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期一振的声音非常好听,大概是弟弟多,讲话的方式十分温柔,咬字吐词都像是在微笑,停顿节奏也把握得恰到好处。
听他讲话倒是不会无聊,神宫寺泉一边听着,一边将滑到胸口的毯子又往上拉了拉。
注意到他的动作,一期一振停顿了一下:“……失礼了。”
青年戴着白手套的手伸过来,熟练地将毯子拉出来,不知道他怎么做的,一抖一塞,就整理好了乱糟糟的布料,重新将神宫寺泉包裹的像一只巨茧,一丝风都漏不进去的那种。
“一期很会照顾人啊。”神宫寺泉任由他动作,脑袋靠在柱子上,好奇地看着面前这振太刀。
“啊……大概是弟弟比较多的缘故,就学会了。”
一期一振大大方方地回应着,提到弟弟的时候不自觉地微笑了一下。
神宫寺泉沉吟了半晌,突然问:“这也是你不让药研去本能寺的原因吗?”
一期一振的动作迟疑了一下,重新跪坐好,脸上多了点歉疚:“关于这件事,请容许我向您请罪。”
“以刀剑的观念来说,你的行为应该是避战抗命,请罪也是自然的……不过我这里没有这么多规矩,只要有了合理的理由就行。”神宫寺泉打了个哈欠,“药研是在本能寺烧毁的,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让他去本能寺吗?”
他轻描淡写地将这件事说了出来,一期一振双手按在腿上,倒也没有什么激动的表现,硬要说的话,还是无奈居多。
“是的。药研所跟随的所有主人中,织田信长无疑是其中的豪杰,对药研的影响也最大。吾等身为刀剑,为人类征伐本是天生之义,但是再怎么样,也会对碎刀感到恐惧。”
一期一振的语速慢了一点,不知想到了什么,“我们从烈火中诞生,但最为恐惧的也是赋予我们生命的火焰。重铸,烧失,这是刀剑最为痛苦的经历。”
神宫寺泉悄悄看了他一眼。
历史上的名刀大多有着极其曲折坎坷的经历,粟田口这个家族也是,熔毁、重铸、磨短、烧失,这些词语在大部分粟田口的刀剑上都有出现,连带名物中的名物一期一振也没有逃过。
磨短前的一期一振,有一个更为骄傲的名字。
这振先后为织田信长以及丰臣秀吉珍藏的太刀,仿佛就是天下人的代表,不知是谁,开始将他称呼为“天下一振”。
意为“天下绝无仅有的珍宝”。
它的诞生,就像是这个继平安之后最昳丽华美的时代在烽火中的倒影,瑰丽的,残酷的,淌着血的表皮里埋藏着最绚烂的辉煌,它刀锋下是武者冲阵的勇毅,是执掌政权的女人眼角的一抹红。
而现在,他将所有的骄傲与华丽都藏进了温柔的笑容下,姿态完美恭敬地向着神宫寺泉弯下了腰。
裹着毯子的人类轻轻叹口气:“真是想象不出来一期你以前的样子啊。”
太刀愣了一下,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认真地回答:“这个……其实我自己也不太知道……”
刀剑被磨短重铸后,以前的大部分记忆都会丢失,他本人还真是不太记得被称为“天下一振”时的经历了。
“听说你和三日月曾经共事过?”神宫寺泉忽然好奇起来,这两振刀在一处的话,还真是好奇谁会更占上风。
“啊……应该是的,骨喰告诉过我。不过我跟随的是秀吉殿下,而三日月殿跟随的是宁宁夫人。”
神宫寺泉慢慢地点点头:“那这样说来,其实你应该也是不记得药研的吧。”
本能寺之变时,药研藤四郎跟随织田信长烧毁;之后安土桃山时代,天下一振为配合丰臣秀吉的身高被磨短,记忆丧失。
明明没有了记忆,却还是会这么认真地照顾弟弟们,细心地为他们着想……
一期一振有点踌躇,终于还是低低回应:“是的,具体的细节,其实并没有。”
“就算是这样,也依旧怀抱着感情吗……”神宫寺泉喃喃自语着。
“药研的性格倔强,可能是常年跟随信长公征战的缘故,也比其他的弟弟们更让人放心,但是……”一期一振温柔的笑起来,“再成熟的弟弟,也是需要兄长的关心的。”
穿着华丽军礼服的青年俊秀的仿佛是所有少女梦中走出来的王子,提到弟弟时嘴角的笑容温软又骄傲,然后,他的话锋一转:“凡物皆有尽时,能够跟随信赖的主人一同赴死,也是刀剑最大的荣耀,因此对于药研的离去,我并不感到痛惜。不过,作为兄长,我也并不希望他再次经历这样的悲伤。”
“能够在此地再次重逢,已经是应该感恩的幸事,过往的痛苦,并不值得再次想起。”
神宫寺泉用手指捏着毯子的一角,沉默了一会儿。
一期一振也没有再说话,两人看着庭院里深翠的树木,小小的池塘里被醒竹打起一阵涟漪,碧绿的波纹一圈一圈推开,让神宫寺泉的心绪平稳了下来。
“不过药研可是很介意你把他看的这么脆弱的事实哦。”神宫寺泉慢吞吞地说,对着一期一振露出了一个狡猾的笑容,“不是我告诉他的,他刚好是昨天排表的近侍嘛……所以一期,你还要想办法去和药研解释喔~”
看着一期一振的表情越来越惊愕,神宫寺泉快乐地换了个姿势,拖过一期带来的托盘,单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啊,对了,今天药研好像在厨房帮忙来着,你去端茶的时候有看见他吗?”
茫然的一期一振就差在脸上写个“欧豆豆生气了?他在躲着我!”的大字了。
神宫寺泉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目送一期一振快速告退的身影,视线落在杯中水面映出的脸上。
病态苍白的脸上带着笑容,但眼里都是冷淡的光。
好羡慕啊……好羡慕啊……
心脏在偷偷地呻/吟,渴盼着这样深切到连失去自我都不会遗失的情感。而他总是漂泊无依,没有终点也没有休止,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在疑惑,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坚持着活下去。
不过,也许只有活着才能明白为什么吧。
几振小短刀啪啦啪啦地从回廊上跑过,脸蛋红扑扑的,见他在这里,纷纷围上来叽叽喳喳,神宫寺泉耐心一一回答过去,小短刀们又欢呼着跑了过去。
神宫寺泉捧着茶杯暖手,在茶水失去热气之前把它喝掉,正要伸手去拎茶壶,手指就和另一双手撞上了。
“大将,茶喝的太多容易失眠。”黑发的短刀讲话语气一如既往地沉稳可靠。
“药研啊。”神宫寺泉笑眯眯地看了看短刀,又看看他背后。
“一期哥不在。”仿佛是看出了神宫寺泉眼神的含义,药研推了推鼻梁上的金属框眼镜,“毕竟太刀的侦查……呵。”
极其不屑的一声嗤笑让神宫寺泉背后一凉。
药研居然还有这种属性吗?!
“一期他其实——”神宫寺泉尝试着想给一期一振说说好话,被药研弯腰倒茶的动作打断:“大将不用说了,我并没有在意这个。”
那双紫色的眼眸眨了眨:“一期哥不知从谁那里听来的养生知识,最近在说服我们穿秋裤。”
?!
秋、秋裤?!
神宫寺泉想想短刀们穿着秋裤的模样,脸上露出了难以言喻的惊悚神情。
“对吧,所以,在这样的危险时刻,还是让他的关注点稍微转移一下吧。”药研眯着眼睛,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镜片上闪过两道白光。
神宫寺泉的关注点却在另一个地方:到底是谁给一期一振传播的养生知识啊?秋裤这种东西难道不是老人家的专属吗?!
第41章 高空坠物的悲剧
被药研的透底震惊了一番后的神宫寺泉, 突然感觉自己无法直视那振风度翩翩的皇室御物了,到底是怎样可怕的脑回路,才会想出给短刀们穿秋裤这种可怕的事情啊!
药研倒是一脸的镇定,全然没有身为当事人的自觉, 非常淡定地从神宫寺泉手里把杯子抽出来, 换上一只烛台切新做的糕点:“午饭还有一段时间, 要是大将饿了的话, 先吃一点吧。”
这里离后院不近,但还是能听到隐约的嘈杂声响。
劈砍木材的声音颇有节奏,夹杂着刀剑们大声的呼喝, 让一向能躺着就不坐着, 能坐着就不站着的神宫寺泉都有了点好奇心。
虽然造房子没有什么好看的, 但是……果然这么有趣的活动, 身为本丸之主怎么能不参加一下呢!
药研一看他忽然亮起来了的眼神, 就直觉大事不好, 推了推眼镜, 短刀抢先开口:“后院现在非常乱, 而且很危险,您的身体——”他的话说到一半, 就对上了自家大将无辜的眼神。
“……不能耽误复健计划。”
败下阵来的短刀摘下眼镜, 撩起白大褂的一角就开始擦镜片, 对于自己刚刚一瞬间的心软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神宫寺泉当然没有他想的这么多, 得到医生的允许, 就三两下撩起毯子, 像抱着过长的裙摆一样揣在手臂里,兴冲冲地往后院跑去。
不过……要是他知道迎接他的是什么的话,可能就不会跑的这么快了吧……
“主殿?!”
“主殿闪开闪开!”
“啊啊啊啊躲开啊躲开!”
地面上多了一排排列整齐的大洞, 目测是用来打桩架梁的,黑发的青年刚从廊上爬下去,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些坑坑洼洼,就听见对面的付丧神们惊恐的大吼。
短刀们都站在对面只搭了个架子的屋顶上,太刀们则扛着木材来来去去,见到神宫寺出现在那里,一张张俊秀的脸都扭曲成了呐喊,反应最快的鹤丸已经甩手扔下了木头大步飞奔而来。
神宫寺泉还是一脸茫然的懵,顺着他们的视线往上看,视野里就是一根不断放大、放大、再放大的——木桩横截面。
??
真·一杆进洞。
看着脸朝下栽进打桩用的洞里的审神者,所有付丧神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接着,本丸内部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惨叫声。
“主殿啊啊啊啊啊啊啊!!”
****
“少主的身体情况,目前还不能离开医院。”
“可这是家主的遗命,以少主的性格,怎么都不可能因为自己的原因而拒绝的吧?”
“就算是这样……”
仿佛是沉在无边无际的水下,冰冷的液体漫过口鼻,灵魂蜷缩在黑色的海底,窒息的痛苦和着濒死的快感将他包裹,耳边絮絮叨叨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神宫寺泉挣扎着睁开眼睛,深蓝的水流呼啸着将他托举起来,过于明亮的光线猛地扎进眼睛,他从喉咙里发出小小的□□,立即将眼睛闭上。
“少主?!”
“少主您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被子下细微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床边两人的注意,神宫寺泉没有理会他们,努力地开始搜寻脑子里的东西。
他刚刚不是还在本丸……本丸,对,他应该在本丸才对,那具身体并没有要死亡的迹象,怎么可能一眨眼就……
难道是被那个高空坠物砸死了?!
怎么可能啊!那种可笑的死法!
他脸色奇差地躺在床上,表情阴郁极了。
而他的表现可能让那两人误会了什么,金发的年轻女性有些心疼地替他拉了拉被子:“少主……家主的去世的确是大家所料未及的,但是请您不要太难过,多保重一下自己的身体吧,家主如果知道您在他的葬礼上病发,一定会很自责的。”
……不,姑娘,现在的情况是,你家的少主直接在家主的葬礼上悲痛的死过去了。
神宫寺泉幽幽地看了她一眼,沉默不语。
他不说话,那两人却更着急了,零零散散地抖落了很多信息出来。
神宫寺家族,被誉为日本最后的隐世家族,是某个著名贵族姓氏的血裔,家中储藏有堪比宫内厅藏品更丰富的文物国宝,代代都是日本最优秀的文物修复师,但是人丁稀少到目前只剩下了家主和少主两人。
哦,从昨天开始,只剩下了神宫寺泉一根独苗苗。
这位新晋的家主从小体弱多病,在父亲的葬礼上悲痛过度导致晕厥,差点就留下富可敌国的家产撒手人寰。
而神宫寺泉来到这里,得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那位老家主的遗命:将家中寄存的几件藏品归还给寄存者的后代,还要务必完完整整地送到他们手上。
说实话,原装正版的神宫寺泉其实是不愿意这么做的。
神宫寺家族在文物界有着帝王般的地位和号召力,从百年前起就是这样了,他们守护着一切有着历史价值的文物国宝,像对待亲生孩子一样珍爱它们。于是有很多人家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想出售家中的藏品,第一选择都是神宫寺家。
他们常常以超过市价的高价收进各种各样的文物,然后把它们悉心修补、收藏起来,要是原主人想要买回去,也会大方地将东西交还给他们,甚至只是简单地收个寄存费用。
这种冤大头一样的行为早就被“神宫寺泉”批驳了很多次,但是他的父亲始终没有放弃这样的做法,甚至明确禁止他改变这种规矩,在过世的前一天,还要求他把几件藏品交还给寄存者的后代。
因为那是“早就许下的承诺”。
什么狗屁承诺!明明早就把东西卖给了他们,怎么能在他们付出了这么多的心血之后轻轻松松地说要回去就要回去了呢?!
而且,被修复过的文物也并没有如那些人所说的一样,要流传给后代,而是很快出现在了拍卖会上,顶着“神宫寺家族鉴定修复”的名头,卖出了更高的价格!
这样卑劣的行为,为什么要这样纵容他们?!
青年的质问没有得到父亲的回复,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有点为难地叹口气,拍拍他的手臂:“泉啊,你还是太年轻。你是我们家族少见的天才,对文物的修复造诣已经在我之上,我能教的都已经教给你了,但是这样的问题,却不是简单的可以用语言说出来的,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你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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