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1的页面干干净净的,他是第一个。字还是一样的漂亮贵气。
Lucas开门时是意外的:“怎么没让我下去接你?”
他穿着休闲套装,围着围巾。空气里有淡淡的奶油浓汤的香味。
“保安认识我。”叶开轻描淡写,随即把花递给他:“恭喜乔迁。”
Lucas是十足的聪明人,默契地略过了这个话题,把叶开让了进来。
他这套保留了繁宁开发时的统一的精装修模版,是深浅蓝和灰白调的融合,家电家私都是无可挑剔的奢侈品。几幅雕塑和画应该是他自己新添置的,品味挑不出错,但也找不到个性。Lucas就是这样四平八稳不动声色的人。
“我可以理解为什么陈先生钟情这里。”他陪着叶开从玄关到客厅、卧室套间缓步参观,“的确独一无二。”
“他不是这个装修。”叶开微微一笑,脑海里闪过他从藏区给陈又涵带的油画。不知道是哪个山野高手的作品,粗犷但充满生命力,没有名家光环,他当初只花了两千块就买下了。陈又涵那套房子成交价六千万,他竟然舍得让两千块的画堂而皇之地挂在玄关。
气氛微一凝滞,Lucas娴熟地岔开话题:“这个房子我最喜欢的是浴缸。你来。”
他为叶开引路。叶开心里控制不住地想——不带情绪地回忆——视野开放的浴缸谁不喜欢,仿佛幕天席地。他们不止荒唐过一次。
参观过一圈,叶开夸了他的画,夸了他精心雕琢的软装,礼貌地询问这里高昂的租金,在得知一个月十二万后又点到为止地表现了对他年轻有为的赞赏,一切都恰到好处。Lucas亲自下厨,丰富昂贵的高级食材,完全酒店级的料理水准,叶开都有点感动了。佐餐酒也下了血本,馥郁而醉人,红酒杯在白色烛光和复古水晶落地台灯下摇晃。
Lucas有一种冷然的温柔,他用那种目光凝视叶开,嗓音磁性而沙哑:“Leslie,你走的这两周,我连下班都觉得索然无味。”
他的眉眼算不上出彩,但胜在气质。
都是聪明人,既然约在了家里,那自有一些暗含的意思不必宣之于口。叶开的目光平静地停在他脸上,半边唇角微翘:“九月份开学,你要不要考虑辞职去北京找工作?”
Lucas深吸一口气,放下酒杯,无可奈何地笑:“你对我真的很严格。”
他推开椅子起身,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来一根?”
叶开也跟着起身。推开阳台门,宁市的繁华尽收眼底。Lucas低头点烟,抽了一口后淡淡道:“你和他结束了,和我试试无妨的。两年过去,你们分开的时间远比在一起的时间久,再过段日子你就该彻底放下了。”
“你说得对。”
Lucas自嘲地抿唇一笑:“究竟是哪里差了一点?Leslie,我从没有对任何人这样患得患失过。你对我有哪里不放心?我什么事都可以和你讲,但你似乎永远对我的爱怀有戒备。”
叶开低头浅笑,掸了掸烟灰:“你太熟练了。”
“他总该比我更熟练。”Lucas难以置信这个理由,“说实话,我听说过他。他玩得比我更开。”
叶开两手搭上栏杆。这里视野和陈又涵那边略有不同,是新鲜的风景。晚风吹起他的额发,他淡淡问:“不是听说,是打听,对么。”
Lucas无言以对,沉默半晌,他长吁一口气:“抱歉,我真的控制不住。”
“他是有过很多性伴侣,”叶开顿了顿,用一种遗憾而温柔的口吻说:“但我是他的初恋。”
Lucas死死盯着他,露出一个紧绷的、很难看的笑:“这你也信?原来你吃这套。我的确没有这种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气氛到这儿便有点尴尬。浪漫的烛光晚餐,几万的喝光了的红酒,水到渠成的两人时光都在这里翻了船。叶开或许还是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淡漠的气息从眸中收敛。
Lucas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作为追求者,除了日渐操之过急的方式,也没有别的错也可以挑。就像他说的那样,想爬他床的人前赴后继,他看上谁,都只需要勾勾手指,说两句情话,送两件礼物就可以上手。他对叶开的耐心史无前例,叶开感不感动不说,他自己都感动了。
叶开在烟灰缸里捻灭烟。游轮汽笛长鸣,缓缓游弋过宽阔的西江。他揽过Lucas的肩。对方比他矮一点,一米七几的样子,他低头看了他两秒,目光尚带着对自我的审视和疑惑。但Lucas没给他机会,扣住他后颈吻了上去。
这是他们第二次接吻。第一次的结尾算不上愉快,Lucas痛定思痛,只用稍急的喘息来表明自己的意乱情迷。但这种接吻方式未免太学生气,他尝试更进一步,被叶开当机立断地后撤。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真的气急败坏了。
叶开推开他:“我帮你把花插进去。”
他送的那一大捧花,好好处理的话可以养护一周。Lucas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咽了两口平复心跳,温和地说:“我去找花瓶。”
花瓶是不用找的,就在卧房套间的边柜上放着。叶开拆开包装,拿起花剪慢条斯理地剪去长枝。落地窗外的光影在他身上流转,他的动作赏心悦目,侧脸线条勾勒出明暗,比从画廊里花两百万拍的那幅画更让人惊心动魄。Lucas看了两秒,终于忍受不住,从背后抱住了叶开。嗓音不无颤抖,几乎染上绝望:“Leslie,小开,叶开,我三十二了,被你这样二十岁的学生玩弄在鼓掌之中,真的很丢脸。”
叶开没有挣脱,只是放下了花剪和带刺的枝干。
Lucas苦笑:“快两年了,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决定要追求你,你或许只把我当朋友,但我真的受不了。Actually,我真的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挫败。小开,和我试一试。我是真的、真的爱你。”
红酒是需要一点时效才会显现出它颠倒神智的功效的。
叶开垂眸,面容沉静地看着Lucas在他身前交错的小臂和紧贴着他心口的手掌。他整个人都很苍白清癯,有一种濒临破碎的脆弱感。叶开微微偏过头,叹息了一声,抬手覆盖住Lucas微凉的手臂。
高楼灯光从落地窗平移而过,朦胧地照过两个拥吻在一起的人。
喘息声暧昧,他被Lucas推得撞上柜子,欧式彩绘花瓶摇晃了一下,在掉下来的瞬间被叶开接住。
Lucas被推得猝不及防。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叶开,对方单手抱着那只花瓶。空气静了两秒,叶开把花瓶重新放上边柜,脚步有些凌乱地走出卧室:“对不起。”
身后传来花瓶被砸碎的声音。
叶开用手背擦过嘴唇,很用力,像在痛恨自己的走神。但他脚步没有停留,扶着墙换好鞋的工夫,Lucas追出来:“Leslie,我的尊严对你来说真的一文不值。”
叶开沉默着,喉结滚了滚,只能给他四个个低沉遗憾的字眼:“我努力了。”
酒精是上头了的。他喝了几乎有半瓶,脚步虚浮,眼前朦胧,像个仓皇出逃的罪犯,不顾一切地重重甩上了身后那道门。倚着墙喘息的时候心剧烈跳动,几乎害怕Lucas会追出来。
他怎么面对他?对方用极大的善意和耐心陪了他两年,他却连一个全身心的吻都回报不了。
他仰起脖子,难耐地吞咽了两下,终于平复好心情走向电梯。
低调奢华的轿厢照出狼狈的身影。门缓缓合拢,叶开从倒影里看到自己衣冠不整的模样,很惨地笑了一声,在门关拢前,不顾一切地冒死将手掌从缝隙中插了进去。
刺耳锋利的警报声响起,他跌跌撞撞地出逃。
灯影在眼前摇晃。
他讨厌这些明晃晃的华丽的灯,讨厌这些让他眼花到看不清楚的影子,讨厌新风系统的送风声,讨厌空气里无处不在的高级香氛。
他讨厌繁宁空墅的楼道。
应急通道的绿灯出现在眼前,应急门被猛得推开发出巨响,楼梯出现在眼前。
……可是奇怪,看到这些瓷砖阶梯,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竟忽然安定了下来。
从17到26,一共有9层。
叶开低着头,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地往上。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渐次亮起,一层,又一层。
脚步渐渐加快。
他是疯了,才会不顾一切地跑向二十六楼。手握着木质扶梯用力,汗水覆盖在裸露在外的手臂上,从额头鬓角一滴滴划下,划进眼睛里,顺着下颌线滴在衬衫衣襟上。
他是疯了,才会在这个时候跑向他十八岁时的荒唐。
陈又涵说,好好看路,不要再摔了。
他好好看路,抿着唇,从侧脸到心脏紧绷。凌乱的脚步不停向上跑,竟然都没有摔到磕到碰到。
外玄关的屏风边柜上,花瓶里的花败了,枯萎地低垂在纤细的瓶口。
叶开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眼眶被汗水灼红。
肾上腺素回落,他疯狂地自嘲——他在干什么?
陈又涵不在家,他早就失去了推门而入的资格。他又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陈又涵在这里推开了他拒绝了他放弃了他。他在这里失去了孤注一掷的爱情失去了热烈热切的十八岁失去了感知爱信任爱的能力——可是为什么,他还是鬼使神差地,一步又一步,胆怯——却又着了魔一般走向那扇木门。
拇指指腹贴上智能锁。叶开缓缓喘息,吞咽,嘴角上勾,凝起一丝不可救药的冷笑。
你疯了。被一遍遍拒绝的声音还历历在目。那股心悸几乎刻在骨子里。
嘀声响。
他闭了闭眼睛,感受到心脏被锋利切割的痛苦。
电子女声冰冷而甜美。
她说:“欢迎回家。”
第75章
感应夜灯应声亮起, 照亮玄关一方天地。
叶开如置梦中。
他没有脱鞋, 怕不合时宜的动作触醒现实。
浑浑噩噩地沿着玄关走进客厅, 门顺势轻轻合上。他应激地抖了一下, 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木门, 缓步梦游似地走过起居室, 走进近一百平的主卧套间。所有一切都是他记忆里的模样, 人字拼木地板,落地窗前咖啡色的丹麦酋长椅, 金木皮布端景柜, 湖光山色的边毯。
他轻轻摁下开关, 灯亮了,在他迷蒙的醉眼里,一切如梦似幻。全屋中央新风运转从不停歇,即使陈又涵已经离开长达半个月, 空气里也还是冰冷洁净的味道。叶开向前倒在床上。回忆从骨子里托起涟漪, 顺着他严防死守但却纸糊一般的防线渗透而出, 带着他失魂落魄的神智,沉入了深眠。
灯开了一夜。
空调温度很低,再醒来时鼻子有点塞。窗外天色朦胧,是深蓝色,泛着一层灰蒙蒙的白。是日出的前兆。身体下意识地就带着他走进半开放式厨房。打开冰箱,成排的斐泉和巴黎水。拧开墨绿色的水瓶,气泡顺着神经升腾入混沌的大脑。叶开怔怔地放下玻璃瓶,轻微的磕碰声。他终于在灰色的光线下扫视一圈——不是梦, 他真的在陈又涵的房子里。而陈又涵不在家。
他不是回到了过去,陈又涵不会出来跟他在清晨的光线中拥吻。
也对,哪有这么好的梦。
这算不算擅闯民宅?仅剩的幽默感都用来嘲讽自己。叶开握着一瓶巴黎水,在这座三百平的冰冷房子里一步一步慢慢地参观,像初来乍到。
半面佛油画仍挂在玄关,右下角有他用钢笔签名的“lucky 叶”。
阳光房的香水柠檬和南天竹都很茁壮,有两颗柠檬已经挂了黄。
爷爷写的“致远”二字被玻璃框好,挂在了书房休闲椅上方。
他拉开书桌后方宽大的座椅,疲倦地陷入。刚在一起时他还是高二,陈又涵办公,他伏案写卷子,想想实在是有够好笑。一个身价千亿的总裁,怎么有耐心去每天面对一个纯白到无聊的高中生?
手在真皮桌面缓缓抚过,目光平静地扫视,在看到一个黑色相框时微微一凝。是他陌生的东西。
抬手拿起,横版6寸大小,是——
瞳孔骤然紧缩,心口一瞬间如被巨石碾过。
病危通知书。
「患者 陈又涵 先生诊断为 胃出血 ,虽然积极救治但目前病情趋于恶化,随时可能危机生命,特下达病重(危)通知。……同时向您告知:为抢救患者,在无法事先征得您的同意的情况下……将采取应急救救治所需仪器设备……请予以理解、配合和支持,如您还有其他要求,在接到“病重(危)通知书”后立即告诉我科。……亲属监护人签名:陈飞一」
红章洇进白纸,主治医生的签名龙飞凤舞让人难以辨认,唯有那一行手写日期那么好辨认。八月九号,分手的第二个年头,他生日的第二天晚上。
手中的相框好像生了刺,刺得叶开猛地把他扣向桌面。他推开椅子,迅猛地起身。膝盖磕到桌腿,他痛得倒吸气,却还是固执地大步走开。这算什么?陈又涵为了工作拼到死,凭什么让他内疚?
「病危通知书下来他进手术室都还在想见你!」
顾岫的怒吼在耳边回响,叶开闭了闭眼,扶着墙面停下,心脏因为猛然的痛而几乎停止跳动。他半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瞳孔因为思绪的急遽混乱而闪着破碎的光。
陈又涵……又涵哥哥曾经差点死了。
这个念头在心中划过,如同白云撞上山峰,鲸鱼柔软的肚皮被利刃一分为二,他痛得眼前只剩下血色。
叶开扶着墙慌不择路。步入式衣帽间的皮编旋转门被撞开,陈又涵独属的香氛味铺天盖地,冷而炙热,让人回忆起伏在他颈侧的黑沉沉的夜晚。他倚着柜门缓缓滑坐下,在这种绝对的、带着隐约香味的静谧中渐渐平静下来。脊背和手臂上都是冷汗,鬓角划过汗滴,叶开猛地抹了把脸,眼睛死死盯着对面的落地穿衣镜。
镜子里是走投无路的自己。衣服从昨天开始就没有脱下,简直落魄得不成样子。陈又涵回家后会不会报警?叶开自嘲地冷笑。用不着回家,他只要联网登陆APP就能看到摄像头记录下的一切。……看到他像个疯子一样在他房子里跌跌撞撞。
小偷想必会狂欢,这里有太多昂贵的东西可以大赚一笔。可他不是小偷。他是个落魄的贵族,破产的地主,只能趁主人不在家时偷偷地进来看一看,摸一摸——那里,是他珍贵的回忆;这里,是他爱情的吉光片羽。都是他的,曾经都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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