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恩见崔景行在沉思,笑道:“少爷这样很好。那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如今物是人非,少爷回到京城也没有什么人能认出来,便是高调一些,张扬一些也无妨。您过去没有经历过少年人的朝气,如今倒是补回来了。”
而崔景行这一系列的转变,都是和慕疏风相识开始的。崔恩过去很反对崔景行和这样的人走的太近,如今看来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少爷的处境并没有因为慕疏风的存在变得更差,反而因为慕疏风的出现变得更好一些了。
崔景行目光微动,“把自己的命系于他人之手,无异于赌桌求财,搞不好一念成空。”自从知道慕疏风就是含羞草妖,他又被对方几次相救,便相信慕疏风绝对不会害他。可他依然不敢将自己的全部都系在慕疏风的身上,他总觉得那样自己会失衡。
人性如此,总有贪得无厌的时候,别人给了糖就会感激,吃惯了别人给的糖就会依赖,若是有一天这糖没有了,那就是因恩生怨的时候了。他不想慕疏风帮了自己,自己最后却因为一点意难平的事情而埋怨慕疏风。
刚刚溜到门口的含羞草顿住,隔着门,它看不到里面的人,却仿佛已经在脑子里想出了崔景行冷漠无情的表情,突然在想自己急匆匆地翘班过来干什么呢?为了安慰这书呆子被中书省慢待的事吗?恐怕对方从来都不需要它的安慰。
“少爷.......”
崔景行闭上眼睛,慕疏风不该对他这么好,好到他现在有些害怕了。
屋子里的两个人没有继续说话,屋内屋外安静了许久。含羞草回过神,它的叶片不知不觉蜷缩起来,转身便要离开了,却突然听到屋里又传来崔恩的说话声。
崔恩见状沉默良久,最终长叹一声“若是二十年前恩公没有出事就好了,您还能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少爷,如今小小少爷只怕都和春风一样大了。”
含羞草愣了下,崔景行不是普通百姓出生吗?怎么听着好像另有隐情。
过了一会儿,崔景行开口道:“往者不可谏。”他没有多说什么感慨,但语气里却带着几分惆怅和不甘。
含羞草有些走神,这书呆子不仅表里不一,脸上的面具是假的,恐怕背后的身世都是假的。慕疏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过黯然伤神并不是他的作风,便在心里决定回头派人再查查崔景行的背景。
正在思考间,含羞草突然感觉自己被人抓住了腰,它惊得叶子都炸开了,
“崔爷爷!崔叔叔!”顾春风举着手里的含羞草,推门跑进去,“我抓到了一棵草!”
慕疏风:“.......”顾春风,你死了。
崔恩无奈地看着他,这孩子性格倒是开朗了不少,但脑子好像有点坏了,“那叫拔了一颗草,不叫抓。”
顾春风茫然了一瞬,摇头道:“这棵草一直在门口!我过来的时候,它好像要跑掉。”
崔景行原本没注意这孩子在说什么,听到这句话,抬眼撇了一眼他手里的草,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憋过去。
慕疏风:“.......”妈的。
崔景行手指颤抖着指着顾春风,脸上的表情要笑不笑的,“你,你,你......”这小子是不想当皇帝了吧?
“崔叔叔,你怎么了?”
崔景行勉强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忍住笑意道:“万物皆有灵,这草不管长在哪里,那都是它的命,你怎么能随随便便把它拔起来,断了它的生机呢?”
顾春风到底是年纪小,即便心眼多,此刻也被崔景行忽悠的有些慌了,他愧疚地看着手里的含羞草,“对不起。”
崔景行把含羞草要过来,“这草我拿回去看看有没有救。”
“多谢崔叔叔。”顾春风急忙双手把含羞草递给崔景行。
崔景行看着他,别有深意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此言何解?”
顾春风已经随崔恩读过书了,想了一会儿答道:“这句话出自《诗经·小雅》,是说天底下都是君王的土地,在这些土地上的人都是君王的臣民。”
崔景行点头道:“孺子可教。但率土之滨,却并不仅仅是人,它还应该包括着王土之上的所有生灵。做这首诗的人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所思考的仅仅是普通人、个人的利益,所以后面还有一句话‘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意味抱怨上位者分配劳役不公。但站在高位上的君王,看到的并不仅仅是眼前的一隅之地,而是要把目光放的更加长远,需要公正对待的不仅仅是眼前的臣子、百姓,还应该包括每一棵树,每一棵草,让它们都能够得到应有的待遇。”
顾春风听得更加迷惑了,“崔叔叔,怎么对花草树木公正呢?”
崔景行道:“造化自有其规律,我们不要过多干涉,让应该呆在山上的树就呆在山上,让应该呆在河里的鱼就呆在河里,这对花草树木来说就是最大的公正。”
顾春风有些听明白了,脸上飘了两坨红晕,“我以后不会再拔草了。”
“不仅仅不该随便拔草。”崔景行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便索性都说明白,“淮南为橘,淮北为枳,本该长在淮南的橘树不该大费人力物力挪到淮北。荔枝本就该长在适合生长的地方,但当年杨贵妃为吃荔枝,耗费了本不该耗费的财力和物力,将荔枝运到了长安。”
“我知道,这是对荔枝不公平了!”顾春风抢答,他见崔景行露出满意的神色,想了想便举一反三道,“前朝皇帝大兴土木,将原本生长在山上的树木砍伐殆尽,这也是对树木的不公平了。为王者当爱护天下臣民,包括山里的树、河里的稀珍野味,不应该因一己之私打扰它们。大兴土木、饕餮珍馐本就是错的。”
第42章 以心交心
慕疏风在一旁静听, 明白些许崔景行话中含义, 只是想要教育顾春风节俭忌奢,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在他看来,只要告诉顾春风奢侈浪费的事情不要做就好了。
崔景行赞许了顾春风两句, 这孩子的确是个聪明的娃娃,可惜出身不好, 没有生在后宫, 既不是皇帝的亲儿子, 背后的母族势力也不强大,不然即便不用慕疏风帮助,日后也能成为一个贤良君王。
顾春风被夸了之后,高兴地跑回书房去练字了。
崔景行则捧着含羞草回了卧房, 进门前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推开门,将含羞草放在花盆上, “草兄, 你今日怎么回来的如此早?”
慕疏风冷哼一声, “闲来无事,便回来了。”
崔景行一时无语,最近国事繁忙, 皇帝不管事, 明明他这个宰相都要忙疯了,居然还说闲来无事?
慕疏风好面子,不想提起自己被顾春风抓到了事情, 便不提这个话茬,谈论起方才自己在心中的疑虑,“一个国家想要长远发展,个别人牺牲利益在所难免,更何况是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想要仁爱天下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你若是想教导他节俭忌奢,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谈论起正经事,崔景行就没办法继续顺着他了,“可是慕大人如此教导当今圣上的结果如何?”
慕疏风心头一跳,“我的说话,关慕疏风什么事?”
崔景行陪着他装傻,“自然不关慕大人的事,我只是在拿他做个例子。慕大人的确有经邦治国的大才,可他作为老师却实在不称职。别人说慕大人内怀野心,但我与慕大人相交多时,自然知晓慕大人的为人,他是真的想教好皇帝,可惜结果却不尽如人意。”这也是慕疏风被朝臣诟病的主要原因之一——刻意养废皇帝。
慕疏风也知道自己教孩子不行,所以才把人扔到崔景行这里,可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
崔景行道:“皇帝也是人,既然是人自然就难免有逆反心理,更何况他是万人之上的那个人,我以为教育这种人堵不如疏,不妨试试用他能接受的话,去引导他。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心中的明君应该是仁爱天下的,他做不到顾及所有人的利益,但却能本着仁爱天下的本心去治国,将所有百姓、草木、禽兽当做自己的父母子女。”
慕疏风行事风格一向霸道,他敬佩崔景行的想法,但却不敢苟同,“只要大的方向没有错,最终的结果是天下太平,本心不本心并没有那么重要。”所以他才要把揽天下大权,因为他只需要让事态按照他的规划走,最后天下太平就可以了,没必要去顾及什么仁爱本心。
崔景行道:“没有了本心的人则心念不定,宛如水中浮萍随风飘摇,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以慕大人这种霸道独行的治国之策,若是有一丝私心,只怕最后就真成了乱国之源了。这种人治国的风险太大,有一分偏颇,都是国家和百姓承受不起的损失。”
慕疏风能把揽朝政多年没有私心,大兴国的大方向发展没有错误,还真多亏了慕疏风是个妖精,毕竟妖精的寿命很漫长,它们的欲望也没有人类那么复杂。
慕疏风沉默良久。
崔景行低头看着花盆里的含羞草,草叶子上的伤痕恢复的很慢,现在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叹了口气道:“更何况,若是以前不知道草木有灵还好,自从与草兄相识,我也没办法真的将草芥视如无物了。所以也希望新的皇帝,能够对草兄的同类友好一些。”
含羞草下面的小叶子颤抖了一下,“你.......”
崔景行安安静静地等着它继续说话。
慕疏风想要问崔景行,是不是为了他才这么大费周章地教导顾春风?但话到嘴边,他却不知该怎么说,毕竟刚刚才偷听到崔景行疏离的言论,若是他问出口反而像自作多情。
“你带我去洗澡。”最后慕疏风还是将自己的话茬压了下来。
崔景行伺候草大爷的时间久了,洗澡倒也没什么不习惯的,只是想到这是慕疏风的身体,他免不了面红耳赤心中尴尬,最后将含羞草泡在水盆里,就转身别过头去看书了。
慕疏风第一次受到冷待,也有点生气了,这书呆子就巴不得和他划清界限吗?若不是方才他在门口偷听,还不知道崔景行到现在都不能信任他!
可是慕疏风一着急却忘了,他偷听到的是崔景行想要和“慕疏风”疏离,而不是和他含羞草疏离。只是此时慕疏风一时情绪激动,气得直接从水里跳出来化作人形,跳到崔景行面前,一把将他按在椅子上,双手撑着两侧的椅子扶手,将崔景行圈在了怀里。
崔景行看着凤目翠眸的慕疏风,呼吸微微一顿,不自在地撇开脸,干笑道:“草兄,怎么化成人形也不打个招呼?”
慕疏风冷着脸道:“你把我当做什么?”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真心诚意地善待一个人类!连自己的字都告诉崔景行了,可是崔景行居然还想着疏离他,根本就不信任他!
崔景行听出慕疏风似乎生气了,不解地问道:“草兄这话是何意?”
“我......”慕疏风此刻冷静了些许,发觉他现在实在没有立场指责崔景行,因为他还是不是“慕疏风”,憋了半天最后冷哼一声,“自己反省!”
“......”崔景行轻轻咳嗽了一声,“要不给点提示?”
慕疏风直起身子,抱臂冷笑,“你看到我这张脸,你不觉得愧疚吗?慕疏风对你那么好,你却还把他当成外人,说什么把命拴在他身上,就像是在下赌注,他就那么不值得你交付真心?”
崔景行心里很惊讶慕疏风突然的质问,但转而想到可能是他和崔恩的对话被慕疏风偷听了去,但他也没法解释自己的私心,只在面上犹豫道:“可是慕大人对我好,那是因为我长得像他的故人。”
“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
“那依草兄之见,慕大人为何对我如此特例?”崔景行脑子一热便问了出来,问出后心中免不了有些后悔自己的唐突,可却又忍不住想听听慕疏风的答案。
慕疏风闻言愣了下,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或许一开始是为了那张脸,但后来他把你当成了至交好友。”
崔景行一时到不知该怎么接话了,心里莫名有些失落,他都不知自己方才在期待着什么,最后说道:“你又不是慕疏风,怎知他心中所想?”
“......”慕疏风这辈子都没憋过这气,想要讽刺都不知从何讽刺,毕竟最初想要隐瞒身份的是他,如今变着法的圆谎的也是他,被自己的谎话给坑到的还是他。
崔景行推开慕疏风,起身想要离开这个逼仄的空间。
慕疏风垂眸看着崔景行的脑袋瓜子,怎么看怎么举得像块榆木,气得一巴掌扣在崔景行的脑袋上,用力捏了两下。
“吱呀——”卧房的门板被推开,崔恩端着茶壶愣在了门口,屋里那身材修长的人虽然头发有点绿,眼睛有点绿,但样子是慕疏风没错,“慕,慕,慕大人?你们.......”
崔景行瞥了慕疏风一眼,咬着牙笑,编,接着编。
慕疏风活了几十年,从未像今日这般狼狈过,他装作冷静地对着崔恩点了下头,然后负手离开了这里。
崔恩茫然了,“少爷。”
崔景行摆了摆手,“闹着玩呢。”
“呃,慕大人真是童心未泯。”崔恩尴尬地笑了笑,一时竟忘了问慕疏风的头发怎么变绿了。
慕疏风狼狈地回了慕府,府里的妖怪发现他神色不对,也没有人敢上前来问。慕疏风叫来一只麻雀,“查一下崔景行的身世。”
麻雀歪了下脑袋,“主子,打探消息这种事,蚂蚁比较在行。”
慕疏风道:“年代已久,而且崔景行以前并不在京城。”
“那我现在就联络全国的麻雀去查查。”
“恩。”慕疏风顿了下道,“重点查一下二十年前崔景行的经历。”
“是。”
慕疏风食指轻叩桌面,心里也有些纳闷,自己居然如此重视崔景行,若说是好友未免有些越界了,过去他和慕白相处也未必能做到这种地步。
“噗通!”一只花猫从屋檐上掉下来。
慕疏风被打扰了思路,皱了下眉,“查出是谁想要对崔景行下杀手了吗?”
花猫喵喵喵了一阵。
慕疏风凤眸一抬,一字一顿地低声默念,“安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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