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熟悉的声音。
管晨愕然抬头,是姜异。
姜异的脸,姜异的身形。
他看过太多太多次,绝不会人认错。
可这一次,他怀疑的是自己。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问。
“你不是管晨吗?”面前的姜异回答。
“可这里有无数个管晨。”
“不,你是‘管晨’,是‘给我名字的男孩’。你是姜异爱的人。你为什么躲在这里?”
那一瞬间,管晨被这个巨大的事实击中——人山人海彼此淹没,只有姜异认出他。
并非因为他是多么好多么不可替代的管晨,而是因为姜异爱他。
管晨看着面前的姜异,甚至一时忘记了姜异已经被毁掉的事实,更忘记了更早之前,姜异已经换掉了身体和面容的事实。
他扑过去抱住姜异,“谢谢你记得我。谢谢你。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
姜异推开他,“你可能搞错了。”
这个和姜异一模一样的仿生人看着管晨错愕的样子,微微一笑,指指太阳穴,“我的大脑有爱你的记忆,可我不是那个爱过你的仿生人。这个新型号很不错,批量也大,所以我们被投入了各个地方使用,包括这里……
“呃,这里是什么地方来着?算了,不重要……
“而且,公司设定了,为了更好地服务人类,我们大脑中有个极隐蔽的死亡触发程序,会在死前上传记忆共享以便了解人类行为,让我看看,嗯,实际上,那个爱过你的仿生人已经损坏到不能再用了,连回收价值都没有,最后的记录是在一千公里外地表沙漠填埋场被处理掉。”
管晨呆住,“你不是姜异?”
话音未落,脑海中那些回忆纷纷向他涌来。
为什么忘了。他带着恨意质问自己。
为什么忘记姜异已经改换了身体和面貌?
为什么忘记姜异为了保护自己已经连能量核心都损坏了?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找姜异。
痛惜与懊悔填满了他的心。“管晨的姜异”。原来这五个字里,重一点的那一边,是姜异。
是姜异在这偌大宇宙间锚定了他。原来,是他离不开姜异。
管晨抬头看向面前这个仿生人,“我知道了,你不是姜异。”
仿生人笑了笑,“我不是你要找的姜异。如果你想叫我那个名字,也可以,只是这对你我都毫无意义。”
管晨停止了这个仿生人的运行,把他存储的姜异死之前由隐藏程序上传的全部记忆,统统拷贝到了自己手臂的微型终端上,。
然后,他看到了姜异在保护他后的经历。
姜异的身体已经彻底被毁,能源核心也碎裂,全身只剩下大脑被收拾现场的工作人员回收,卖给黑市的废品收购者。
然后,因为姜异大脑内部的奇怪连接方式,和曾经被过度测验极限的遗留痕迹,所以被认定酸蚀清洗和二次加工的成本太高。
到最后姜异残存的唯一零件都没有卖出去,又转了几手后,最终被鉴定为毫无价值,流向了沙漠的垃圾填埋场,在一千公里外。
第20章 “带我去地上”
管晨又去见了一次封矜伐后,带了一整个背包的行李,穿好防护服,坐进出租车,“带我去地上。”
过了会儿,出租车在一个像烟囱一样的地方停下。管晨爬进里面,管道最顶上,是像窨井盖一样盖着的圆盘,边沿微微有一点缝隙,光透出来。
同时下落的还有雨点,重重砸在窨井盖上,渗进缝隙边下端的管道壁,墙表层浮起气泡,开裂,涂料淌下来,显示被酸液长期反复侵蚀的样子。
管晨忽然想到,这是他这一生看见的第一缕来自自然的光,也是第一场来自现实的雨。
他确认了身上的防护服严丝合缝,然后沿着管道壁的梯子向上爬去。
半个小时后,地面上。
举目四望,都是沙漠,没有太阳,下着雨。
目之所及都是无人区。头顶云层厚实晦暗,管晨知道手臂上的终端直接暴露可能会损坏,于是从口袋里拿出酸碱试纸,撕下一张。
非常强的酸雨。
管晨再次确认防护服穿戴好,背上行囊,拿出指南针,朝着之前已经确认好的方位。
姜异大脑的定位还留在“情人”系列中,编号L\'amant000000000000001。
朝着姜异,管晨开始徒步走这一千公里。
路上很多意外,但没有一处不是无人区。
有过去的城市遗迹。有一次他走着走着,看到沙漠里有一个柱子,按照之前的经验,这意味着附近可能有可以让他暂避的房屋。
他跑过去,近看才发现这个柱子设计很特别,用终端辨认后,终端显示的结果却让他一愣。
那是他曾经在被他当做现实的意识画境里,去度假过的名胜地标。一个有名的铁塔,末日前世界上最知名的景点之一。
他伸手触摸那段金属。上面千疮百孔,像发霉的奶酪。
又过了很多天,被风沙吹被酸雨淋,手臂上的终端也撑不住了,渗入的酸雨已经把面板模糊到难以感应管晨的碰触,内部电池也老化到极限。
管晨找到一处房屋遗迹,看起来是曾经某个高楼的最上层停机坪,旁边是倒塌的私人候机室,一边是电梯,另一边有楼梯间,门已经没了。
电梯是半开半合的,轿厢和门错开,被沙子灌满。
管晨躲进还没倒塌的楼梯间,向下一看,一片黑暗,不知道顺着这些风化中的楼梯还能往沙漠下面走多少层,也不知道那场战争发生时,是不是所有人都逃出了这片钢筋丛林。
酸雨下起来。管晨松一口气,他刚才看到天边压过来的重重密云时,就悬起一颗心,好不容易找到躲雨处。这些天也有没躲过的,加上防护服也被风沙磨破,他身上很多处被酸液侵蚀得皮开肉绽。
他在楼梯间里坐下,把手臂终端的意识画境召唤出来。
“好久不见。”
那条龙坐在沙漠上,成为了无垠沙漠间最大的地标。依然是圆圆的屁股,相比之下有点短小的翅膀,色彩渐变,管晨的双眼都有些不适应。他已经很久没看到鲜艳的色彩了。
“哔哩吧啦嘟比嘟,你可以飞走了。”管晨说,“记得告诉姐姐,我很幸福。”
龙飞远了,变成一个小点。天际,从日升出到日落处,一条彩虹架起来,最高处浸没在密云中。
他笑了。手臂上终端彻底熄灭。一阵毁坏的微微响声后,彩虹消失了。数据损毁。
彩虹消失后的第十九天,他终于找到姜异,在沙漠填埋场109号的一角。
管晨衣衫褴褛,防护服也损坏到只能勉强遮住头和肩。
到填埋场时,他已经有一只眼睛视力很微弱了,因为被酸腐蚀又得不到治疗,这两天伤口开始流脓,眼睛上蒙住一层青黄色的翳,像有什么昆虫准备破蛹而出。
他在填埋场中用步子丈量。在脑海中,他牢牢记住了姜异的定位,每一天他都在脑内演算一遍,画好网格,确认是哪一格,确认最短达到路径,用比例计算是多少步到多少步之间。
终于,到达姜异定位。
管晨的心狂跳。他看到了,被几根手脚压在下面,缝隙中,有一个大脑。
垃圾堆里一片污秽。残破,肮脏,风沙和酸雨里,几近消散的文明里,卡在过去与未来之间,一场只有管晨知道的久别重逢发生在他眼前。
可足够了。他在垃圾堆边上跪下来。
足够了。他想。
管晨初次检测完姜异的大脑后,发现姜异在回收倒卖中已经被强行格式化很多次,此后还有风沙和酸雨侵蚀。
但是因为姜异有自发生成的脑部结构,所以管晨也不能确定数据多大程度遭到了损坏,更不确定,一旦恢复后,姜异还能不能记得自己,还是只剩空白一片。
但这不会改变什么。管晨平静地开始了对姜异的修复,日复一日,如同一次漫长的赴约。
他搭建了他们俩住的棚子,虽然不能完全抵御风,但是能挡住酸雨。
他在填埋场中拾荒,寻找各种工具,寻找姜异能用的身体。
姜异的耳朵,姜异的鼻子。胸膛的面板,手臂,指尖,脚踝。
能源核心找了特别久。但管晨慎之又慎。那是姜异的心啊。
他总是不能满意。一趟又一趟,顶着破烂的防护服在酸雨中翻找。要尽快找。一定还会有更好的一颗心配得上姜异。
条件稍微充足后,他也处理了自己眼部的伤。彻底地,他只剩下了一半视力。
管晨着急在那晚把自己处理好,因为他刚找到了适合姜异的眼神经线,第二天,姜异就能看到了。
他心中忐忑着,如同准备着第一次约会的人那样手足无措。有些窘迫,也有些苦涩,也有小小的甜蜜。他想让自己一夜间变得动人,又知道那绝不可能。
晚上,管晨躺在姜异终于被组合起来的一半身体边,看着姜异一动不动的侧脸。
他练习着明天姜异看见自己时也许合适的台词。
“用两只眼睛看我,是不是比一只眼睛还要帅一倍?要么是四倍?很多倍?”
他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很久前,自己讲的冷笑话。
他还记得那时终于有了两只眼睛的姜异看着自己,有点困惑,运算不出好笑在哪里。
也是在那时候,他脑海里的念头是冷冰冰的——果然是机械而已,不能理解人的笑话。
现在,他自己只剩一只眼睛,看着姜异的侧脸。
“原来好看和眼睛没有关系。是因为你看见了我。”他理解了姜异那一刻的神情。
第二天,姜异睁开眼睛。
第一次看到管晨时,姜异还不叫姜异。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他的大脑的识别系统开始运作,认出面前这个,大概是人,但不太确定,因为这个生物好像是从酸液池里捞上来的一样,浑身都是疤痕,起了泡,结了痂,一块褐一块灰的,手和脚很细,很多肌肉并不完整,或者说被损毁到残破,不太符合任何一个他储存的数据中人的形容。
“请问,你是人类吗?”他问道。
面前的人听了这话,不知道为什么露出欣喜的表情,“所以你的识别和思考应对的功能还在,是吗?”
姜异点头,不知道这人在开心什么。明明身上那么多伤,看起来应该随时都在被痛觉折磨的。
那个人过来,半弯着背,和被摆在桌上的半身的自己平视。
“你好,我叫管晨。管道的管,清晨的晨。”管晨微笑着,眼角也是笑意。
“我,”姜异检索了下,“我没有名字。”
“那‘姜异’这个名字好不好?”管晨问,“‘姜’就是和美好的美很像的那个字,异是不同的意思。”
姜异在脑海中检索了这两个。“好。”他没什么所谓,有名字方便点。
“是你制造了我吗,管晨?”
管晨沉默片刻,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霾。
“我修复了你,但你的数据还是损毁了,只有最核心的基础信息还在,包括极少数基础常识、仿生人运转规则。”
“哦。”姜异想了想,凝视管晨脸上的伤,“那么,谢谢你修复我。”
从此后,面前这个人,叫管晨。他自己,叫姜异。
姜异看着管晨的双眸。深褐色的瞳仁,他记下面前这人的特征,脸上和全身都被酸蚀得厉害,很多疤痕,只有一只眼睛是能看东西的。
以及,是个友善的人。
姜异的修复逐渐完成时,管晨也开始修复自己手臂上的终端,但只能恢复少部分数据。
还剩下最后一些零件需要找。姜异现在可以活动了,但还不灵活,很笨拙,如果酸雨突如其来,可能来不及找掩体。
为了找这些零件,管晨在填埋场活动的范围扩大了,回到他们俩住的小棚子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那天,管晨顶着一块铁板翻找着垃圾。他的防护服已经完全不能用了,只能用这样的方式防止被酸雨淋到太多,但这也让他的效率变低不少。
忽然,他听见身后有什么东西在挪动的声音。
管晨转身一看,见到一个在动的……东西。
他从没在这里见过其他活物,因为这是彻底损坏的仿生产品的填埋场,所以都是死物。
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填埋中意外的接触,一些仿生物彼此联系起来,成为了共生体。
不然,管晨很难解释他现在看到的东西。
本来是头的地方是几只手,连着蜘蛛的两只前脚,马的两条后腿,马腹的地方吊着一排各种动物的喉咙、嘴、鼻子、能源核心、眼球,似乎是它们共用的器官。
“人……”那排喉咙发出破损的声音。酸雨毫无阻碍地渗入,每一秒,这个声音都在变得更破碎。
“头……”那喉咙接着说道。管晨感到了危机,慢慢后退。
“想……”面前的共生体迈了一步,腿被它自己的手绊住,倒在地上。
管晨不再拖延,拔腿就跑,忽然上臂外侧一酸,紧接着一股热流,他低头扫一眼,是血。
是那只蜘蛛腿在那一摔里脱离了共生体,自顾自向管晨弹射出来,没有瞄准,只划过管晨手臂,可伤口还是有些深。
管晨疯了一样跑着,一回到棚子里就体力不支地倒在地上。
姜异惊慌失措,拖着笨拙的身躯过来扶起管晨。
“不要管我,先加固房子周围。”管晨撕下衣服,用左臂和牙咬着,缠住右臂的伤口
姜异按照管晨的指挥,在棚子周围建起一圈护栏。
管晨也忍住疼痛,为姜异举着挡住酸雨的铁板。
两人忙碌许久后终于告一段落,管晨扶着姜异,两人慢慢地拖着沉重的躯体回到棚子里边。
姜异抱着管晨躺上床,这才发现管晨在发烧,整个身体都很热。
姜异搜索着残存的数据,可他有的资料残缺不全,只有降温两个字完整出现在应对策略一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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