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凤辞亦不强求于他,大步回到院中,复又运起剑来。
惊鸿剑影中,他不住用余光看闻雪朝。闻雪朝斜倚窗阑前,专注地看他练剑。柳絮在院中漫天飞舞,洋洋洒洒铺落满地。
此剑法的确没有出处。他化用了少许在镇北府时武学师傅所授的剑招,辅以这几年练武的所思所想,自创出了这套剑法。
一剑舞毕,长剑入鞘,他终是想到了一个好名字。
“此套剑法,今后可唤作垂柳剑。”他对闻雪朝说道。
画楼相望久,栏外垂丝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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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凤辞在东海王府逗留了几日,便收到祝容从军中传来的消息,召殿下归营。
“水军这几日都在营中休整,为何那么着急召殿下回去?”闻雪朝问。
赵焱晟已依着阳疏月拟的方子,派人出去寻制解药的药材。闻雪朝原本想让赵凤辞在王府多留些时日,待阳疏月配出解药再回军中。
赵凤辞将手中军报来回阅览了几遍,眉心微蹙:“军报称乌首这几日派出好几拨人马,暗中探查延东军动静。不知乌夫人又在打什么算盘,我恐怕还得亲自回去一趟,与祝将军说明情况。”
“你可随我同回杜陵?”他问闻雪朝。
“这几日来王府拜访的商贾越来越多,阳疏月一人恐怕应付不来。”闻雪朝说。
他想了想,又道:“况且府上派出去寻药的人就快有消息了。我在府上候着,若解药能尽快制好,便带着解药来杜陵找殿下。”
赵凤辞点点头,杜陵总归是抗击海寇的前线重镇,若郡府出了什么变故,闻雪朝待在荫城,反倒让人放心些。
“那你一切保重。”他道。闻雪朝:“殿下才是万万要保重,阳大夫嘱咐你心平气和,切忌心绪大动,莫要忘了。”
似是又想到什么,他补充道:“若是情况有变,殿下且莫要与乌夫人正面相对,待我回到杜陵,自有法子与她交涉。”
赵凤辞神情微变,继而正色道:“乌首之事我自有定夺,你就留在荫城,不必再管。”
闻雪朝上次便是以身涉险,独自一人到君留岛将自己救回,险些被乌夫人强留在岛上。这一次,他不会让闻雪朝出任何闪失了。
只要此人平安,那焚心丸自会无事。
闻雪朝微微一笑:“下官听令。”
赵凤辞走得匆忙,带着一众羽林卫,清早便离了东海王府。
送走赵凤辞,闻雪朝径直去了王府书房。赵焱晟正坐在案上研读荫城的县志,他见闻雪朝进门,诧异道:“你没和五弟一起走?”
“一想到回去又要见到任季那张谄谀的嘴脸,我便睡得不踏实。”闻雪朝从书架上取下一摞账本,“我们挡了郡府财路,任大人是时候要有所动作了。”
杜陵郡府,一名幕僚匆匆走进郡守大人的书房。他手上捏着一张书契,上面的字规规整整,印着东海王府的官印。
“任大人!东海王绕过杜陵湾,通了荫城的水道。今后商船可直接从南边入海,直达西南渡口——”
幕僚话还未说完,便听到屋内传出“咣当”的瓷器碎裂声,案上茶盏被任季摔落在地,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你来得倒是凑巧。”任季脸色阴沉,冷笑数声:“平日不见人,大祸临头了才知道来报。我养你们是干什么用的?”
幕僚额上冒出冷汗:“大人,此事却是下官无能。不过那群商贾人人缄口结舌,问之便避而不谈。小的们也是费尽心思,今日才得了准确的消息。”
约莫三日前,杜陵郡府设下府宴,邀东境势头正盛的商贾大户赴宴。这府宴一旬便阖开一次,任季作为东道主,宴上饱其私囊,宴后便给商贾们在东境通商行个方便。这本是杜陵府多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却在前几日翻了船。府宴设了整整六十席,当日入席之人却不到两成。
任季差人去各家庄子里询问缘由,那群老奸巨猾的商人们百般搪塞,就是不亲自出面。不到两日,便听说多家钱庄已与东海王府签下了行商的书契。
而这东海王十分狡猾,还未等杜陵郡府收到消息,便在荫城先开了水路。东境水道大多都设有乌首的寨子,荫城出海口也不例外。这初到东境的东海王是如何绕过乌首的把守,使运货的船只在荫城来去自如的?
“货舟直接南下,南边的寨子没多加阻拦?”任季问幕僚。
“经下官打听,乌夫人那边的确没有阻拦。”幕僚忐忑道,“不但未加阻拦,乌首还撤了苍岭渡口的关闩,让多艘船舶能同时靠岸。”
任季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眉头皱得更深了。
杜陵湾离延东军的驻地不远,与东境群岛隔海相望,从大芙建朝后便成了东境最大的海路。自乌首海寇与朝廷在东海分庭抗礼以来,杜陵湾水道便变成了兵家必争之地。船舶可自杜陵湾出,但若要行至四方,还需过海寇一关。
乌首扎根东海多年,行商们出海前都需供奉两位祖宗,一位便是杜陵的父母官,取得船舶出海之权,一位便是乌夫人,确保船舶在海上通行无阻。
荫城在前朝便建成了水道,却因船舶入海行商的海道皆被垄断,城中水道无人敢用。如今东海王竟独辟蹊径,启用了这条荒废了数百年的水道。
“随我去一趟杜陵湾。”隔了半晌,任季开口道。
任季的车马还未行至渡口,便已察觉到许多与往日不同之处。昔日熙熙攘攘的杜陵湾少了许多行商之人,只有三三两两的驼货马车从道上经过,朝着杜陵湾的方向驶去。
任季下了马车,亲眼目睹了渡口处的景象,一时间面如土色。
杜陵湾从未如此萧瑟冷清过。岸边只停着几只空荡的大船,零星几名长工正在船前忙碌。任季按捺住心中肝火,大步走上前去,问道:“你们是哪家商行的,为何只有你们停在此处?”
长工们皆不认识任季,但见他衣着华贵,迟疑地开口道:“我们几个都是福寿庄的。老爷您有所不知,其他庄子的东家都去走了荫城的水路,咱们庄子去的晚,还未排上号,便仍从杜陵湾走。”
任季咬牙道:“你们东家擅自换了水道,不怕断了与杜陵府的交情?”
长工见这位老爷横眉怒目,一时间担心惹火上身,不敢再多言。那幕僚见状,忙从兜里掏出几两碎银,塞进长工手里:“这位师傅,我家老爷也有意走荫城的商路,还劳驾你说仔细些。”
长工接过银子,犹豫了半晌,方才说道:“东家并未和我们提及太多,我们也是私下打听的。听说若是要走荫城水道,便要得到王爷首允。但要见到王爷,还得与王府中一位公子搭上线。东家说,那公子是京里来的贵人,大官的儿子,就连乌夫人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如今东家们挤为走荫城水道都挤破了头,老爷若想与王府搭上线,恐怕还得赶紧些。”船舶扬起了帆。长工朝二人道别,转身回了船。
京里来的贵人,大官的儿子,还与东海王府交情甚笃。
“闻雪朝。”任季喃喃道,眼中迸出寒光。
回到郡守府,任季挥退了所有人,唯留幕僚一人在书房中。
幕僚静静退至屏风外,等着任大人大发雷霆。
他十分清楚主子的脾性,掌事杜陵府这些年,任季已俨然成了东境半个异姓王。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广阳都派了个正统王爷坐镇东境。这位东海王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做事却干净利落,不出半月,便挡了任大人的金银山。
幕僚暗想,还有那位京中来的闻巡抚。
他只在郡府的接风宴上见过这位闻巡抚一面。初次见到闻巡抚时,听说这位闻大人是三品巡疆大吏,他仅觉得此人能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少不了闻家祖上积的荫功。后来听说闻巡抚孤身一人从海寇手上救回了被俘的五皇子,如今又与东海王合营,连通了荫城与南边的水路,心中才对此人有些另眼相看。
东境还真是藏龙卧虎,帝京旋乾转坤之人,如今都跑这东海地界来了。
屋内掷物声渐消,他听到任季沉声道:“辛衡,你进来。”
被唤作辛衡的幕僚走进屋,见屋中满目狼藉,垂下眸子一言不发。
“你可知,我如今已是进退为难。”任季说。
“任大人,下官惶恐。”辛衡俯身拱手。
任大人已向朝廷递了五皇子叛敌的折子,如今五皇子平安回营,大人自然成了五皇子的眼中钉。如今乌首又与东海王府突然交好,绕过杜陵开了水道。
任季已投靠乌首,若是将闻巡抚与乌首交好一事上报朝廷,他这回不仅会得罪闻家,郡府与乌首的旧事亦会因此败露。等不到朝廷处置闻巡抚,恐怕第一个拿来开刀的,便是任大人自己。而如今乌首在东境寻到了更好的同盟,乌夫人与任大人的旧约,便从此算不得数了。
如此看来,任大人已成了朝廷和乌首的弃子,除非——
“除非朝廷对杜陵所发生之事,从此往后一概不知。”任季突然道。
辛衡抬眸望向任大人:“郡守大人是指……”
“若是乌首来袭,巡抚大人身先士卒,不慎被乌首所杀。少了巡抚直奏之权,我与东海王互相拿捏着对方与乌首伙同的把柄,五皇子又尚未洗清自身叛敌的嫌疑。东境一团浑水,牵一发而动全身,自然无人会将矛头指向郡府。”
“延东军与乌首迟早会短兵相接,若乌首战败,我等少了一方铁证,自然清白。”任季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若乌首胜了,倒也无事,这偌大杜陵府,不过就是换个主上而已。”
他随即笑了起来:“乌夫人奈何不了闻家小儿,我任某便替她当这越俎代庖之人。”
辛衡身子微微一震,许久后低声道:“大人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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荫城水道与主城运河相连,从东海王府向山脚俯瞰,便能看到荫城渡口帆樯如云,千里不绝的盛景。
赵焱晟请了工匠到王府,专门为阳疏月辟了一个小院子作药堂。阳小大夫面上看似不为所动,私底下却按捺不住心中雀跃,日日待在那小院中,指点工匠们布置。
闻雪朝便同赵焱晟来到荫城镇外察看水道清淤的工程,数百名役丁聚集在水道两侧埋头苦干,许多百姓抱着孩童站在岸边,等着船舶入港。
“若东境没有海寇作乱,荫城已算得上鱼米之乡了。”闻雪朝看着渡口熙攘之景,忍不住感慨。
“我们虽用障眼之法与乌首达成共议,却始终不是长久之计。”赵焱晟叹道,“乌首一日不除,百姓仍不得安宁。”
“急什么,”闻雪朝笑道,“待五殿下身体无恙,便可速战速决,将乌首赶出东海,还王爷封地百年太平。”
赵焱晟看了他一眼:“那乌夫人果真是你生母?看你这对乌首除之而后快的模样,不知情的外人,恐怕还以为她是你的杀母仇人。”
闻雪朝淡淡道:“海寇首领是我生母,弄权之相是我父亲,媚上之后亦是我姑母,纵观这天下,无人比我更该遭报应了。”
他看着桥下汗流浃背的役丁,肃然道:“救这些人一命,是我在替他们赎罪。”
赵凤辞听从闻雪朝嘱咐,回营后并未在阵前露过面。每有乌首族前来探查,西翼军便偃旗息鼓,卸下船帆。放眼望去,皆是一副死气沉沉之态。
他卸了带兵晨练之责,便日日夜寝早起,在帐中研习剑法。自从回了延东军,他的心境便平和了许多,不似在闻雪朝身边,稍有不慎便泛起波澜。
入夜,赵凤辞刚从河边盥洗归来,便见亲卫守在大帐前,满脸焦急神色。
“殿下,营外有杜陵府门客求见。”亲卫急声道,“那门客姓辛,自称是任郡守的心腹。他说有与闻大人相关的要事,要马上与殿下禀报。”
赵凤辞凝眉:“搜一遍他的身,若无逾常之处,直接带我帐中来。”
少倾,一名身形瘦削的青年便被亲卫带入了帐中。此人样貌平平无奇,却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刚见到五殿下,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你半夜擅闯军营,所为何事?”赵凤辞盯着地上的人。
“殿下,若不是关乎巡抚大人安危之事,小的万万不敢叨扰殿下啊!”辛衡匆忙道,“小的乃杜陵府上幕僚,前几日从任大人处得知了一些与巡抚大人有关的机密之事,小的觉得兹事体大,便速来军中禀报殿下。”
辛衡将任季之谋源源本本说了一遍,赵凤辞听到最后,已是面色阴沉,眼中浮出凛然杀意。
他手指微微一蜷,胸口传来一丝灼热之感,想必是方才动了怒气,焚心丸又开始作妖了。
“你说,任季要在明日荫城开舶大典上,对闻雪朝动手?”
帐中气氛令辛衡背后发凉,他低垂点了点头,不敢再多言。
他听到五殿下正缓步朝自己走来,军靴停在自己跟前,不动了。
辛衡微微抬头,只见五殿下腰间的利刃已经出鞘,锋利的剑尖抵在自己颈前。
“请将不如激将,我如何确保,你不是任季派来的细作?”赵凤辞问。
辛衡齿间打颤:“殿下,小的愿以人头作保。”
他伏地重重磕了一个头,“小的刚得知消息,担忧任大人此番会酿下大祸,若是连累了整个郡府,小的便也要跟着丢了小命。小的惜命,遂马上前来禀报殿下!”
话音刚落,赵凤辞手中长剑便向上一挑,辛衡的脖颈上顷刻多了道殷红的口子。辛衡吓得手脚一软,瘫坐在地上。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赵凤辞语气陡冷,“若你还不说出来此的真实目的,今日便让你做这剑下亡魂。”
辛衡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又跪在了赵凤辞跟前,“小的做了任季十年幕僚,自诩对东境了若指掌,今日想立功赎罪。若是任季下马,小的……小的想求殿下一个恩典,小的想做杜陵的下任郡守!”
抵在辛衡喉咙上的利剑入鞘,赵凤辞转过了身:“胆子倒是不小。”
辛衡摸着颈间湿热,整个人还有些后怕。自己方才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赵凤辞拾起案上玉佩,唤亲卫入帐:“召白纨带众羽林卫入营,三百亲卫营精兵随行,即刻启程去荫城。将此人关在帐中,我一日不回营,一日不得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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