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落坐于连霁身侧，反问道：“你可知拈花道人魏万舒？”
果然。
连霁手腕一顿。
何止知道，梁子都结下了。
不共戴天那种。
见他不语，苍向寻只当他没听过这人，兀自解释道：“魏万舒曾是无量宗门下弟子，后因心术不正偷习邪术被逐出仙门，听说他曾自立门派，也收过几个弟子，后来被仇家寻上，一战后便再无消息。”
这事不算秘密，连霁上一世便知晓少许，现在听来也没多大感触。
只听苍向寻接着道：“魏万舒命丧虺蛟之腹，门主与殷长老均猜测是仇家为之，只不过凑巧出在连城门附近而已。”
连霁闻言无声笑笑，这意思就很明确了——
凶兽出没不过是有人向魏万舒寻仇，碰巧赶在咱们山脚，与咱们没有一点关系；现在魏万舒死了，大仇得报，自然不会与他们纠缠，所以大家不比惊慌。
“魏万舒灵根具碎，虺蛟毁丹失智，假使真为两者互斗，为何会被同一术法所伤？”连霁突然开口问道。
苍向寻沉默，这件事他不是没想过。
吴涉当时怎么说来着？
“魏万舒所学术法多为邪巧淫技，想要对付虺蛟，务必将术法运用极致，难免伤及自身。”
连霁淡淡道：“你是说，他被自己的术法反噬？”
“不无可能。”
似是想到了什么，连霁微微皱眉：“若是有第三人呢？”
苍向寻转过头去，直直望向他：“第三人？”
连霁点头，重新抽出一张白纸，笔尖沾了些朱砂，边画边道：“魏万舒修习邪术多年，被反噬至灵根尽碎的可能性并不大。”
如果真有第三人，他应与魏万舒所用招式相似，并能成功将他打伤……
思及此处，连霁笔尖微顿。
虺蛟失智，乃内丹有损所致；兽修内丹，虽与修士天生的灵根作用相同，本质却大不一样。
一样的招式，可损坏内丹，却不一定能碎得了灵根。
“魏万舒…”连霁凝神细思：“他应是先被人伤了灵根，逃窜时又不慎落入了这只虺蛟的领地。受重伤的他与虺蛟争斗时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却只是碎了恶兽内丹，也使得自身灵根瓦解，最终再无胜算，落入兽腹。”
“他曾自立山门，又收过几个弟子……如若真似我所说这般，那个伤他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他的弟子之一。”
苍向寻思考片刻，沉吟道：“魏万舒乃是元婴后期，就算是亲传弟子，也不至于被熟悉的招数伤及如此。”
连霁闻言轻轻摇头道：“你弄错了一件事。”
“如果我是那人，我要杀魏万舒，一定不会正面与他斗法。”
苍向寻眸光一凝，就听连霁低声道：“凭魏万舒的修为，想要趁其不备出手根本不算易事。”
倘使真被伤至如此，说明出手之人于魏万舒而言，是完全值得信任的。
以至于他并未做太多防备。
分析至此，一个人影自脑海闪现而出，就连连霁自己也是一愣。
苍向寻面色冷肃，突然“刷——”的从竹椅上站起： “倘若真如你所说，此事应尽快告知于吴门主。”
连霁被他吓了一跳，伸手拉住他的袖口：“现下还是猜测而已。”
话是这么说，但结合两世经历之事，连霁的心里早就有了定论。
苍向寻抿唇不语，他就这么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慢慢开口道：“关于此事，从头至尾，你口中所说得一直与灵智、灵根相关。”
连霁心下猛地一跳，暗道不妙。
苍向寻从他手中扯出袖口，转身望入连霁眼中：“两者尸首的共同点不只这一处，你却绝口不提经脉尽断，骨骼尽碎之事。”
连霁哑然，下意识移开目光，正待思索如何回答，就听苍向寻沉声道：“连霁，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不要瞒我。”
数条借口瞬间卡在喉间，连霁张了张嘴，却终是什么都没说。
言尽于此，苍向寻不再多做停留，他迈步向外走去，行至门口又顿住。
“近期我要处理些事情，两日内不会回来，你可在剑屏居附近随意活动，若是无事最好就不要出门。”
他的语声平静无波，仿佛在向无关的人诉说一件无关之事一般。
连霁了解自己，这语气意味这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
他，生气了。
连霁心底猛地升起一阵焦躁，小崽子年纪不大，脾气还不小。
他执笔点墨，装作不经意道：“晚上也不回来？”
“嗯，”苍向寻头也不回，“问仙阁的师弟醒了，吴门主派我去照顾他。”
话音刚落，屋外有雷声惊动。
连霁手腕一抖，笔尖的红色朱砂落在纸上，慢慢晕开。
苏清辰。
对啊，他怎么忘记了。
今年的主宗选拔大会，本就是苏清辰的主场啊。
前世记忆碎片一一闪过，连霁闭上眼，脑海画面最终停在凌霄峰顶那人清冷的眸中。
“凌霄魔尊苍向寻已伏诛，魔识尽毁，永不入轮回。”
一夕反目，两世仇怨，凶终隙末，死生不容。
连霁望着纸上鲜红的印记，灰眸下满是戾气，晦暗不明。
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要见面了。
苏师弟。
第23章 苏醒
苏清辰醒了。
因虺蛟一事，殷浩同童谣一起在药阁验尸，并未守在问仙阁。所以当他醒来时，身边只有一个靠在竹椅上打盹的药童。
昏睡太久口中干渴，苏清辰舔舔唇角，余光瞥见床边小几上放着半杯茶水，便伸手去拿，并未注意到枕边有其他物件，一个不慎便将其打落砸地。
瓷瓶落在地面发出清脆响声，打盹药童被这动静激得一个挺身，差点从椅子上摔下。
苏清辰见状轻咳几声，神色略带歉疚，他指指着桌上的水，哑声道：“劳烦……”
见人苏醒，药童先是一愣，随即立刻会意，快步向前，将那半杯茶水唤作新茶，这才小心翼翼的递给他。
“多谢。”苏清辰接过茶杯微微一笑。
“不客气。”药童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似是想到了什么，忙不迭道：“殷长老现下还在药阁处理事情，公子先好生休息，我这就前去通禀。”
“有劳了。”
苏清辰捧着茶杯小口啜饮，待小童离开，这才将视线移至周围，慢慢打量起四周来——
此地简约明净，药香氤氲，想必常年为伤患所居；那小童一身素衣，腰间还配了出入玉匙，想来他是被某位仙家带回门中了。
苏清辰靠上床头，手指缓缓摩擦杯沿。
如此也好，到省去了不少麻烦。
他垂眸，嘴角噙一丝冷笑。
可惜未能亲手为那人送终，想来还是有几分遗憾。
不多时，药童带回一位白衣冷面的少年，苏清辰抬眼望去，见他年纪同自己无异，便猜测这人并不是小童口中的“殷长老”。
将手中茶杯放至一边，苏清辰慢慢起身，奈何身上有伤，腰腿并不十分方便，单单下床便仿佛用尽了气力。
“仙长。”他躬身施礼，眉眼弯弯。
苏清辰生的本就清隽，现在因着伤痛又透露出一股病态，这一笑，无端衬出一股子温雅纤柔来。
苍向寻微微颔首，语气淡淡：“可有哪里不适？”
“没什么大碍，”他轻笑道：“多谢仙长关心。”
“嗯。”苍向寻有些心不在焉：“无妨。”
室内一时陷入沉默。
见他不语，苏清辰掩袖轻咳几声，主动问道：“敢问仙长，这里是什么地方？”
苍向寻似是刚回过神，望着他道：“此处是连城门，你因在撷秀山下受伤而被门主所救。我是这里的弟子，名叫苍向寻，今日过来是遵门主与殷长老之意，带你出去透透气。”
连城门么？
苏清辰微讶，进而在袖中轻轻握拳。
连城门虽不算什么，但它的主宗七曜宗却在玄天颇有名气，此处虽为外门，到底好过那些小门小派，况且凭他现在天灵根的资质，还怕进不了主宗么？
思及此，苏清辰微微一笑：“谢过仙长救命之恩。”
“无须向我言谢，”苍向寻顿了顿，坦言道：“救你回来的是吴门主，给你治伤的是殷长老，均与我无关。”
苏清辰沉稳自若道：“苍仙长是我见到的除药童外的第一个人。”
苍向寻闻言面不改色：“倘若不是门内尚有其他事要处理，你最先见到得应该也是他二人。”
苏清辰一愣，唇边笑意更深，惹得进屋小童痴愣片刻，慌忙移开了眼。
不得不说，这位新来的公子笑起来确实好看。
苍向寻也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言语不当，眼底划过一丝尴尬，苏清辰敏感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情绪，虽不知这位仙长发生了什么，但终究是心情欠佳，便顺势道：“是我唐突了，想来是睡得太久了，头脑尚未清醒。”
他温声道：“苍仙长若有其他事务要忙，大可……”
话未说完，但听苍向寻干巴巴道：“我无事。”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其他事，“方才是我失态了，莫怪。”
“苍仙长说笑，”苏清辰笑笑：“仙长若空闲，可否劳烦带我去见见您所说的这两位恩人呢？”
苍向寻沉吟片刻，缓缓点头道：“殷长老此刻不太方便，你若有意，我便先带你去朝晖殿见吴门主。”
穿过两条青石路，尽头那座富丽恢弘的大殿便是朝晖殿，大殿流光翠瓦，金碧辉煌。殿前铺设白玉石阶，门外一对镇兽，龙首狮身，背带三对羽翅。
镇兽身后立有两人，一个白衣玉带，着弟子服，另一个紫衣青带，着杂役服。
正是连霁与莫良。
“大师兄似乎也不在这里。”莫良挠挠头，“要不我们再去别处找找？”
话音刚落，就见不远处，两抹白色身影一前一后走过来，
他微微一愣，低喃道：“那不是苍师兄么，他身边的那个是谁啊，怎么没见过？”
连霁自然也看到了两人。
或者说，他撺掇莫良来此寻找邱熠，目的就是为了看看他这位苏师弟。
两人逐渐走近，也不知苏清辰在讲什么，就见苍向寻时不时点头，面色不似先前那般冷漠。
一个清朗俊逸，一个温文尔雅，乍一看还真是赏心悦目。
但连霁不这么想。
再次看到苏清辰，绕是他心态再平稳，多少有点厌恶。
上一世死在他的手上，这世上来就先把他折腾到半死不活，这梁子结下了，不做点什么实在不是凌霄魔尊的风格。
想到这儿，连霁望向苍向寻，见他依旧平静如常，甚至还时不时搭上几句话，颇有几分交谈甚欢的意思，心底生出一阵难以名状的怒火。
人畜不分的小崽子！
连霁眯了眯眼，后槽牙磨得咔咔作响。
你和他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你是被他弄死的你知不知道！
这几道视线实在太过炽热，苍向寻想不察觉都难，他顿下脚步，目光望至镇兽身后的两人，微微皱眉道：“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苏清辰同样驻足，闻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被师兄点名，莫良只得出来打招呼，走了两步见连霁未动，便伸手拽了拽他衣角。
连霁有些后悔了，他本就不该过来。
活了两世，苏清辰什么心机他再清楚不过，本是怕看见这小崽子在他手里栽了坑自己糟心，没想到过来看了这意合情投的画面更糟心。
“苍师兄，这位是……”
苏清辰莞尔一笑：“苏清辰见过两位仙长。”
“不用客气，”莫良慌忙摆手，似是想到了什么，恍然道：“你就是门主带回来，一直住在问仙阁的师……仙友吧。”
苍向寻扫过连霁衣角上的那只手，眸色一沉，越过莫良直接看向连霁：“我不是说让你无事就留在剑屏居么？”
连霁心里也一阵窝火，听他这么说，直接冷声道：“无事留在剑屏居，若我现在有事呢？”
话一出口，四周皆是一片寂静，就连连霁自己也是一愣。
他什么时候这么沉不住气了？
莫良素来敏感，此时也察觉到两人之间氛围与往常不同，只得硬着头皮道：“苍师兄莫要动怒，是我，是我让他陪我一起去找大师兄的。”
“哦。”
苍向寻收回目光，周边气压莫名低了几分。
苏清辰冲连霁笑笑，显然并未认出眼前的人就是被他换了灵根又扔进逍遥窟的少年。
这也不怪他眼拙，当初魏万舒将人带回时，这人已经是蓬头垢面满身泥污，为了快进行交换仪式，他哪有心思将人洗净在仔细看看。
况且苏清辰也压根没有想过，那个失了灵根，浑身灵气尽泻又被扔进魔窟的少年能活下来。
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殿内有管事注意到这边景象，三步并作两步走来，毕恭毕敬道：“几位仙长围在此处可是有事？”
苍向寻闻言上前一步，开门见山道：“吴门主现下可在殿中？”
“刚刚回来。”
苏清辰眸色微闪，刚要说话，但听一个洪亮的声音冲天而起，如响雷般落入众人耳边。
正是吴涉。
“殿外可是小寻么？”
苍向寻下意识看一眼连霁，待想到隔空传音并不带任何灵压时，又很快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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