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岚接过汤药皱着眉头一饮而尽,眩晕感顿时冲了上来,她身子一晃,险些从椅子上栽下去。
身旁有人扶住了她,指节抚过脑后,轻轻解开了蒙眼的白纱。
“做个好梦。”
温柔的轻言在耳畔响起,她深思一松,意识骤然堕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汪洋。
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她仿佛在深海浮沉,周身的海浪翻涌而过,却始终不曾躁动着将人拉入深渊。
渐渐地,她忽然觉得自己并非这片深海的外来者,就好似这些翻涌不息的潮浪本就与她是一体的东西。
“喂。”有人在黑暗中启唇轻唤,话音淡然,“醒醒。”
这个声音是……
眼皮似有千斤重,她咬紧了牙,用尽气力睁开了一条缝。
那人见状低低笑了声,扬手一挥袖。
周遭的黑暗顷刻间被驱散,有一点冰凉落在鼻尖,她睁开眼甩了甩脑袋,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你?”在抬眸看见面前站立着的人时,她却忽然间愣了一下,“血杀术?”
面前的人同前几次一样,生了张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孔,只是那双眼睛却像是浸染了鲜血般骇人。
“我是血杀术于你心底的倒影。”影子淡淡开口道,“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亦是你。”
“……什么意思?”她皱了下眉,有些不解道。
影子没有答话,她站起身,往旁边退开了一个身位,歪头示意她上前。
晴岚狐疑地上前两步向远处眺望,只是仅仅一眼,她眸子骤然间一缩,满目的惊骇。
远处是白雪茫茫,猎鹰盘旋长空,巍巍关隘伫立白雪之间,古老而威严。
雁翎关。
“我由先人所习,隐于你血脉之中,选择合适的后人现世。”影子在她身侧解释道,“这一代虽然选择了你,但一开始,我并不认为你是个合适的继任者。”
“为什么?”
“你犹豫了。”她眯了眯眼,血色的眸子里敛着光晕,“我看到了你的责任,但我也看到了你的不情愿,你并不需要我。”
晴岚眼底有黯淡的神色一闪而过。
她当然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
“同样,因为你父亲的缘故,你也从未感知到我的存在。”影子话音一顿,突然勾了个笑道,“其实没什么不好,若战火不起,这份力量自此隐没也不坏。但是……有一天,我确确实实听见了你的呼唤。”
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跟以前的很多人不一样,你渴求力量不是为了对抗和杀戮,是为了保护。”
“不管出于何种理由,我的确感受到了你的心愿,所以我回应了你。”
这就是江陵的那个时候为什么会……晴岚眼里露出一抹恍然的神色。因为谢家的长老伤了苏念雪,所以才会……
“但你说你亦是我,这又是何意?”
“血杀术,是所用者的心中的阴翳。”影子抬眼望了望一望无际的雪原,低声道,“某种程度上的确与燕北人的厄尔多并无差别,但唯一的不同,是我们能控制住这份阴影,并为己所用。厄尔多是从搏杀中走出的异类,但初时的血杀术所有者又何尝不是踏过了沙场的尸山血海……可我们不是长生天的恶鬼,他们的心被鲜血掩埋成一片污浊,我们却还记得自己最初拥有力量、拥有至高的武学,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才是血杀术和厄尔多的区别。
拥有力量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明明拥有力量却忘了自己的方向。
“或许随着世事变迁,后人不同往昔。哪怕到如今,我也能看到你的那点私心、退缩亦或是犹疑,但我也的的确确在你心中看见了你拼尽全力想保护的人。所以……我认可你了。”
她反手将腰间长剑连鞘抽出于掌心一旋,斜斜刺入面前的雪中。
而影子本身也随着这个动作逐渐变得虚幻。
晴岚无言地看着她的身影慢慢消逝,弯下腰拔出了那把剑。
风雪在她拔剑的一瞬间吞没了这个梦境,她闷哼了声,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四肢百骸漫上来的酸痛感。
“醒了?”
有急促的脚步声传入耳中,那人把她扶了起来,出声问道。
她捂着眼睛,皱眉适应了一会儿才缓缓地睁开一点缝隙。
光透过指缝没入眼中。
晴岚深吸了口气,慢慢把手放了下来。
外头的日光透过窗子落了满屋,她眨了眨眼睛,屋内的摆设清晰地映入眸中。
少巫看见她完全睁开了眼,有些紧张道:“怎么样?能看见吗?”
“嗯。”她眼中有笑意浮现,掀开盖在身上的被褥翻身下床,但经脉中的那一点酸涩感仍旧让她下意识地皱了下眉。
“诶你等等。”少巫赶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叹气道,“能看见就好了,不过刚解开经脉,还得适应一下,别这么着急活动。”
晴岚皱着眉站直了身子,侧过头道:“……阿雪呢?”
少巫面上的神色滞了一瞬,她叹了口气,道:“还真是给苏姑娘猜准了……放心,她没事,只不过药王谷的针法耗内力也费心神,再加上这些日子总绷紧着,我让祈归带她去药炉那边休息了,你若是想,我带你过去看看?”
“不用。”她摆摆手,轻轻一点头道,“少巫大人解毒也辛苦,不必劳烦了,我自己过去就行。”
后者闻言眉一挑,半是调侃地咋舌道:“唉,看样子,晴姑娘猜她也是一猜一个准啊。”
这哪里需要瞒,是根本不可能瞒住。
她退开些,让开了路。
林间的鸟鸣声阵阵,南疆的春日似乎总是比中原要早些。
沉香的烟雾袅袅而上,倒是将简易的陋室衬出了三分清雅。
苏念雪眼睫颤了颤翻了个身,喉间溢出一声轻哼。
她的意识还有些迷糊,并未完全清醒,本想着合眼继续睡一下,但枕着的那处柔软的触感却叫她下意识地从混沌的脑中抽出了一缕清明来。
发丝拂过衣料,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骤然撞进一双清浅的眸子。
她整个人一激灵,睡意顿时去了大半。
“做什么这般看着我?”晴岚见她醒了,嘴角微微勾起个弧度道,“若是觉得累,便继续睡,我陪着你。”
枕在她腿上的人却没动。
正当她想着要不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膝上的人却忽然伸出手触碰上她的脸。
指尖在眼尾轻轻划过。
“我……在做梦吗?”
她闻言眼底柔色愈深,在女子怔愣的目光中,她低下头,温柔地亲了亲她的眼睛,启唇道:“不是梦。”
“我能看见你了,阿雪。”
第120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布局
苏念雪设想过许多种真正见到对方复明的情况,可当她真正见到对方那双含笑的眸子时,她忽然觉得原先设想的那些惊喜亦或是欢欣,都无法形容此刻心中漾过的心绪。
她撑着坐起身,一双眼瞬也不瞬地望着面前的女子。
指节抚过面颊的温度是暖的。
晴岚望着她的眸子里盛着一汪清澈的泉水,于眼睫轻颤时掠起点点涟漪。
她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疼不疼?”晴岚抬手握住露在外头的一节腕子,忽然开口道。
苏念雪下意识地应了声,却又想着不对勾了个笑出来道:“这话不应该我问你才是?怎得……”
可话到一半,她呼吸倏地一滞。
晴岚眼睫扑闪着,指尖已经搭上了她被衣袖遮挡着的地方。
纱布粗粝的触感同衣裳交揉在一块儿,很是明显。
这么僵持了一会儿,苏念雪肩膀一沉,似是有些无奈地叹出了口气,小声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晴岚伸手一点点帮她弯起袖子,那一片白被水色衣衫这么一衬,显得格外刺目,她握着她的小臂,拇指摩挲着那一块的纱布。
“一直都知道。”
话了,她还不忘抬起眸扫她一眼,多补了句:“我瞒不过你,你便能瞒得过我了?”
这话倒是让苏念雪想起来初时遇见她的时候还惊讶过对方的敏锐,只不过后来相处久了,她倒是没怎么多在意这方面,即便自己心中所想被她猜了个透彻,也大多只会想着说相知愈深。若是没去想,都忘了鬼差这行当的敏锐与洞察,怕是连林知忆这等六扇门的千户捕快们都要道一句甘拜下风的。
思及此,她反倒是真心实意地笑出声,挪了挪位子道:“当然疼啊,你一早便晓得了,是不是该哄哄我?”
晴岚原本正打算掀开她手臂上裹着的纱布,听到这话手上动作顿了一下,抬眸给了她个似笑非笑的目光。
苏念雪没来由的打了个哆嗦。
一层层的白纱被小心翼翼地掀开,那些被掩盖了许久的东西终于被收入眼中。
倒没有之前祈归说的那么夸张,她到底是大夫,拿自己试针也多少留着些分寸,不至于真的搞出什么太大的问题。
只是看着仍旧让人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
那些细密的针眼有的已经愈合,不仔细看瞧不出什么,但是有些约莫是前两日新扎上去的,连着那一片还泛着青紫。
晴岚垂着眸子盯着她手上的那些伤,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苏念雪抿着唇,低声道:“别看了,不好看。”
话音刚落,原先低着头的人似是轻轻皱了皱眉。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重新帮她把纱布给裹了上去。
苏念雪看着她的动作,正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却蓦地瞪大了眼睛。
晴岚略微俯身,薄唇贴上了她的手臂。
明明隔着一层层白纱,苏念雪却觉得这个吻像是落在了她心尖上,一把火燎燃了整片旷野。
她面上浮上一层浅浅的绯色,愣愣地看着对方抬起头看她。
“你不是要我哄你吗?”晴岚的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轻声道,“要哄,账也要算。”
“算账?”
“你伤了我喜欢的姑娘,难道不用算账吗?”
琉璃玉般的眸子里却满是委屈。
苏念雪闻言噗嗤笑出声,她伸手捏着她的脸,凑近了亲了亲她的嘴角,道:“嗯,那是要算账的。可惜你又不要我身上的银钱,那就只能……”
晴岚低低地笑了声,顺着往下道:“只能什么?”
“嗯……以身相许,意下如何?”
她笑着弹了下她的额头,道:“好。”
一盆水浇灭了祭坛的篝火,苗人少年端着木盆正打算走下去,抬眸见到来人时连忙扔了盆弯腰行礼。
“晴姑娘,苏姑娘。”他抬起头像是有些疑惑道,“二位这是来……”
“大巫祝大人可在?”晴岚看了他一眼,问道。
“在的,二位往里走就能看见了。”他像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一回,真的要谢谢二位姑娘,不然……”
苏念雪朝他微笑着一颔首,道了句不必谢便跟着晴岚往祭坛上走。
苗人少年目送着她们上去,像是有些欢喜见到崇敬者一般咧嘴笑了。
年迈的老人拄着杖凝望着逐渐暗淡的天穹,目光晦暗不明。
祈归和少巫一左一右站在她身侧,看着她颤颤巍巍地举起骨杖,银铃随着她的动作晃出清脆的响声,翠蛇从骨杖的顶端盘了一圈,初窥已见老态。
她像是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一点点将骨杖贴上自己的额头。
翠蛇吐着信子昂起头,最后爬到了她的手心,静静地缠在她的小指上不再动了。
祈归眸子闪了闪,咬了咬牙却没上前。
那是大巫祝的本命蛊。
本命蛊与蛊师心意相通,如今这副模样……恐怕也就代表着蛊师的时日无多了。
“来了。”大巫祝淡淡看了眼赌气般抵着脑袋的祈归,轻轻笑了笑转过身,她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点点头道,“好啊,能瞧见东西了就好啊。”
晴岚在她的眼中捕捉到了那份藏着的慈爱,她微微低头算是行了个拜礼,道:“嗯,有劳大巫祝挂心,已经没事了。此番我来,是想跟大巫祝大人商讨一件事。”
“周秦的事情是吧?”老人拄着杖往前迈了两步,扬了扬下巴示意所有人坐下,“十几日过去了,他没有动作,我本也想寻你问问,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纤竹蛊已毁,他们来了也拿不到任何东西,但这不代表他们不会来。周秦那个人,谨慎起来不可能没猜到她们有可能会直接毁了他想要的东西。
如果他拿不到纤竹蛊,先前对燕北人的承诺也就成了泡影,给不了交代,他后续布的局就会给打乱,他不可能不考虑这一点。
“就在这两日应当会有动作。”晴岚支着脸,毫不犹豫道,“我先前收到过消息,他放了人去阻拦嘉水关的驻军,但边地守军不同于富庶之地的酒囊饭袋,不多放点血拦不住,所以我猜,他在南疆这里手底下能用的人,至少去了六七成。”
蛊师只不过是的马前卒,他应当早就把自己中毒的事情告知了此刻南疆真正的主事者,然而对方没有动,估摸着一来是觉察到了嘉水关的动作,这二来么……
因为那一日的血杀术。
北燕对血杀术者的畏惧不可谓不深,那一次试探一定有人在暗处窥看着所有,百里坤的死就是她传递给对方的讯号。
她拥有最令他们恐惧的武学,她能控制自己手中最锋利的刀刃,要想做敌人,先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
这才给了她们这些日子的喘息之机。
暂且不论下一步,至少这一手棋,她赌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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