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萧衡不知道影卫的存在,若是当成楚复的眼线,两人一旦碰上,必定要刀剑相向。
温衍越想越心惊,明明身子已经疲累到了极致,可偏偏思绪越发清晰,而另一边的萧衡,就在他伸手打开枕边机关的前一刻,一柄寒刃忽地贴着他的颈侧刺了过来。
萧衡听见细微的风声,一个偏头,堪堪避过寒刃,对方攻势疾厉,速度很快,可萧衡却是从铁骨金刀、稍不留神便马革裹尸的战场上铸出来的煞神,三两之间便擒住了行刺的人。
萧衡虽然制住了这人,但还是有些心惊,这人轻功之高怕是难有敌手,他之所以这么快制住他,是因为这人的内息乱了,因为从出手的一开始他就失了冷静,所以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失了后手。
若真要毫无顾虑地打一场,不见得会输得这么快。
萧衡一把扯下他的面具,看着他眼眸中扑挣而来的怒意,心中隐隐有了思量。
生面孔、轻功如此之高、来无影去无踪,还能在第一时间发现自己。
想想这皇城,大抵只有一种身份了。
萧衡知晓影卫的存在,对皇室来说,这不算什么辛秘,身处高位,除了自己坐稳龙椅外,总有一些不得不死,却只能“死于意外”的人,于是影卫便成了“制造意外”的武器。
他虽然远在漠北,但周氏一族都在这皇城中,要保他们周全就必须知道楚怀瑾和楚复身边有什么人、长什么模样、做的是什么事,但却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所以萧衡他几乎能肯定这人就是影卫,只是不知道,这影卫究竟是楚怀瑾的,还是楚复的?
“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萧衡掐在那人喉间,力道不重,却压在死脉上,让他动弹不得。
那人闭着眼睛没有回话,萧衡轻笑着狠了狠手下,“想死?我可以成全你。”
“戮…征,你…”那人几乎要将牙咬出血来,萧衡听见那嘶哑的声音,才随性地松了松手。
不过这人喊他戮征,让萧衡有了些掂量。
楚复恨透了“戮征”两个字,手下怕是没这个胆量喊他“戮征”,但这人在正浓的恨意下脱口而出的是戮征……
萧衡觉得自己抓住了一些东西,他不能在楚怀瑾口中问出自己想要的,不是因为不敢,只是不舍得逼他太紧,但不表示他不能从另一边切开口子。
这可是他自己撞上来的,也怨不得他。
“你主子让你在这里候我?”萧衡轻声开口,也不等影卫回答,便继续自顾自说道:“你主子应当感谢我才对,我替他杀了楚皇,让他名正了言顺了坐上那龙椅,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还遣人在这里候我,是不是太没分寸了点?”
当那句“杀了楚皇”说出口的时候,萧衡感受到这人瞬间凝滞的呼吸,心中仅有的几分犹豫也瞬间落地。
这人真是他的影卫。
萧衡眉头微皱,藏在那人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萧衡忽地有些害怕,他不知道这些害怕源自哪里,只觉得自己多虑了很多东西,又算漏了很多东西。
他自认为知晓的东西比那人想象中的只多不少,可今日一看,他知晓的东西比自己想象中该知道的,只少不多。
“你…杀了…楚皇?”那人颈间的动脉被萧衡制着,却不住跳动汹涌,萧衡觉得时机来了,于是微一抬眸,语气间满是阴冷的杀意,开口道:“我杀了楚皇?怕是天下人都想杀了他。”
“周氏一族三代忠良,最终落了个什么下场?”萧衡话中寒意更甚,“家破人亡、尸骨无存,这就是楚怀瑾给他的。”
萧衡本欲昧着良心再说些“天打雷劈”的话,可他却惊诧地发现这影卫周身的气息都不太对,等他看见那人凝气于掌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将人惹急了。
在避开那带着凌厉内力的手掌的瞬间,萧衡听到一句像是从喉咙最深处滚涌而出“周氏三代忠良,落了个什么下场?那主子呢,为了救下右相拼了半条命,最终又落得了什么下场?”
“你们又给了他什么!”
那人通红着眼眶逼来的时候,萧衡有些可笑地发现自己不想躲。
是啊,拼了半条命救下右相,他们又给了他什么。
什么都没有。
萧衡觉得自己或许该受一掌,好知道那人疼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第108章 暴戾的小皇帝(七)
影一还是迟了一步,当他知道楚皇失踪的时候,皇城内外已经被禁卫队重重包围,闹得满城风雨。
影一心急如焚,如今全城戒严,无论是不是有人在设局,眼下绝不是送右相去空尘寺的好时机。
他不相信戮征会劫走楚皇,戮征既然敢闯进宫来,那便是抱着杀心来的,劫走楚皇就是徒添负累。
可当他看见锦被边角染上的血痕的时候,他觉得是自己错了。
那血痕很浅,干涸成一抹并不显眼的红,可却将自己心中那“猜测的杀意”化作具象。
小主子无论落到谁手上都讨不了好,戮征和楚复,在百姓眼中一个英雄,一个奸臣,但对于楚怀瑾来说,其实都一样,一个血海深仇,一个狼子野心,在他们眼中,楚怀瑾就是一个该死之人。
影一将整个皇城搜遍,都没能发现楚怀瑾的踪迹,他甚至想过要用周原的“尸身”去换楚怀瑾,可他却不知道小主子究竟在谁手上。
他只能等,结果等了这么久,等来了一个戮征,等来了一句“天下人都想杀了他”。
影一压不住心头连天的怒火和恨意,朝着萧衡的方向猛地提掌打去,带起的掌风把如豆的灯火吹得明明灭灭。
他发了狠带起的招式,可影一却惊觉戮征竟没躲。
不是躲不开,而是想要硬生生扛下这一掌的那种……平静。
影一没有收势,他不知道戮征为什么停住了动作,但那句“天下人都想杀了他”是从这人口中说出来的,哪怕只是一句世人说惯了的话,他也不能就让他这么轻巧过去。
影一微一侧手,那一掌擦着萧衡肩头刺过,凌厉的掌风将他的衣衫划出三四道裂口,鲜血淌过右肩,顺着手臂凝在指尖,然后坠在地上。
可萧衡只是不发一言站在那里,不觉疼的模样,带着一股子仿若与生俱来的压迫。
无止境的沉默。
良久,萧衡才像是醒转过来一样,一步一步朝着榻边走去。
他自顾自打开枕底的暗盒,伸手取出一个白玉青花的瓷瓶,当他直起身子的时候,影一不知何时在屏风侧边沿墙的缝间取出了一把剑,径自横在萧衡脖子上。
可萧衡就跟没看见脖子上随时能将他了结的剑刃一样,贴着剑锋转过身来,把影一惊得下意识移偏了好几分。
萧衡把着瓷瓶,曲指将它拢在掌心,微微摩挲了几下,淡淡抬眸道:“一日服几次?何时服用?”
窗外忽地起了一阵风,打在窗柩上久久不歇,带出一点窃窃的吱呀声,若不是这宁心殿太过安静,影一都要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有何忌讳的吃食?”萧衡见影一没有回话,再度开口。
影一紧绷的心神被萧衡这不咸不淡的话一冲,瞬间卸了大半,但心中隐隐有了几分有些麻烦的猜测。
“将军这是何意?”影一没有收剑,两人还是剑拔弩张的模样,可偏偏口中说着不大合“适宜”的话。
“楚皇的影卫?”萧衡嘴角微扬。
事情比他想象中的糟,却也比他想象中的好,起码那人身边还有可以用的人。
萧衡话音刚落,那剑刃离自己的脖子又近了几分。
他倒是不惧这东西,可被人制着话也说不开,于是萧衡抬手,伸出两指贴在剑上。
轻轻一弹,那闪着寒气的剑锋瞬间布满密麻的裂纹,断成几截坠在地上。
影一心里一骇,下意识迎面又要攻上,就听到一句“别费劲了,你自己也清楚,凭你现在的功夫,打不过我”。
萧衡话中没有嘲讽、没有自傲,平静到有些淡漠的境地,影一死死盯着萧衡,看着他毫无目的地在这殿中转了一圈,心中困惑愈浓。
稍顷,等萧衡从屏风后转出来的时候,手上不知为何已经多了一件黑羽绣金大氅、一个紫鼎暖手炉、几碾凝神香。
影一:……
戮征将军在这数九寒冬、全城戒严的时刻,来这是非之地走一遭就为了偷这些个不值钱的东西?
皇宫中的东西,尤其是楚皇用的东西自然是顶好的,但和命比起来,的确不值钱。
“这剑不成器,既然是留在他宫中护身用的,还需费点心思去宫外寻。”萧衡忽地开口。
楚复自觉已经养废了楚怀瑾,人的好坏都难辨,别说什么剑的好坏,他也不可能让楚怀瑾习剑练武,所以宫中铸剑师受了楚复的意,只会糊弄,这些兵器可以看却不能用。
萧衡淡淡看了影一一眼。
莫名的,影一觉得戮征将军其实不只想说“剑不成器”,还想说“人也不成器”。
“将军,你来宁心殿究竟是要做什么。”看着萧衡将那些东西一一铺陈在方桌上清点着,像极了夜贼清点赃物的模样,影一神情越来也复杂。
萧衡没有抬头,手还放在那件大氅上,轻声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药一日给他服几次?何时服用?有何忌讳的吃食?”
给“他”,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影一这才确认自己上了戮征的当。
戮征给自己下套了,而自己就这么一头钻了进去。
影一手有些轻颤,回想起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止不住的心惊,是他忘了自己的身份,心性如此不坚。
若遇上的不是将军而是楚复的心患,他便是亲手将小主子推进了深渊里,死也不能赎罪。
但影一来不及做自省,看向萧衡的眼神沉到极致变得有些寡淡。
萧衡既已知晓右相还活着,那现在最要紧的不该是询他右相的下落吗?怎么现在还有闲心思问他这些?
“你不用怀疑我,若我真想做什么,你活不到现在。”萧衡幽幽说着,手上动作一顿,不轻不重说了一句:“楚皇是你的主子,也是我的主子。”
影一瞳孔一震。
萧衡低头看着手掌的瓷瓶,说道:“这东西对我无用,若不是为了楚皇,我寻它作甚?”
言罢,他总算抬头看着影一,不闪不躲,眸中的沉色被虚晃的烛火染得淋漓,一字一字道:“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影一被萧衡的气势层层围困,还是强压下惊惧,冷声道:“将军若真是受主子的意来这养心殿的,为何要问属下知晓些什么?”
“因为你主子心悦我,又脸皮薄,不欲将我牵扯进这一趟浑水中。”萧衡抿了一口茶。
影一:……
“但我既然一脚已经踏进来了,不把这浑水搅拨干净,不会抽这个身。”萧衡手有一下没一下在桌上点着。
“将军觉得我会信你?”影一垂下眸子。
“你只能信我,没得选。”萧衡语气淡淡,本该是胁迫之意浓重的几个字,却被说的仿似一句轻问。
半晌,影一终是叹了一口气,就像戮征说的,自己没得选,只能信他。
“将军想知道什么。”影一低声说道。
“他的身子是怎么回事?”萧衡眉头微皱,“谁给他下的毒?”
饶是定好了心神,影一还是有些难掩混沌,主子和戮征将军何时关系紧密到了这般地步了?明明连面都不曾见过几次。
“主子先天不足,后又被设计推入寒潭留了病根,初初继位的时候,定王打着将养身子的幌子往吃食里掺了一些难察的毒,等我们察觉的时候,已经晚了。”
“后来,楚复处处打压朝臣,主子为了保住那些忠良只能棋走险位,除了被楚复速意处决的誉国公外,司马上卿、严尚书都被主子救下送出了皇城。”
萧衡知道对于皇帝来说,不可言仁义好坏,人、臣、国、事,都是谈不得善恶的,只有利弊。
周家、萧家,做了一辈子的人臣,他没拿命学,最终还是摸着前人的骨血学会了,可当他把这些“治国之道”安在那人身上的时候,他觉得连呼吸都有些疼。
他原先觉得这皇城中没有什么无辜之人,可现在呢?
“罪孽”最深的人到头才是最无辜的人。
“但主子的身体已近油尽灯枯,我们没法子,只好找了这大补却也大毒的东西冲着,所以将军问一日吃几次,有何忌口,属下当真不知。”
“若有转圜的余地,也不至于用它吊着。”影一长叹了一口气,“主子他不忌口,吃药也没顾忌,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东西,身子蛀空了,做什么都是徒劳。”
“前些日子为了救下右相,心神耗多了,药也吃狠了,所以停了几日。”
……
萧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养心殿的,耳边层叠交错着,都是影一说过的话。
在渤水河畔跪了一个时辰……
弥留之象、五劳七伤……
这命、这姓、这名,都是云楚给的,我需得把命还给它……
世人都说云楚倾颓,忠良无一善终,百姓替他们求了一世圆满,可没有一句是替这少年天子求的。
萧衡不知道楚怀瑾当年跪在渤水河畔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但满眼的缟素、满耳的恸哭、还有一句又一句“昏君当道”,该有多难捱。
他只知道,自己要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他做不了的事,就自己来做,他杀不掉的人,就自己来杀,所有肮脏的罪名都由自己来承下。
一个“无道无能”的昏君,一个“不择手段”的将臣,天生一对不是吗?
萧衡回来的时候,温衍正临窗坐着,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看到萧衡眉眼带笑朝着自己走来,悬着的心落了一半。
“你……”本来温衍想问你有没有在宁心殿碰上什么,可当他看到萧衡从黑色的包袱中一件一件取出玉鼎暖手炉、凝神香、大氅、糖葫芦、蜜饯,还有一些寻常百姓家用来逗孩子的小玩意儿的时候,所有被压下去的好奇又重新卷了上来。
79/93 首页 上一页 77 78 79 80 81 8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