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成名,家世好,灵力高,天赋异禀,四人一同平定天悬之乱之后,世人也多以他为终岁山四仙尊之首。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所以得知是他偷练东隅之血之后,修真界众人才更加容不下他——这样本就完美得不似凡人的人,就该犯上些罪大恶极的事情,做下些十恶不赦的行径,才能证明谁人都不能免俗。
他还记得也是在云宫台上,那天也是个大晴天,烈日晃晃,他不顾一切地发动东隅之血,在一片猩红当中哑声嘶吼着——
“为什么连你也不信我?”
为什么连你也不信我。
这句话多次入梦,已经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证据确凿,冤魂充塞了整个映日峰,他甚至亲眼看见……怎么才能相信呢,即使内心深处相信,也无能为力啊。
他握着万古,闭着眼睛朝他刺去。
东隅之血发动之后,力量极其强大,他其实明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或者说,整个修真界都不太可能有他的对手,但他还是刺了。
大不了就死在他手下吧,他自暴自弃地想着,那样就不必逼我做出信还是不信的选择了。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万古捅穿了映日的胸膛,他没有反抗,或者说是不想伤害他,自愿死在了他的手下。临死之前还睁着那双曾经澄净无比、如今却被鲜血混浊了的眼睛问着——你为什么不信我?
那柄贯穿过他胸膛的佩剑,被他在激愤之下用内力震断,从此以后成为了一把断剑。只要一想起这把剑曾经贯穿过年少好友的胸膛,想起他没有反抗,临死之前还在问“你为什么不信我”,他就觉得,自己恐怕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提起这把剑来了。
他把自己关进了慎戒阁,从此之后再也不想过问这些琐事。
却没想到上天要他失去一个重要的人还不够,连另外两个也是一样。
他不可置信地发现了清江的秘密,发现了挽山与妖族的勾结,他用自己的性命把两个人封在长廊,又用一柄断剑和他们缠斗了一天一夜,两败俱伤,随后那两个人也走了。
偌大终岁山,煌煌声名,最后却只剩下了他一个,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笑。
沈长夜垂着眼睛,穿过了自他死后便被封印了的阁子,阁中四处都积了灰,但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
有些时候,他还能回忆起,这座阁子中人声鼎沸的样子。映日喜欢热闹,天下朋友众多,总有一群人陪着他玩儿,闲暇之时他也会来寻他,让他教他作诗——他曾见过他提在扇上的诗句,觉得风雅无比,便立志自己也要学会,像他一样,做个风雅人物。
可他走的时候那么年轻,连一个徒弟都不曾收过呢……
沈长夜从他的书柜前经过,毫不意外地发现了当年积压在桌下一叠厚厚的废纸,大概是他废了的诗稿。废纸上也积了厚厚一层灰,他寻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十分耐心地吹净了诗稿上的灰尘,开始仔细地看。
还没看几张,他却突然听见神识当中有人在呼唤他,似乎是他某个弟子:“师尊。”
他传音回道:“怎么了?”
那弟子有些激动,话语断断续续:“师尊,清江仙尊座下的……二师兄回来了,说有急事想要见您,您……”
顾陵?
顾陵在众人面前跳了寒涧,萧宁为了寻他连寒涧的水都抽干了,都没寻到尸骨,怎么如今却在这里出现了?
他刚想放下手中的诗稿,向外走去,又突然想到,顾陵如今身份尴尬,恐怕萧宁还在寻他,顶着这样的压力来寻自己,恐怕是有什么要事要说。
既是要事,总该挑个隐蔽的地方。
于是他便传音过去:“你叫他到映日峰来寻我吧。”
映日峰是他们这一辈的禁忌,自映日死后便被他用结界封了起来,想来应该会安全许多。
顾陵来得很快,甚至伸手在那腐朽的门上敲了两声。沈长夜道:“你进来吧。”于是他便推开了门,灰尘在四周扬了一片。
“长夜仙尊,”顾陵深深地冲他行了个礼,“弟子回来了。”
沈长夜放下手中的的诗稿,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道:“好,回来就好。”
他甚至没有问他跳下寒涧之后经历了什么,如今又是为什么活着,直截了当地说:“你这次来寻我,想必是冒了很大风险,说吧,你有什么要事?”
顾陵简单地向他转述了白裕安带来的消息,沈长夜没有震惊,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苦笑道:“你说泱泱众人,修真界,人界,妖魔二界,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奔走相忙,拼死拼活,到底在图什么呢?”
他迟疑地放下手中的诗稿,叹道:“清江和挽山,到底在图什么呢?”
顾陵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强行转移话题,问道:“长夜仙尊在这里看什么呢?”
沈长夜冲他扬了扬手,笑着举起手中诗稿道:“故人留下的笔墨罢了,如今不知为何,总喜欢念旧。”
顾陵凑近了一些,随便挑了一张来看,压在下面的诗稿倒是没有沾那么多灰,字迹龙飞凤舞,一看便知主人是个潇洒快意的性格。
沈长夜在一旁问道:“你可知萧宁为了寻你,抽干了寒涧当中的水?”
顾陵低低笑了一声,答道:“我知道。”
沈长夜倒是不怎么在乎他的态度,继续道:“你这次回到终岁山,恐怕过不了多久,萧宁就会知道你没死了,瞧他当时那幅情态,不知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竟让你如此不要命——如今不想避着他吗?”
“我有事要做,为什么要避着他?”顾陵淡淡地回道,“我本就没打算避着他,他若认为我欠了他什么,寒涧边那一跳,也该全部还清了。从今以后我二人不过是路人而已,各为自己的追求,谁都碍不着谁。”
沈长夜道:“只恐怕你二人之间的羁绊没有那么简单,你不知他以为你死之后的情状,我觉得他可能不会放过你。”
顾陵转头笑道:“他若再像从前一样,我便再跳一次,总不至于还落在他的手里。等这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解决了以后,我一定远走高飞,永远离开他,让他再也找不到我。”
他说着,忽地移开了视线,去看手中的诗稿:“说起来仙尊可能不信,我活了这么久,还从未为自己打算过,平乱以后若我未死,以后独身一人,闲云野鹤,想必会比从前快活许多。”
沈长夜阖首道:“你自己想开些,便是再好不过了。”
顾陵却端详着手中的诗稿道:“这可是映日仙尊的笔迹,我辈不曾见过他,见仙尊情状,可知是故人。”
沈长夜的眼神突然柔软了几分:“当初映日……也是个好人,但好人与坏人,往往只有一瞬的心魔之分。”
“这字迹与仙尊大为不同,诗句写得倒是有您几分风格,”沈长夜习一手工整的小楷,这字迹却是龙飞凤舞的草书,“看来是仙尊亲手教的。”
沈长夜罕见地笑了笑,整理好了手中的诗稿,放回了原位:“罢了,先随我到议事堂去罢。”
顾陵将手中的诗稿放回去,见沈长夜理得不慎仔细,有一张在其中弯折了,便将那一张抽了出来,刚打算放回去,眼睛扫过其中内容,不由打趣道:“这张倒是写的小楷,只是模仿得不像,反而有些奇怪。”
沈长夜顺手拿过了他手上那张,宣纸上字迹弯弯扭扭,似乎是努力地模仿他的小楷,却没有写好。即使如此,内容倒是清楚,他粗略地扫了一遍,面色突然变了。
“仙尊怎么了?”顾陵奇道,从他手中拿过了那张宣纸,只见已经有些泛黄发旧的宣纸上,写了一首词,是《章台柳》——
“临丘壑,惊秋鹤,昔有惊鸿来唱和。棹影依稀似旧人,水北癯渠生红萼。”
临丘壑,惊秋鹤。
沈长夜连着退了好几步,突然想起这首词原是他同映日一起写的。两人同游西洲,见癯渠之上红萼遍生,渠后丘壑上有几只洁白的仙鹤。
映日写了一句“临丘壑”,他便无奈地补了一句“惊秋鹤”,却死活都写不出下去。当时映日收了这张纸,道二人境界不够,等到千帆过尽之后再来补写这首词,想必会更好。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问映日如何才能千帆过尽,他道便从声名最盛之时化名下山,从头再来,想必必能有一番不一样的感受。
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我若是下山化名,便随你的姓氏,你便随我的,兄弟情深嘛。”
是什么时候他回来补了这首词,又是什么时候……
沈长夜蹙了蹙眉,毫无预兆地吐了一大口血,顾陵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扶住他。
他感觉自己脑中轻飘飘的,浮现出了关于那个“神医”的许多画面,他第一次上山,自己蹙眉问:“先生也姓沈?”
他是怎么答的,他说:“有一恩人姓沈,我无父无母,化名从他姓氏罢了。”
眼前一片混乱,他感觉世界在不受控制地天旋地转,随后归于沉寂的黑暗。
最后一刹那只能听见有人在唤:“仙尊——”
安顿好沈长夜,从阁中出来的时候,又是黄昏时分了。
大师兄和俞师兄偷偷溜到了长夜仙尊的阁中,打算等他醒来便跟他把一切说清楚。反正沈长夜早知谢清江和俞移山不是好人,应该也会相信他们的话。
冉毓听说他回来了,欢天喜地地奔过来抹了好一会儿的眼泪,如今奔回丹心峰去为他打扫房间。他身边跟着的是小四和小五,两个人好久没见过他了,叽叽喳喳地一直在跟他说话。
顾陵耐心地答着,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昏暗的日光,突然笑了起来,他想,世界该本就是很好的,只要与他无关,其实一切都很好。
三人还没有走到丹心峰,便看见小八远远地跑了过来,面上一副如临大敌的神色:“他他他他他他,他来了!”
顾陵还没反应过来“他”是谁,小四和小五便顿时如临大敌,一个恨恨地说:“他居然还敢来,他还要脸吗?”
另一个气得直接拔了剑,道:“不管了,出去打一架再说Y。X。D。J。,打不过就打不过,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他小时候没把他活活打死。”
顾陵似乎意识到到底是谁来了,哭笑不得:“没事……”
小八一脸警觉地看着他:“师兄,你不会还要心软吧,这熊孩子已经没救了,你不要去见他,交给我们就行了,我就不信,如今长夜仙尊在这儿,他还能像从前一般张狂!”
顾陵伸手把他们摁了回去:“我说了没事,他在哪儿?”
小八道:“师兄——”
“你们呢,就回去跟着小六,做饭,打扫房间,”顾陵摸了摸小八的头,满意地发现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自己矮的师弟,“等我回去,我们今晚一起喝酒,好不好?”
小五哭丧着脸道:“可是……”
“好啦,快走吧,”顾陵在打发他们上最后一套,“记得准备上好的桂花酿。”
小八不情不愿地道:“他就在山门那儿……我叫他们跟着你吧,万一他又想做别的怎么办。你可说好了,晚上回来喝酒,不要变卦。”
“不用跟着我,一个时辰之内我肯定回来,”顾陵道,“若是一个时辰我不回来,你们便来寻我,可好?”
在他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之下,三个师弟终于一起走了,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他,似乎十分不放心。顾陵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之后,脸上的笑容才突然消失了。
见他……其实他半点都不想见他。
只是有些话总归是要说清楚的。
他抬手捂着心口,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厉害,自从大师兄和俞师兄把他从寒涧救上来以后,他对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闭口不谈,把自己的心事完全封闭了起来。
只是怎么可能不会痛啊。
他挖心挖肺地对一个人好,上辈子为了他的煞气死在他的手下,临死之前最后一个愿望还是“若有来世,一定从最初便一直对他好,让他一定一定不要变成那个样子”。
可是最终还是没有成功。
即使他什么都不知道,但对他却连最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他践踏他的感情,利用他的真心,不知在策划什么事情,甚至丧心病狂地仍旧想杀光整个终岁山上的人。
可是今生,他们何尝有半分对不起他的事。
从寒涧纵身跳下去的一瞬间他是真心对这样的游戏感到厌倦了,不知是不是对方身上的血脉作祟,或是他本就是这样的人,无论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两辈子,赔了那么多条性命,他真的是累了,再也拯救不起了。
萧宁迎着风站在山门之下。
他不敢进去,事实上,自从那日之后,他甚至连终岁山都不敢回。这种感觉最初是日日夜夜纠缠着他的噩梦,后来在他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之后,变成了依旧闪烁着火光的灰烬。
就算他活着,也不可能原谅我了,他绝望地想。
但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活着!
得知到他还活着这一消息的时候,他几乎立刻就想再冲进终岁山去,跪在他脚下求他,告诉他我错了,是我疑心太重,是我不识善恶,是我……但是临到山下,他却连冲进去都不敢,只得站在这里,乞求他还愿意见他一面。
如今他来了。
萧宁贪婪地盯着从山门处一步一步走下来的那个人,他瘦了些,面色不好,长发随意地束着,依旧穿了一件他最喜欢的白衣,唇心那颗红痣在惨白面上红得像血……一切都好熟悉。
可是……他茫然地想着,这个人,已经不再属于我了。
顾陵走到了他面前,垂下了眼睛,似乎连看都不想看,预期平平地道:“你找我做什么?”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萧宁失魂落魄地答道,“我听说你没死,我……我好高兴,师兄,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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