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你受伤了?”
男人没有回答,只用一只手掀开了头上的兜帽。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样武器,瞧着形状有些奇怪,多看几眼才会意识到,那是从最底下的蜘蛛身上取出来的一根打磨过的螯针。
身后的蜘蛛群再度开始骚动,向着他的方向飞快爬来。宋泓意识到,方才并不是什么诡异的诞生场面,那些蜘蛛是在围攻他。
“它们……”
叶言之微微颔首,平淡道:“它们想吞噬我。”
宋泓的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却又不曾说出口。事实上,这绝不仅仅是吞噬——他见过它们吞吃寻常玩家,那不过是一两只,能将人吸成一具没有脑髓的尸体。
可眼前的这些,足以用浩浩荡荡四字来形容。
它们难道也只是为了吞噬男人而来?
叶言之凝视着这一座蜘蛛山,嘴角似有笑意一闪而过。
“但它们还做不到。”
他平静地道。
“起码就现在……他们还不能噬主。”
噬主。
这两个突如其来的字,让宋泓的头脑忽然也陷入了一片混沌。
……噬什么主?
谁是他们的主人?
叶言之的目光深而远,仿佛隔空正与什么人对望。他的嘴角终于缓缓勾起,露出了一个仿佛讥诮的笑意。
“嫉妒又有什么用?”他对着那虚空轻轻地道,“他想的是我,——永远不会是你。”
蜘蛛涌动的幅度骤然大了起来,一瞬间几乎是向他们淹没而来。宋泓本能地意识到,叶言之的这一句惹得这里的boss发了脾气。
可还未等他把这些想清楚,男人已经朝他转过了身。
“帮我一把,”叶言之说,“我要去中心。”
宋泓咬了咬牙,干脆也应下了。与其在这里做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倒不如到中心去拼一场。
何况他向来相信叶言之,在这种时候,对方总比不知底细的NPC要来的好的多。
“中心有什么?”
“……有什么?”
叶言之脸上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
“有它们为之奋不顾身的。”
他以一种异常笃定的态度说,脸色依然苍白,好像一张薄薄的纸,透不出半点人气。
“它们一定会前往那里。”
“那里将是最终之地。”
他的眼睛那么黑沉,却好像有一盏纸月亮从里面升起来了。纸月亮轻而薄,为了防止它破碎,他把它藏在了最深的心脏里。
那时的他并未想到,从那一刻开始,已然有其它的齿轮开始转动。它们最终汇聚成了推动的洪流,所有的人都不可避免地被卷在了这洪流里。
“从最开始的镌刻之地——”
“到最后的凋零之地。”
它们最终会回到这个一切起始的地方。
也就是在这里,这个世界的创始者,在心脏薄薄的内壁上,镌刻下了世界将遵守的准则:
——藏好他。
他就是神明至高无上的珍宝。
他是所有NPC都被刻在骨髓里的第零准则。
准则本人这会儿正在中心忙活,小姑娘和灰色兔子正借着蛛丝的力,在蜘蛛堆左荡右荡,寻了片空地,将四根最长的螯肢牢牢扎进了地里,晃动了下确定稳定。
似乎是看穿了他们的意图,蜘蛛的进攻都变得更加猛烈。寇冬不经意间回头,只觉得心脏骤停:“——看着点左边!”
阿雪旋风般来回,不提防被左边猛然盘旋而上的一股蛛丝击中,饶是整个人耗费了最大的力量调整方向试图躲避,仍未完全成功,被它一下子拦腰卷住,几乎是整个儿甩脱了出去,重重地趴在地上。
那股子蛛丝还要再动,已经被林萌萌一扑而上,如同骑着条龙似的强迫它于空中改变方向。
寇冬拧成的另一股蛛丝从正中间拦腰打来,只听见钝钝一声闷响,转眼将它打的颓软下去,半天没有再起来。
寇冬赶忙去看,小姑娘从地上撑起了半个身子,半天才吐出一口带着点殷红颜色的唾沫。
“没事。”
她简略道,“就是点擦伤。”
寇冬见她脖颈有伤,但是没出血,只有吐出来的带着血丝,不由得咬了咬牙。
“你先回去。”
“回什么?”阿雪把嘴边的一点血迹擦干净了,眼神愈发澄亮,“抓紧时间,就现在!”
她咬着牙,看着这些蜘蛛,像是也被彻底激上了火气:“这么久了,这还是第一次把我伤成这样的——现在不上,还等什么?!”
寇冬在她的腾腾杀气之下,一时间竟然哑口无言。到这时候,他才想起,阿雪是什么人?
——那可是在知道自己抛妻弃女的爹进了游戏的当晚,就能举着长刀砸NPC玻璃的人啊。
那能是一般人吗?
那能是寻常的小姑娘吗?
林萌萌似乎也被震撼了,站在旁边半天没回神,好一会儿才弱弱地说:“那再来?”
阿雪斩钉截铁:“再来!”
他们的计划其实很简单。在努力之下,蛛丝逐渐被缠绕上了那四根螯肢,编制成了一张柔软粘稠的巨型白网。无数蜘蛛跟随着寇冬左摇右荡的动作被引到了网里,左挣右突,却因为入口被飞快封住而无法立刻逃脱。
在确定洞口处暂时再没有别的蜘蛛后,寇冬借着蛛丝的力量再次荡起,并借助蛛丝的弹性向更高处弹去。阿雪与林萌萌如同射箭般绷紧了弓弦,寇冬自己就是那一支即将出弦的箭,同时握紧了自己手里百分百射中的箭羽。
这一股弹力,将帮助他成功靠近红色眼睛。如果成功,他便能一箭将对方射下。
如果成功……
血红色的眼睛飞快地眨了眨。
寇冬忽然微微眯起了眼,发觉自己的视野忽然之间变得模糊,好像蒙上了一层白雾。这是这只眼睛的第二重自我保护。在这一瞬间,他全然辨不清方向,只勉强睁着眼,试图从这里头分辨出它的方位。
藏在了哪里?
一定是在这片雾里……一定是在这之中!
他分明感觉到了那目光,粘腻的,蛇一样爬行的……那目光!
他咬紧了牙,知道自己其实没有第二次尝试的机会。这样的计划只能执行一次,NPC们不会再给他第二次试图逃脱的契机。
它们永远都是这样。如果逃不出去,他就只能做这傀儡,被吊在那心脏里,一天接着一天地苟活着!
他的胸腔都因这一想法变得沉闷,好像有尖锐的回响在里头高声回荡。寇冬拉满了弓弦,头也不回,朝着前面的方向——
射出!
这一支箭刺破了迷雾,准确无误地向着他认定的中心飞去。
与此同时,下面忽然传来低低的一声惊呼,似乎是有什么人来了。
但是寇冬并没有看。
他听到噗嗤的轻声,仿佛筷子插-进了柔软的蛋黄里。紧接着,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摇动——
他好像一头向下坠了下去。
这片海极深,许久都踩不到底。身形飘飘荡荡,柔软的像是株没有骨头的水草——他往下坠落。
暗红的火星于他的眼前喷溅,红色眼睛坍塌的余灰厚重地倾下来。视线余光里是一只手,修长的,在暗色的底布上发着亮,拼命地伸向他。
“抓住我!”
寇冬往上看,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是叶言之。
他不由得笑起来,从嘴里吐出一个小小的泡泡,很快在“啵”的一声轻响里炸开。
叶言之每次都能抓住他。
死亡的深渊也好,别的深渊也罢——他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拉出来,挡在自己面前。
可是这一次,寇冬不想再被他握着了。
这一次。
只这一次。
他想要向死而生。
作者有话要说: 寇冬冬:后来我才知道,这好不容易被打死的只是个小boss……
难过地哭出来QAQ
第158章 决战(三)
他远远看见了阿雪的脸, 上面写满如释重负,凝望着那颗坍塌的红色眼睛。它迟钝地眨了眨,随即从边缘开始瓦解, 像一颗小行星一样爆开来,在空气里爆出一朵烟尘的花, 蛛丝混杂着斑斑点点的血落下, 比一切的结束都更加盛大。
该再见了。
亡人。
但这种表情不过只在她脸上留下了一瞬,骤然间, 她便转换了脸色, 随即重新拖起刀, 猛然向宋泓的方向冲去,竭尽全力喊:“快躲开!”
轰。
轰。
寇冬同样听到了那个声音。在他的视线里,有什么血红色的东西重新从这雪白的地平线上升起来了——
它的光芒太过耀眼, 让人无法直接睁开眼睛。
他预感到了,却无法相信。
红色眼睛又升起来了。
它甚至比之前还要明亮,瞳孔在巨大的眼眶中来回转动, 终于猛地向下瞥来,重新聚集在他身上。
就像一轮炎热的太阳, 再度高高悬挂在了天空上。
寇冬的心终于重重向下落去。
它没有死。
它……又活了。
从那只眼睛里, 无数蛛丝喷吐出来,黏腻地织成了一张巨大的、铺天盖地的网。随着这一声沉闷的巨响, 寇冬的眼前再度被一片漆黑覆盖——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起点。
他仍旧是那个被困在畸形的心脏里的寇冬。
“这样不行,”他听到灰色兔子低低的声音, “它并不是破开这个局的关键。”
它好像仍然被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那声音就紧贴着他,一字一句往他的耳朵里、往他的心里钻。
“你好好想想。”
“少爷……你好好想想。”
灰白色的鬼影从兔子的上方浮现出来了。已经成了鬼的林萌萌安静地凝视着他侧过去的脸,声音似乎有些悲哀。
“你明明知道答案的。”
空气中还有血腥的余味, 奇异的是,这种味道似乎还泛着咸。寇冬不自觉舔舔自己的嘴角,这才发觉是自己的嘴唇上裂了一条小伤口。
并不算很疼,但舔上去,总有一种钝钝的、难以言喻的窝心。
他的嗓子沙哑。
“我不知道。”
“撒谎,”灰色兔子闷声说,“你在撒谎。”
它支棱着两只长长的耳朵,纽扣眼睛专注地凝视着,仿佛能在黑暗里毫无阻碍地看到面前人。哪怕看不清,寇冬也能感受到这灼灼的注视——来自于他的注视。
“这里已经不止是副本了,少爷。这是整个游戏。”
“谁是这个游戏的真正boss?谁把你带进来、把你困在这儿、剥夺了你自由?谁让你成为NPC,欺骗你说你原本就属于这里?谁给你建造了楚门的世界??”
寇冬:“够了。”
“没够!”林萌萌的声音也高了起来,他以前所未有的态度冲着寇冬叫嚷,这种态度从来没在向来将寇冬当神一样盲目崇拜着的他身上出现过,“少爷的朋友还被困在这儿,我还在,其他人还在,那些个和我们一样的玩家还在!他们都被困在这,指望着你——你得救他们!……为什么不敢听?——你为什么不敢听!”
寇冬的胸膛上下起伏,他其实没有发火,他只是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
妈的。
他乱七八糟地想,手揪着身下的蛛丝。
疯了……
他们一定是都疯了。
林萌萌似乎也累了。它的声音重新变得轻柔,仿佛就贴在寇冬耳边,亲密无间地和他说着悄悄话。
“少爷,你被困在游戏的心脏里。”
“你要杀了这个游戏……就只能杀掉真正的主宰者。他如果不死,这颗心脏永远不会停止跳动。”
“你杀千遍,百遍……它都会活下来。它会找到你,它会抓住你。它的轮回永远不会停止,下辈子,下下辈子,你也还是逃不开它的手心。”
它乌黑的眼睛凝视着。少年还在沉默,垂下来的面容苍白而秀气,露出纤细的、甚至有些瘦弱的脖颈。那上头淡青色的血管悄悄在这底色上冒出了点头,好像是花梗,支撑着他这一枝盈盈的花。
他毫无疑问是好看的,这种好看多少与他的少年感挂着钩。它知道,这与少年的年龄也没多少关系,当他长大成人,变成青年、中年、老年……他骨子里仍然有能让人为之发狂发疯的东西。这东西是藏在那皮囊里头的,埋在骨子里的,不是少年的年纪让他成为少年,而是这份脆弱又不甘的意气让他成为少年。
一折就断的,偏偏不肯低头,不肯认命,不肯被囚。那一截不肯服输的颈骨撑着他,他就怀着这样灿烂的自由的期冀,非要向着天空飞去。
可怎么可能呢?
他本来就应该成为温室里的花朵。
他终于说了话。他说话时,嘴唇也漂亮的像一朵花。
灰色兔子近乎痴迷地将目光落在上头,听见他模糊的好像被浸透在水底的声音:“你想说什么?”
“你还有一支箭。”
灰色兔子答。它的三瓣嘴动了动,不容置疑地吐出那个名字。
“叶言之。”
它顿了顿,终于还是揭晓了下一句话:
“——你要杀了他。”
你只能杀了他。
从某一种逻辑上,寇冬不得不承认它说的没错——叶言之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这个游戏以他为基本出现,只有他不在,这里才会彻底地崩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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