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的双眸有些冷,含着戏谑,“你现在依然不要。”
“要,怎么会不要?小开,我一直知道你的勇敢,所以你刚才那么说,我才会一点担心犹豫都没有。比起勇敢,你首先是聪明的。”
叶开静了静,终于坦白:“我不想重蹈覆辙。”
陈又涵近在咫尺地凝视他:“你怕爸爸妈妈会反对?”
叶开总算展露点笑意,半真半假地说:“我们家瞿嘉烦死你了。”
“搬出外公外婆也不够?”
“远水救不了近火。”
“那……”陈又涵想了想,扬起半边唇角,“有爷爷的支持够不够?”
叶开倏然瞪大眼睛,手在座椅上撑了一下坐直身体。“你说什——”尾音仓促地被淹没在背后响起的连串喇叭声中。陈又涵在他嘴角亲了亲,重新系好安全带。车子缓慢起步,跟上了有序前进的车流。
身体深处升腾起难以遏制的焦灼,他迫切需要答案,连声音都不自觉地拔高:“爷爷知道我和你在一起?”
陈又涵半笑着瞥了他一眼,“嘘”了一声:“回家再说。”
深灰色哑光Urus低调穿过ETC收费亭,进入宁市市区的快速干道。两侧是千篇一律的城中村,高低错落如犬牙交错的握手楼,马赛克或红砖墙面,方正的墨绿色窗户。街景快速后退,分岔辅道出现在眼前。SUV滑下,几分钟后,海平面连着瑰丽的全玻璃大楼出现在眼前。
叶开下意识握住了陈又涵的小臂:“去瑰丽。”
陈又涵愣了一下,没有多问。右尾灯闪烁,车子右转,绕过瑰丽酒店的喷泉环岛,驶入地下车库。
车子没有完全停稳,叶开就解了安全带。
“爷爷为什么会知道?你当初——”他吞咽了一下,焦躁的眸光破碎,“你当初到底和他说了什么?”
陈又涵扔给他一支烟:“冷静一下。”
叶开捡起落在怀里的白色烟管,看着陈又涵,两秒后,终于抿入口中凑近他手中点燃的火机。陷在车座里的胸膛深深地起伏,他深呼吸,吁出白雾。抱着双臂的姿势很有攻击性,但夹着烟的那只手掌抵着额头,流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和脆弱。
半晌,他真的冷静下来,微微苦笑:“……你又瞒着我。”
陈又涵轻而不容置疑地拉他的手臂,让他抬眸看自己:“不是故意的。”
“云南的时候你说你帮我跟爷爷出了柜。”
“我的确只说了半句。”陈又涵顿了顿,指腹在叶开脸颊上很温柔地擦了擦:“完整的句子是,爷爷已经知道我们在一起过。”
叶开的目光在这句话之后静止不动,随即五指插入额发,头深深地低垂:“……你疯了。”
叶通和兰曼瞿仲礼不同,他是完全中国传统富绅家庭走出来的人物,要他接受继承人是同性恋已经够疯,更不要说让他承认他和陈又涵这种大逆不道的关系。他真的难以想象当时的场面,更难以想象如果当时出了什么意外……他和陈又涵,谁都承担不起。
“我没疯,我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去完成这件事。”陈又涵掰着他的肩膀,“吓到了?”
叶开摇摇头。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和陈又涵的爱情,虽然陈又涵比他年长比他成熟双肩比他更为有力,但不代表什么事情都是他去处理,什么风险骂名都是他去承担。而只是因为年少一些,他对这份爱情好像就没了任何责任,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站在陈又涵背后享受着他的遮风挡雨。如果有一天幻梦破灭爱情破碎,人们或许还会蜂拥着为他庆幸,为他庆祝。
“为什么?”叶开沉沉地舒气,“那时候已经分手了。没猜错的话,你应该做好了跟我一刀两断的准备,又何必多此一举?”
“你当初在门外求我,跟我说过一句话,你说我可以不那么讲信用,这句话现在还作数吗?”
叶开脑子乱糟糟的,想了一下没想起来,潦草地点头:“记得,大概——你想说什么?”烟燃到了尽头,他在车载烟灰缸里摁灭,“开个房吧。”
陈又涵明显一愣:“现在?”
“我在生气,”叶开乌黑的瞳眸不带感情地看了他一眼,“别问我为什么生气,总之为了你好,开个房再聊。”顿了顿,拥着陈又涵的后颈吻了上去。
一个堪称安静的吻。
唇分,他看着陈又涵的双眼,轻而淡漠地说:“如果真的吵起来,你最好能好好哄我。”
一个威胁说得像罂粟花一样漂亮致命。
陈又涵眸色渐暗:“你这么说,是在逼我让你生气。”
临时入住,很幸运还有一间高级套房空着。电梯升上二十六楼,哪怕这间瑰丽是这几年热门打卡的网红高奢酒店,一路走廊门厅都充满现代艺术气息,但两人谁都没多看一眼。刷卡开门,地中海风格客厅明亮,不远处就是海和沙滩,茶几上摆着半打巴黎水。叶开喝了一口,“说吧,你还有什么东西瞒着我。”
陈又涵倚着壁炉上下打量他,而后勾了勾唇角:“以前我认为叶瑾比你更适合继承宁通,现在看来,还真不一定。”
第96章
叶开收回落在海面上的视线, 嘲弄地一笑:“怎么,你更欣赏她?”
这是道送命题,陈又涵当然不可能掉坑里, 他含蓄地说:“不敢。”
随即冲叶开一招手:“别站那么远, 过来。”
人来了就被他抱住,附耳道:“要不然先让你没力气生气了再聊?”
话是这么说,倒也没轻举妄动, 只是规规矩矩地把人抱着在沙发上坐好。
“跟爷爷摊牌是件不容易的事,我不希望你有一天要自己去面对。我知道, 那时候我们已经说了分手, 我和你说那些话心里也没存任何侥幸,已经做好了这辈子你和我一刀两断的准备。再去和爷爷承认我们的关系, 不仅是你, 连爷爷都觉得奇怪。他问我, 既然你们已经结束了, 又来和他说这些干什么?难道还指望他去劝你跟我和好吗?”
叶开微妙地沉默了一下。
“……”陈又涵搂了搂他,“怎么了?”
“你还记得那两幅字吗?”
“记得, 怎么——”陈又涵恍然大悟, 笑出声,“我记得你说过是爷爷一定要让你亲自来送?”
叶开惨不忍睹地扶额:“……靠。”
他在叶通面前装了那么久!
难怪Lucas第一天来家里做客,他就表现出不喜欢不满意、相当冷淡疏离的高姿态, 那时候以为是爷爷不喜欢跟外国华裔打交道,现在想想,分明是在拿他跟陈又涵做比较。……非要选一个同性伴侣, Lucas自然是比不上一路看着长大能力和个性在整个圈子都有口皆碑的陈又涵。再联想他旁敲侧击的问陈又涵什么时候结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以及为什么这几年他和陈又涵忽然就疏远了……叶开面无表情地说:“他在撮合我们。”顿了顿, 幻灭地又重复了一遍,“他居然在撮合我们。”
陈又涵紧紧抱着叶开,脸闷在他颈窝里笑得快喘不过气。
“你好可怕,”叶开第一次觉得身边这个男人深不可测,“你连宁通银行董事长都能收买……”
虽然听着不太像是夸他,但陈又涵还是风度翩翩欣然接受:“过奖了。”
“他没打你?”
“没有。”
“没有发火?”
“也没有。”
“……你才是他亲孙子吧?”
“正因为不是亲的,他才没有跟我计较。”
“那他也没有跟我计较。”
不仅没计较,还一直装作自己不知道的样子,看孙子在面前装模作样出尽西洋景。
叶开想了想,觉得能理解叶通的做法。他和陈又涵已经结束,也许有可能就此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不如就当作不知情好了。何况瞿嘉虽然瞒得严实,但叶通又不是什么闭目塞听之人,多少还是能察觉叶开那段时间行尸走肉般的不对劲。一来二去,他又怎么舍得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去重翻旧账呢?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叶开心里不是滋味:“又涵哥哥,你到底图什么?”
分手后又是学围棋学茶道去哄老人家开心,小心翼翼地陪他散心,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暗示试探,一个长达一年半的徐徐图之的计划和水滴石穿的行动,承担着可能会把一个高血压老人气进医院的风险——到底是为了什么?
陈又涵收起玩笑,凝视着叶开的双眼:“为了一个能光明正大重新站在你面前,追求你的机会。”
被严严实实压着的身体一僵,叶开混乱地看着陈又涵:“什么意思?”
“我可以不守诚信一回吗?当一个没有商业信用的人。”陈又涵拨开叶开的额发,目光很温柔,笑了一下自问自答:“为了你连偷情的事情都愿意,这应该也可以。”
“我们没有——”
“嘘。”陈又涵不让他说完,手抵在叶开的软唇上,“我和叶瑾签了合同。”
叶开目光一凛,随即眯起眼睛问:“合同?什么合同?”
“你去问叶瑾吧。你和她这两年,是不是不怎么愉快?”
叶瑾扔下了自己投资的经纪公司,把所有精力都投入了宁通的业务之中。宁通向北中国的纵深拓展,以及向四线地市乡镇的下沉耕耘中都功不可没。叶开寒暑假回家跟她见面的机会也不多,她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在周五晚上推掉一切应酬等在家里,两个人也再也没了窝在四楼影音厅里一起看文艺片讨论剧情和运镜的时光。
浮云易散,琉璃易碎,而好光阴存不住。
有时候在家里一起难得吃顿饭,闲聊几句,也都是无关痛痒。叶瑾会旁敲侧击他的大学生活,但叶开的应对永远很敷衍,很封闭。久而久之,也就真的没什么可以聊的了。
不过叶开还是经常收到她的快递。球鞋,衣服,乱七八糟的礼物,新出的电子产品,一本他以前会喜欢的好书。
叶开从很短暂的走神中回过神来,冷淡地说:“还可以,就那样。”
“小开,不是每个兄弟姐妹都会在成长过程中走散,不要觉得这样的渐行渐远是正常的。”
叶开犹如一头鸵鸟突然被扒拉开了周围赖以躲藏的沙土,他孤零零地面对突如其来的残忍真相,冷冰冰地推开陈又涵起身:“你是她的合谋,你没有资格劝我。”
突然从受害者被推到了合谋的对立位置,陈又涵深呼吸,还是决定要把这个恶人当到底:“你和她从小关系多好感情多深不用我说你比我更清楚,将来外公外婆爷爷爸爸妈妈都注定要先走一步,你和我在一起,我们没有孩子,叶瑾是你唯一的亲人,她不结婚,你是她唯一的血亲,你们是比我们更相依为命的关系,小开,不要这么折磨自己——”
“你是怕我折磨自己还是折磨她!”叶开愤怒而冰冷地打断他,“她喜欢过你,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呢?你有没有——”他心口一窒,说不下去,挥手阻止了陈又涵想要说的话,闭眼抿唇重重呼吸了两次,终于强制让自己平息下来:“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也觉得自己荒唐。
陈又涵正面回答他:“我不知道叶瑾有没有喜欢过我,或许有,但她从没有跟我说过。至于我,一秒钟都没有。你满意了?”
“我知道,对不起,我知道你没有。”叶开疲倦地倚着屏风,从裤兜里摸出烟盒弹出一支。
“我努力过。”他深抿着烟,“我努力不去怪她。应激性失语那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几乎就要原谅她,但我真的做不到。我不知道你怎么原谅的她,没有她,我们不会走这么多弯路。陈又涵,”叶开抬眸,深深地看着陈又涵,“你对我有多重要,我就有多恨她。”
他微妙地笑了一下,“很奇怪,你越无辜,我就越不能原谅她。我快要和她冰释前嫌了,然后你又出现了,告诉我你一直都在爱我,所有一切都是被她逼的。我以为你当初只是单纯地觉得我们没有未来想要放弃,你又告诉我你当初连放弃都没想放弃,只是因为跟叶瑾签了合同。”他夹着烟的手指微微痉挛,“你告诉我,我怎么办?”
陈又涵抹了下脸,五指插入发间。
真吵起来了,却发现无从去哄。
他或许真的想过把合同的事情永远瞒下,过去真相如何,百分之九十的真相都已经呈现在了叶开眼前,只剩下百分之十的隐瞒剪辑拼贴无伤大雅。是他贪心,听到叶开说想再往后推一推再公开,没忍住把叶通这张底牌亮了出来。草蛇灰线,叶开那么聪明,又怎么可能不顺着问到底。
叶开嘲弄地看着他:“你在后悔。又涵哥哥,你果然还是想瞒我。”
陈又涵深呼一口气:“我的后悔,跟叶瑾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伤我最深的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就是她。你知道我什么都跟她说,我天真地以为她会支持我们,我他妈的连高考出柜都跟她说!她回报我的是什么?是阳奉阴违,是背叛,是戏弄!你知道当初知道她拿两百亿逼你的时候我心里什么感受?你的刀子没有捅下来,她的刀子已经扎进了我身体里。”
“小开,你连我都能原谅——”陈又涵温柔但强势地将叶开拉入怀里,紧紧抱住:“你连我都能原谅,为什么要跟她过不去?我不愿意看到你越走越孤独,宝宝,”他顿了顿,声音疲倦,“我只想把你完美的人生拼回去。”
叶开闭上眼睛:“怎么拼?两年,是不算太久,可如果我们就这么错过了呢?”他抓紧了陈又涵的衣襟:“我不敢想,有时候晚上做梦我都会惊醒,我梦到你留下那份信跟我告别,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顾岫,陈伯伯,叶瑾,爷爷,谁都不知道你在哪里,我去乔楚的酒吧找你,他们说,陈又涵不是有个很爱的人叫叶开吗?你去问叶开啊,你去问叶开他在哪里……我梦到很多年后你回来,陈伯伯生日,你回来,带着一个很漂亮的外国女人,我跑过去抓住你,你跟我握手,很客套地笑,说,小开,好久不见。说这是我的爱人,你叫她嫂子。我梦到你和她一起在窗前看烟花,比那天年会时我们看的那一场还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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