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惜万里之遥来到南疆,足以证明这里有什么对他相当重要的东西。
“和你们一样,为了纤竹蛊而来。”巫祝将手边的炉子点了,替她们倒了杯热茶道,“只不过你们想查的是纤竹蛊为何被用在中原,他却是要纤竹蛊的配方。”
“他要这个作甚?”苏念雪捧着瓷杯有些不解地皱眉道,“这东西……即便用了不也是一命换一命吗?”
巫祝这才细细地打量了一遍这个并非鬼差的女子。
她抚了抚下巴,笑问道:“丫头,你便是少巫那孩子说的,药王谷的人吧?我问你一个问题。”
“您说。”
“依着你们中原医者的规矩,一命换一命这种事,做不做得?”
“做不得。”她毫不犹豫地答道,“谁人的性命不重要?无论出于何等理由,若要取一人之命救回另一人,那便是有违医者之道。”
巫祝笑着点了点头,道:“那若是抛开你所谓的道义,你们二人有一人性命垂危,唯有此法可救,你们是做,还是不做?”
二人闻言皆是一愣。
苏念雪忍不住瞟了两眼身边的人,见她垂眸沉思的模样也不住地皱了下眉。
抛开道义,仅仅问自己?若是可以,她当然希望对方活着,只是这代价……
她叹了口气,抬起头时却发觉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那双琉璃般清透的眸子在短暂的纠结后重归澄明,她伸出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指尖温热。
“我能接受拿自己的命换她的命,但若是拿旁人的命来换她……不行。”苏念雪反握住了对方的手掌,深吸了口气缓缓答道,“我能,是因为我愿意。但是若是旁人,这不公平。”
晴岚指尖摩挲着她的手腕,接过话道:“无人可以强迫谁为自己舍命,即便是自愿,当自己背负上旁人的性命活下去时,余下的这一生,也就变了味道。”
就像是沈归然甘愿为雷邵用纤竹蛊舍了性命,但雷邵的这一生,却再也不可能重回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雷家少主了。
“执意地想要谁用这种方式重获新生,那不是为了对方能好好活着,而更多的,是认为自己能为之付出生命的自我感动罢了。”
新生者会为自己身上背负着另一人的性命而懊悔自责,会执拗地要自己记住对方是什么样子,久而久之……不是活在愧疚之中,便是活成了另一人的影子。
不论是哪一种,都有悖于初衷了。
巫祝静静地看了她们半晌,叹息着道:“可周秦不是你们,他心中的道义,大概也都随着那年时怡的死,一起埋葬了吧。”
“可他如今要纤竹蛊的意义又在哪儿?”苏念雪追问道,“纤竹蛊虽能生死人肉白骨,但……绝无可能死而复生的。”
这世上的重生之法,从来就不存在。
“谁说他是为了让人死而复生。”巫祝摇摇头,眼底有悲悯的神色,“纤竹蛊最大的效用正如你所言,生死人肉白骨,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都能从阎王殿里把人抢回来。有这样一种蛊,你觉得北境的厄尔多会如何?”
晴岚眸子骤然一缩。
这……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一命换一命,北境的厄尔多……会如何其实再简单不过了。
厄尔多本以类似蛊王的训练方式造就的,这注定了他们的数量不可能太多,如此即便是有一定威胁,也不至于真正危及北疆的防备。
可若是加上纤竹蛊就不一定了。
不惜以这种非人之法早就厄尔多的人,会在乎其余人的性命吗?肯定不会。只要能从北疆的战场上抢下来一个厄尔多,只要他还剩一口气,随便抓一个人,不论是燕北的还是大梁的百姓,再加上纤竹蛊,都相当于能将一个厄尔多完好无损地再送上北疆战场。
可北境的守军都是□□凡胎。
这样嗜血的怪物被源源不断的送到面前,虽然因为数量少而不可能产生致命的威胁,但长久下来……对于士气是致命的打击。
谁都会害怕这种杀不绝的怪物下一瞬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然后将自己撕成碎片。
疯了,周秦他是真的疯了!
“纤竹蛊的保存,一份在阿云手上,一份在我这儿。”巫祝的目光落在了手中的杯盏上,“他知道,阿云手里的他不可能拿得到,所以他需要我手里的这一份。如果他拿到了,你觉得你兄长该如何?”
晴岚咬紧了牙关没说话,但她放在膝上的手已经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这是在逼墨客做选择。
真到了那一步,他们手上剩余的这些纤竹蛊,是用还是不用?不用,北疆有失他们便难辞其咎,若是用了……那就违背了他们一直以来的坚持。
苏念雪握着她的手安慰般轻轻揉了揉,她抬起头,道:“听大巫祝的意思,他应当还没有得逞?”
年迈的巫祝咳嗽了两声,道:“是,可是你们也知道,他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所以……我想请求你们一件事。”
“您请说。”
“我老了,终究力有不逮了。”她眼底有无奈的神色,“我想请你们帮我……毁去剩余的纤竹蛊。”
晴岚深吸了口气,道:“百年前几代人费尽心力研制出来的蛊,大巫祝不觉得太可惜吗?”
她却只是摇了摇头。
“可惜又如何?终归不过死物,若觉可惜,日后再寻些旁的路子,总会有重现的那一日的。”
第108章 第一百零七章 全局
大巫祝的话叫苏念雪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唏嘘,她自然是明白,即便纤竹蛊有诸多弊端,但单单是其功效便已称得上极为难得,按着她所知的那些,能做出一株来也已经很不容易了。就算手里仍旧有着制蛊的方法,但日后能否再做出来……其实也是个未知数。
但此刻也的确没有其余更好的法子。
即使是加上分散在各处的鬼差,墨客能用的人也绝对不超过二百个,若是还将剩余的纤竹蛊保存在南疆,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分出更多的人来做护卫,退一步讲,就算是让他妈从南疆把这些带回去,依照周秦的行事风格……
根本不可能让他们安全返回。
就像江陵时见到的封釉和封修,他连中原的江湖门派都能利用来训练厄尔多,那燕北自己的厄尔多又有多少?这尚且还是一个未知数。
牵扯得太多,就难免会束手束脚。
如此一来,干脆将这些东西毁去,反倒成了最好的选择。
晴岚自然也晓得这个道理,她曲起指节轻轻敲打着桌案,思量片刻还是点了头道:“我明白了,既然这是您的决定,我们便按您所言的做。还有一事……”
她话音一顿,转而道:“您说您收到了飞鹰的信,那我便直说了,十余年前因为江南江湖势力的争执,霹雳堂全族被灭,但一年前,本应是个死人的霹雳堂少主雷邵却又重新出现在了江南。而他的命,便是被另一人用纤竹蛊以命换命救回来的,只不过,他所受的纤竹蛊并不完整。”
巫祝的眉头缓缓皱起,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我让司云姐查过了庄内纤竹蛊的调用记录,结果是……没有。二十年来,没有人将纤竹蛊带出过荆楚。”她指尖抵在下颚上沉吟了一瞬,“所以想来问一问您,那份纤竹蛊是否出自南疆?如果是,又是因为什么?”
那些在回墨客之前未能解开的谜团,其实在知道她们的对手是谁之后大多都有了解释。周秦能利用崇明宗,利用封绥对白子书的恨来逼她暴露身份被江湖正道围堵,利用霹雳堂遗族的仇恨与江临的执念来给江南制造一场乱局掩人耳目,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还有最开始谢家长辈被人下毒暗杀的事情。
让南北两家相继混乱,既可以是如今为了局面的试探,也可以当做为自己的真正目的转移鬼差的注意力。
甚至连六年前河洛道那件事,谁又能笃定说鬼首的身份暴露没有他的影子在?
但唯独这一个纤竹蛊。
应该并非是周秦或是燕北人的手笔。周秦可还不是墨客的鬼差。而且这么多年了,纤竹蛊几乎没有再用过,除了六年前帮唐晗暂时压制玉天华的毒。而那个时候,周秦也已经离开墨客了,他不太可能知道这里面的细节。
但玉天华毕竟可以称与北燕的狼毒一起成为天下两大奇毒,所以……在他知道唐晗没有死,甚至还有得救的时候,他也会去猜想是否墨客还有自己的底牌,这或许才是为何雷邵会在销声匿迹那么多年之后被人拿捏在掌中做了傀儡。
可……如果不是周秦或是燕北人,又是谁把纤竹蛊带到了江南?
“的确是南疆的人。”巫祝凝望着面前女子浅淡的一双眼睛,忽然长叹了一声,“这件事要牵扯到你爹娘,甚至还要牵扯到你。”
“我?”
巫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身上有一条经脉自你出生起就被你爹用特殊法子封住了,你感觉不到吗?”
苏念雪闻言心头骤然一紧,她张了张口想多问几句,身旁的人却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她侧头望向对方的脸,却并未从那双眼睛里读出半点惊愕的神色,恰恰相反,她瞧着太冷静了。
……她,早就知道了?不对啊,司云明明说……她脑中在短短一瞬掠过好几种猜测。难道说……血杀术?
是了,按照司云的说法,以往她都是不曾有所觉察的,可如今却一副了然的模样……果然是跟血杀术脱不了关系吗?
“您继续说。”晴岚余光瞟了眼身边的人,指尖轻轻摩挲过她的手背。
“你爹刚继任鬼首的时候,情况远不及你兄长那时的凶险。北方的狼已经老了,而我们的鹰承袭了父辈的利爪,这样的局面,如果你是鬼首,你会想怎么样?”
北方的狼指的是日渐衰微的北燕朝堂,鹰的话……不是鬼差,那就应该是同为墨翎后人的北邙洛家。
洛家司掌北地军务,世代戍守雁翎关,那时的靖安侯……如果没记错,是叫做洛清影。虽然距今并不算久远,但如今的京城中关于此人的描述已经少之又少。朝中守旧一派言此人虽为女子,却是个不守礼法,肆意妄为的,故而行事为人所不齿。但若是放在有些军旅背景的朝臣眼中……便全然不同。
她被称作大梁百年来不世出的将才。
莫要说如今的小侯爷洛清泽,即便是前些年收回燕州,而今挂印辞官的洛清河,都比不上他们的这位长姐。
唯一可惜的就是十一年前的那场北境之变,她也跟无数浴血沙场的将士一般,葬身沙场。算来也不过二十余岁,委实惹人唏嘘。
大巫祝所说的先代鬼首方继任的时候,应当也是洛清影十七岁那年刚刚接过北境的雁翎军的时候。
这样一位将帅之才,再加上一位年轻气盛的鬼首,对上逐渐衰微的燕北狼,她应该想什么?
晴岚低垂着眼睛,道:“将垂老的狼王,彻底撕碎。”
“没错。”巫祝轻轻颔首,继续道,“每个人都想在那个时候越过天水河,踏过北燕的驽马草原……那时的他们,也以为自己做得到。”
“可这跟江南并不完整的纤竹蛊有什么关系?”
“狼王老了,可是他的王牌还被牢牢地握在手里。这其中,就有狼毒。”巫祝的目光移到了苏念雪身上,“这么多年,多少人因为狼毒死去,苏姑娘应该很清楚了。”
苏念雪抿了抿唇没说话。
“狼毒的解药是七叶花,但这东西太难得。相比之下,纤竹蛊有着致命的弊端,但我也不得不承认,这已经是最好的替代品,所以包括那时寨子里的一些年轻的巫祝在内,也想着如何破解纤竹蛊的弊病,彻底消去狼毒的威胁。这其中……也就有人不自觉地走上了弯路。”她惋惜地摇摇头,“你们见到的那种纤竹蛊,并不应当说它是不完整的,应当说是被修改错了的。此蛊难得,用以研究的自然也少,不可能大肆用来挥霍,所以……便有急功近利者拿自己复制改良的直接在人身上进行试药。”
直接人身上?!苏念雪不住地蹙眉。这是在有些有违常理了……
“他们瞒着族中的人做这些,但终究是纸包不住火。东窗事发后,犯事者便在我的允许下让你们的人处置了。这么一来,纤竹蛊也就再次被搁置了下来。”
可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晴岚眸子闪了闪,耐着性子等待着她往下说。
“再后来的一些你们中原的纠葛,我并不知晓,只知道你爹大抵是放下了最初的那些个念头。你也知道,你兄长并不是身负血杀术之人,所以他出生时,你爹像是松了口气……可到了你……他只是叹了声终归是躲不过,我想,所指的便是这血杀术。”巫祝眸中似有追忆的神色,“鬼差有多少是得以善终的,不用我多说。他一开始并不想你走上跟他一样的路,或许是因为对什么失望,或许是因为其他,所以他有了私心,封住了你与血杀术关系最为比密切的经脉。他说,若是你日后能像个寻常人一般活着,那便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若是你选了这条路并且发觉了血杀术的存在……那么一切就由你自己来决定。”
决定是否要解开这条经脉。
鬼差的排行是依着每个人在各个位子的重要程度,这其中武力虽非唯一的评判标准,却无疑相当重要,也因此……随着她血杀术的解开,武功的增长,她之于鬼差越重要,在此时此刻也就越发危险。
晴岚在她探寻的目光中抬起了头,她轻轻笑了下,清秀漂亮的一张脸在这极浅的笑意下衬得格外柔和。
“我既然在此,决定早就做了不是吗?”
这般说着,她手掌在坐榻上轻轻一撑,顺带着拉了苏念雪站起来。
巫祝仰起头,像是毫不意外地看着她。
她对着年迈的老人弯腰拱手一拜,淡淡开口道:“便如大巫祝所言,先毁去纤竹蛊,之后……还请劳烦帮我解开这被封住的经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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