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岚无奈地替她抹去了眼角笑出的眼泪,道:“那之后被罚去端风崖思过了两个月,从此便再也不想上去了。”
端风崖山势险峻,又是风口,两个月待在那儿都快被吹成傻子了。
更别说还要背着药囊去采止血草,简直比去西域当黑鹰还要叫人抗拒。
“你当时多大?”苏念雪任由她牵着往前走,笑得腮帮子发酸。
晴岚歪头思索了片刻,道:“十岁?差不多吧。庄里有规矩,没通过试炼的不许下山,也不许靠近机关铁索,一来是为了不暴露,二来也是为了我们安全,那个时候刚把轻功练得差不离,便想着去外头看看,就背着其余人去看看,结果……”
自己手欠把机关拆了,还挨了罚。
“如果不是时怡姐姐,我可能都回不来。”她眼底似有那么一瞬的追忆,“当时周秦也还在。”
她们在不知不觉中踏入了后山的竹林,苏念雪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心,道:“时怡,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着提起了好几回。
“一个很温柔的人。”晴岚轻轻叹了口气,说,“像是所有人的阿姐一样。我、司雨姐还有很多人,自小都是被她照顾的,明明比我们年长不了多少,做事儿却是事事周全……她和周秦还是阿瑜的师父。”
“白瑜?”
“嗯。阿瑜是阿爹十三年前从北境捡回来的孩子,无名无姓,索性就跟着姓了白。”她拉着苏念雪缓步前进,轻轻摇摇头,“大家都拿他当弟弟看。他其实不大适合习武,却唯独在轻功上有天分,那时北疆战事吃紧,旁人腾不开手,还是时怡姐姐央求着周秦收了他当徒弟。”
只可惜这个徒弟也没当几年。
苏念雪轻轻叹了声。若是她不说,谁又知道那个看上去飞扬跳脱的少年会有这样的过去呢?大抵每一个鬼差的过去都是一道道刻骨的伤疤吧。
“说起来,我们走了这么远,为何都没瞧见什么人?”她不再追问,只是另起话头道,“墨客的人这般少?”
“唔,算是,山上平时的人不多,大多分散在正山,这里算是比较偏,也清静些。”晴岚折了枝竹叶拿在手里摆弄,一边解释道。“别说走这么一会儿,你就算是走一日都不一定遇得上什么人。”
“……为何?”
“这些地方都是鬼差自个儿选的,像是阿云姐,她是医者,那些个器具自然多,也未必都是什么好的,若是被冒失的不小心碰了中个毒什么的,岂不麻烦?”她像是毫不在意地瞥了瞥嘴,“鬼差的事务多,一年到头也未必有几日能在山上,许多时候短短一刻的休憩也跟偷来的一般,说是自个儿的院子,也不过是挂着名字。反正山中不缺这一亩三分地,自然是离得远些不被打搅好点儿。”
这么说着,那一小片林子也到了头。山中虽比山下凉些,但溪流还未冻上,山溪顺流而下,汇入眼前的一方湖水,碧蓝的湖泽在日光下泛着波光。
“映月湖?”她记得对方说过这儿。
“嗯。”晴岚点了头,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那边的湖水有地热,冬日里倒是成了天然的温泉,不过屋子后头有引流,倒是也不必特意跑这么远。”
她跟着走上一方木桥,微眯起的眸子却瞧见了远处的石碑。
无名无字,走近了瞧,约莫是因为许久无人打理,石碑前生了杂草。
晴岚松开了握着她的手,静静地抹去了石碑上的灰土,她蹲下了身子,一点点拨开了草丛的遮蔽。
动作很轻柔,苏念雪低头看她,却在那双眼睛里品不出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
“这就是……你昨夜说要带我来的地方?”她跟着蹲了下来,眸间是了然的神色,“这个……是坟冢吧?”
晴岚轻轻点了下头,出乎意料地弯了下嘴角。
不用她多说,她已经知道了这是个什么地方。
是她父母的坟冢,不过,埋藏的不是尸骨,只是一个石碑。
没有碑文,没有悼词,没有名姓。千百年后,若是有人见了,恐怕也不知此为何物,被何人立于此地。
“我能问问,你爹,叫什么吗?”
“君文,白君文。”晴岚捏了下她的手掌,轻声道,“其实鬼首本不居于此,包括那个院子,都是阿娘选的,因为喜欢这片湖,阿爹也就随着她胡来,为此没少被伯父说教。他们不在了之后,哥哥就将这块碑立在了这儿。”
少年人在清风中轻抚石碑,压低的声音飘散在风中。
她说:“阿爹,阿娘,我回来了。”
山间的风大了些,扬起了她额角的碎发,像是对这一声呼唤的回应。
苏念雪却在此时松开了她的手。
在对方讶异的眸光中,她屈膝轻轻跪在地上,双手交叠置于额前,她望着冰冷的石碑,面向着荆楚的山川大泽,一点点跪伏在地。
那是对待父母亲族才会行的大礼。她父母早亡,她自个儿也不是个拘礼的人,这样的礼数本不该出现,但偏生在此时她做了。
晴岚眼底骤然浮现的是动容的神色。
“你做什么?”
“你说我在做什么?”苏念雪抬起身笑着反问了句,她缓缓扣住她的十指,望向石碑的目光温柔却坚定。
“她不会是一个人。”
对着一块碑许诺,说来或许是惹人发笑的。但这短短的一句话,却比任何的言语都更加有力量。
晴岚轻声笑了出来。
她起身把人拽了起来,顺带着拍了拍衣角的尘灰,略低下头亲吻她的眉心,琉璃眸子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澈温柔。
“我们回去吧。”
映月湖的风吹散了雾气,她牵着她的手,似有所感般回了头。
日光落在了她的脸上,自地热湖水那头吹来的暖风将她的衣袍吹得四散飞扬,但不论是风还是日光,都是暖的。
若真天地有灵,这大概是已逝之人最好的回应。
第88章 第八十七章 教习
山中不知日月,一眨眼便是光阴流转,日头落得一日比一日早,如今晨时推开窗子都能清楚地瞧见院中灌木上头打的霜。
早些时候她们身上都多多少少带了伤,司云也就每日过来瞧瞧,这两日苏念雪身上的伤已经基本痊愈,晴岚也好了不少,她便干脆叫她们俩每日自个儿过来寻她,也当做是叫晴岚带着人四处逛逛。
轻功久不用也会生疏,提前适应一下也无妨。
她取了盒子打开,指尖轻轻敲打着桌案。
有什么从盒中爬了出来。
蛊医。苏念雪跟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瞧着她操控蛊虫,尽管已经不是第一回 看她看诊,她仍旧惊叹于对方作为蛊医的神秘。
那是与中原医道绝不相同的手法。
翠色的蛊虫顺着指尖爬上腕骨,口器刺穿了腕骨的肌肤,吮吸完血的蛊虫乖顺地回到了主人手中。司云合上了蛊虫的盒子,松了口气般道。
“比我预想的要恢复得好些,看样子血杀术也不是一点儿作用没有。”她起身伸了个懒腰,“差不多可以跟庄主说一声叫他过来了。”
晴岚把挽起的袖子松了下来,道:“他来做什么?”
这是还在记仇那五十鞭子吗?仰躺在房梁上的司雨懒洋洋地抬起头道:“教你血杀术啊。”
“你是说,他会血杀术?”晴岚眼底划过一抹愕然的神色,“可是生来懂得血杀术的人不是还不到二十个吗?”
连自己亲兄长都不懂得的秘术,白子珩竟然会?
“是啊,不过他并不是生来就会的。”司云停了手里的动作,“是后来学的。藏书楼顶楼不是一直不让你们上去吗?因为那儿藏着的就是血杀术,也就是墨客乃至墨翎最大的秘辛。”
“不过,后天学习血杀术的代价也是巨大的,修习者十有八九要疯。单单是坚定心智不为功法所控就已经不容易了,更别说还要将其用在实战上。”她说到这儿的时候眼底有钦佩的神色,“从这方面来说,他的确是个合格的庄主。”
“可……为什么要学?”晴岚仍旧有些疑惑地皱眉道,“庄主命阴差,司的是庄中事务,并不一定要如鬼差一般武功过人啊。”
司云沉默了片刻,道:“其实原本要学的,是子书啊。”
“什么?”
“你算一算至今墨客身负血杀术的人数。每一代鬼首几乎都是血杀术的所有者,也包括你爹。子书当年所展现出的天赋已经无限逼近血杀术的所有者了,但是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血杀术是专门对付厄尔多的,每一代一定要有一个身负血杀术者,是为了以防万一,但偏偏在我们这里断了。后天习得血杀术其实要比天生的逊色不少,但是在所有人都没有这种天赋的时候,也只有这一个办法。如果没有六年前的那场意外……其实应该是子书的。”
但六年前的那场意外让他永远失去了迈向武道巅峰的资格。
“庄主是在保护他,也是在保护你。”旁边的司雨撇了撇嘴,接过话头尽量说得更加轻松些,“毕竟他确实已经不适合接受试炼了,而你当时还小,根本看不出什么苗头,把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放在个孩子身上,未免太说不过去了。没人晓得血杀术的试炼要经历何种痛苦,或许子书去也未必能成功,但他忍下来了……为了墨客,也是为了你们。虽然我不太喜欢那家伙成天摆着一张臭脸,但是还是得理解他的。站在不同的位子,想的也不同,他得看着整个墨客才行。”
晴岚抿了下唇,垂了眸子沉思着。
有些事情她的确是一无所知,这其中就包括了白子珩,虽然是堂兄妹,但他们似乎行为好好地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她对于他的记忆不过停留在幼时的严厉无情,到了年岁稍长,却又被白子书送去了万里之外的西域,他们之间欠缺的那一次深谈从未有机会补上。
“现在庄内能教你将血杀术融会贯通的,也只有他了。”司雨跳下来一巴掌拍在了她的背上,完全没注意到司云一瞬间铁青的脸,“毕竟这一代唯一一个血杀术的继承者嘛,对你报以期望也是正常的,严厉就忍忍吧?”
然而她没等到对方的回话,不知何时起身的司云已经揪着她的耳朵把人拎了起来。
“啊!疼疼疼!阿云你松手!”
“知道疼你就下手轻点儿!你那手劲儿平时这么拍就算了,她现在身上哪儿没伤?!”
“那你还叫她翻端风崖!”
“那是吓她的!这丫头不吓不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
晴岚在司云揪司雨耳朵的那一瞬就伸出手一把捂住了苏念雪的耳朵,熟练得仿佛做过无数次。
苏念雪仰起头看了眼那姑娘面无表情一副冷眼旁观看戏的脸,小声说:“疼不疼?”
问的是司雨拍的那一巴掌。
不过饶是她压低了声音,司雨还是听见了,还抢先一步截住了晴岚的话哀嚎道:“小雪啊!天地良心我绝对没用劲儿!小九这丫头蔫坏!你不能跟她们一样合起伙儿来欺负我啊!”
小雪?这个叫法……晴岚眉梢一挑,颇有深意地瞧了眼被自个儿捂着耳朵乖乖坐着的姑娘,俯下身子小声道:“她要这么叫的?”
苏念雪不着痕迹地侧过脸蹭了下她的手心,小声道:“不也叫你小九嘛?”
她这边话音刚落,有个人影就站在了她俩面前。
司云终于是松开了揪着司雨的手,她嘴角勾了个危险的弧度,一字一句道:“反正今日我也看过诊了,你俩……要调情给我回去调!跟你哥当年一样诚心刺激我是吧!”
晴岚在她后一句话落下来时就一把拉起了苏念雪闪身到了门口,她难得地吐了吐舌头,小声道:“对不住阿云姐我这就走!司雨姐的耳朵你尽管揪不出事儿就行!”
司雨闻言顿时炸毛道:“小九!你卖我!!!”
然而后者已经拉着苏念雪没影了。
司云面无表情地斜了她一眼,道:“揪你耳朵,有意见?”
司雨嘴角抽了抽,忙不迭地摆摆手说:“不不不,绝对没有,哪儿能啊……”
小九你个死丫头害死我了!
不过如司云所言,她倒是真的没逃过白子珩的教习。
玄墨色的长剑被随手一掷斜插入土,晴岚默不作声地拔了剑挂在腰间,自她受伤后,墨尺一直交由庄中铸剑师养护,倒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交还给自己。
“随我过来。”白子珩扫了她一眼,淡淡丢了句话道。
还是老样子,什么都不说还冷这张脸的样子真的叫人不舒服……晴岚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跟着他往外走。
才走出小院外,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回眸时目光落在了跟在后头的姑娘身上。
苏念雪少有地冷着脸同他对视,大有一副不让跟着也一定要跟着的坚决。
白子珩的目光落在了她空落落的手掌间,突然道:“你的剑呢?”
什么?这话问得苏念雪一愣。带剑做什么?
“跟着,可以,带上你的剑。”他回过身,“自己选,若是回去拿,等你三个呼吸的时间。”
苏念雪眉头皱得更深,她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转身御起轻功回去取了自己的软剑。
“她是医者,不是剑客。”晴岚忍不住开口道。
白子珩看了她一眼,道:“滴水剑。”
院里的姑娘取了剑急奔到他身后,他没再多解释,领着人拐进了弯弯绕绕的山路。
这条路……晴岚皱了下眉,跟着走了一段反应过来后倒抽了扣凉气,嘴角没忍住抽了两下。
“怎么了?”苏念雪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小声道。
她略微侧了下脸,眸底有一瞬的无奈感。
“这条路去端风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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