须没有恶意。”
花清澪不置可否,推门出去,然后从廊前摘下盏写着“花”字的红灯笼。青衣融入暗夜,模模糊糊的。
直到走出数十步远,花清澪倏地回头,久久地凝视已被阴间雾气掩盖的屋舍。他是个无命的孤魂,避祸到了此界,难不成,还会有谁认得他不成?
那只小鸟妖,到底来自何处,姓甚名谁,为何会盘旋于人间北俱芦洲的翠螺山?又为何那么巧,刚好立在他的坟头?
花清澪沉吟不决,夜风暗雾里,有另一个提着红灯笼的青衣人立在树林后头喊他。
“花时,你怎地还在磨蹭?”
花清澪回神,抬眉看向前方那个鬼差,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唔,这就来了。”
第7章 三途河
地府内光线永远暗沉沉的,风里带着散不去的潮湿,似乎苦水漫漶。花清澪提着盏红灯笼,悠悠地自远处模糊边岸不急不慢地晃过来。
他眼下任地府引魂差。当值的时辰,便是一袭青衣,脚下飘飘忽忽,走过的地方都似有雾气氤氲。
“花时,你怎地到现在才来?”那个姓黄的鬼差立在柳树下等他久了,忍不住又开口催促道:“已经过了卯时,再不去,怕误了今儿个亡魂们去轮回井转生的时辰。”
“这不是来了吗?”
花清澪提灯走近,灯笼里朦胧一团火也似的光,照出他眉目,好看的不像话。长眉直扫入鬓,一双桃花眸清亮。提着灯笼的那只手皎莹如玉,显得这里仿佛不是地府暗无天日所在,而是那白云深深处的上界仙府。
走到柳树下,花清澪懒懒地勾唇一笑。“日日点卯,日日送魂归,也没见你似今日这般积极。难不成今日有你的故人?”
黄姓鬼差摘下帽子扇风,恶劣地笑了声,舌头吐出来一丈长。“死都死了,哪来的故人?”
待花清澪脚下飘到轮回路,黄姓鬼差便与他一左一右,提着红灯笼去引魂。轮回路宽敞约十丈许,两侧彼岸花盛开,艳丽如红雪,沸沸扬扬地飘洒下来。彼此衣衫上都落满花,幞头间袅袅有一股瘆人的骨头香。
**
沿着一路飘满红色彼岸花雪的轮回路,两个引魂鬼差提着红灯笼到了渡口。
三途河畔有无数亡灵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码头,人影挨着人影,影影憧憧,失去了活人气的五官模糊不可分。见两名鬼差到来,亡灵中发出嘈杂的私语声。
“瞧,那怕不是就要送我等入轮回的人。”
“怎地生的那样好看?”
“哪个?后头那个着青衣的?哟呵!居然还有鬼差长成这样的……”
姓黄的鬼差以胳膊肘轻捣花清澪,促狭地笑。“瞧,你个妖孽,又一群叫你美色迷上的鬼。”
花清澪不搭理他,只闲闲将灯笼勾在小指间,穿花拂柳般经过一大堆等待接引的亡灵,直走到渡口边,自怀中掏出只弯刀状牛皮酒囊,往三途河上空一抛。酒囊划出道弧线,在即将落入黄浊河水之前,有一叶扁舟悠哉游哉地撑了过来。
艄公卡隆扬手,稳稳地接住了那只酒囊。
“卡隆,今儿个你又迟到了。”船还未停稳,那名姓黄的鬼差便自花清澪身畔擦过,嗖地一声足尖点地,飞身跃入船头。
黄姓鬼差今日似乎有些不对,总是特别急迫!不光催促花清澪,就连艄公卡隆撑船的速度他都嫌慢。
花清澪抬起头,桃花眼定定地打量船头。乱发从那黄姓鬼差的无脚幞头下逸出来几缕,遮住了他平淡眉眼,惯例瞧不出高兴或悲伤。
地府的风中常年掺杂潮湿意,光线昏昧。
没来由地,花清澪心头一抖,提着红灯笼的尾指几不可察地蜷屈。他正要开口叫住黄姓鬼差,耳边却听见哗啦一声,艄公卡隆持起长篙一竿子敲击在三途河水中,水面哗啦溅起一大蓬水花。血浊河水中现出大片白森森的手骨,指节分明,朝上拼命抓取一切可抓到的东西。
艄公卡隆冷笑,斗笠压住了半张脸,阴影下的薄唇动了动。“还不快上来?”
花清澪便提着灯笼走在前头,口中跟赶猪一样喊道:“快些,都走快些,落队了可别怨。这三途河掉下去了就是白骨。”
方才艄公卡隆划开水面时,下头那些腌臜东西,明显吓到了这批亡灵。不待花清澪更多催促,亡灵们一个个脚不点地地往前冲,有几次险些冲撞到花清澪。
虚影般的青衣人影起了波纹,漾了几次,随即又再次聚拢成形。
聚拢后的青衣人影花清澪皱眉,他总觉得今日,哪哪都不对劲儿。很寻常的一次引魂任务,却总透出些莫名诡异。
一道九曲十八弯的鬼杖突兀地横空而来,敲在冲撞花清澪的那几个亡灵身上,刺啦刺啦,那几个亡灵身上冒出了一阵阵刺目的青烟。
众亡灵哀嚎不休,惊恐地抬起眼,却见船头立着的黄姓鬼差正漠然地觑着他们。见众新鬼望来,那黄姓鬼差恶劣地吐出一丈长的红舌,冲他们冷笑。宛若鸡爪般的鬼手中抓着那根拐杖,见谁不老实,就敲击谁的骨头。
众亡灵立刻老老实实,走成了一条直线,恨不能早日乘渡船进入轮回井,再不需在地府受这辖制。
“花时你可小心些,”艄公卡隆咕嘟嘟灌下一大口烈酒,唇边紫须上挂着凛冽酒气,玩笑般地道:“虽说你们是鬼差,掉下三途河后,一样会永世不得投胎。”
卡隆的话,就像是一句咒语。
就如同世间所有的咒语一样,在初次听到时只觉得心头不喜,然后在漫长岁月里,这句话落在花清澪耳内,缓慢生长成一株枝节虬劲的老梅树,朵朵寒梅渗入心骨。
三息后。
艄公卡隆撑起地府渡船,一叶扁舟中挤满了鬼影。好在所有的鬼都极轻,不致叫这艘两头尖翘的小舟翻了。花清澪如今做了鬼差,倒也算敬业。他兢兢业业地用手指头点算数字,这次押送的一共是八十名新鬼。
三途河逆流而行,舟头没有风,只有艄公卡隆时不时旋开酒囊喝酒时散出的寒冽酒香。
姓黄的鬼差立在船尾,将手中那盏红灯笼随意放在脚边。他握着那支九曲十八弯的鬼杖,目光似有意若无意地,在花清澪身上逡巡。待花清澪望来,却又避开了。
悠悠红光穿透暗夜中无明,一船静默。
艄公卡隆又抿了口烈酒,与花清澪闲话。“花时,你在地府待了多少年了?”
花清澪斜倚在船头那支吱嘎作响的船桅旁,垂下眼,抱臂漫然道:“呵,在这鬼地方,谁还记得具体年头。”
“你来了有五百年了。”黄姓鬼差却突兀地接了一句。见花清澪抬头望来,突兀地笑了声。“你是我接手接的差,你不记得,我却还记得。这世间的徒弟都是没良心的。”
花清澪却不承认自家是他徒弟,带笑反驳道:“你分明是我搭档。这五百年只每日叫我值班,我至今连你住在何处、原名叫甚都不知晓,世间哪有这样的师徒?”
“怎么,你要与我奉茶吗?”黄姓鬼差笑道。
变故就在这时陡然发生。
此时船已到了三途河分叉口尽头,再往前,便是去往轮回井的路。花清澪驱逐众亡灵下船,黄姓鬼差押后,卡隆正在缓慢收起竹篙……
一切镜头都拉的极长,又缓慢的仿佛被人拿刀切成片,一片片连在一处,在地府潮湿的风中哗啦啦转动起来。
“哎哟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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