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璟深察觉到白行歌在说到此处时,语气有了些许的变化。明明听起来还是很平静,就像只是不带感情地诉说着自己某段不值一提的过往,但他却觉得自己听出了他语气中隐隐带着的颤抖。
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愤怒。
“你知道季君延在知道这件事后做了什么吗?”白行歌轻声问道,不等谢璟深回答,又自己接着说,“他让人给她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最后将她贬作庶民,发配边疆,让她成为军妓。”
谢璟深眸光一顿,显然也认为季君延这个作法实在过于残忍。
白行歌说得很平静:“这小公主倒也是个性子烈的,后来我让阿竹帮我打探,才知道她在被送到军营的路上就死了。她小点子多,倒是给她找到了机会从他们手中逃离。只不过她运气不好,逃亡的尽头是悬崖峭壁,最后为了不被抓回去,失足落下了山崖。”
不知她以这种方式逃过了悲惨的下场,是幸运还是不幸。
诸如此类的事情也有,只是这件事给白行歌带来的心理阴影最大。从那之后,他便长居深宫,几乎不踏出季君延为他安排的宫殿,也将自己彻底与周围的人隔绝开来,不与人交流。阿竹能够成为唯一一个留在他身边的,是因为季君延在成为皇帝之前受人欺负的那段时日,阿竹便已经跟在了他身边,期间与他一同帮过季君延不少忙,才得以幸免。
“可真是个人渣。”谢璟深冷笑了一声,语气里对季君延的鄙夷之意毫不掩饰。
白行歌却是一笑:“英雄所见略同。”
话题结束后两个人又无声走了一会儿,从安王府出来时,谢璟深忽然朝他问了一句:“那我呢?”
白行歌被他没头没脑地一问,没能反应过来:“什么?”
谢璟深抿着嘴,像是又做足了心理建设,才开口询问:“我能算是你的朋友吗?”
白行歌一怔,有那么一瞬间心里似乎泛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只不过还未等他来得及抓住,它就消失了。
“也许吧。”白行歌笑着回答道。
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定义自己和谢璟深的关系。毕竟从见面那一刻起,两个人之间就结下了梁子,尤其他名义上还属于皇宫的人。从身份上来看,他们应该属于敌对关系。可因为那莫名其妙沾染上的因果,俩人又被迫陷入一种奇怪的合作关系当中,相互之间的帮忙,如今也无法分得清究竟是因为被迫,还是自愿。
谢璟深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似乎并不是很满意他的回答。白行歌摸了摸鼻子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不经意间看见被公仪临安排看守着他的护卫还在安王府外面等着他。
这客栈,应该还是要回去的。
只不过谢璟深根本不将那几人放在眼里,旁若无人地将他一路送回了客栈才离开。慕容离和苗乐乐也没有留在安王府,反倒是随同他入了客栈。
白行歌又被护卫给押回了房间,他察觉到慕容离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像是在疑惑缘何他被人盯得那么紧,却又不好直接发问。白行歌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只是他没想到,谢璟深当真是不将公仪临放在心上。大概是因为他早已和公仪临打过照面,变得有恃无恐,还直接把飞月楼的人都给带进了客栈。
白行歌至今仍然记得,下楼找点东西吃的时候,掌柜那一脸天上掉下黄金似的表情。毕竟最近几乎没什么人出门,大家见静安城气氛如此怪异,也不怎么有人会在城里留宿,所以生意已经冷清了好几天。
客栈掌柜的脾气似乎受到阴气的影响,同样也很暴躁。他记得公仪临当初带着他过来时,他的态度很冷淡,之后还被公仪临往他身上弄了点毒虫,白行歌隔日见到他的时候,他浑身都是红红的肿胀印子。
这会儿印子都还没消失,只是谢璟深不笑的时候整一个人看起来就凶神恶煞的。掌柜好像还没彻底失去理智,被谢璟深的眼神一震,对他的态度瞬间和善,敢怒不敢言。
客栈里的护卫们一开始还顾忌着公仪临的命令,不肯让他和谢璟深的人接触。之后是谢璟深直接当场让人把那几个护卫狠狠揍了一顿,名副其实地用拳头说话。将那几人制服后,又给了掌柜几锭金子当作赔偿客栈里被破坏的桌椅,东西都给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没了那些人的制止,阿竹才终于能够冲上前拥抱好些日子不见的白行歌:“公子,都是阿竹的错,没有将你看好。”
白行歌笑了笑:“没事,不怪你,我会当作是谢公子的错的。”
在边上听得一清二楚的谢璟深:“……”
公仪临到深夜都依然没出现,倒是那些挨了一顿揍的护卫们不晓得收到了什么命令,暂时不再干涉白行歌与飞月楼的人接触。
在出发前往安王府处理鬼偶的事情之前,白行歌和阿竹正待在房里。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影一和影六。
影一影六对差点把白行歌弄丢的事一直感到非常抱歉,此时正跪在地上向白行歌请罪。阿竹看着低头单膝跪在地上的两道黑色人影,下意识朝白行歌的看了眼。
白行歌仍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衣,脸上的表情平静,但阿竹还是察觉到了异常。
若换作平时,白行歌早抬手让影一和影六起来的。毕竟从离开皇宫那一刻起,白行歌就做好遇到各种各样事情的准备,影一和影六终究只有两个人,在保护他这方面一直尽心尽力,所以他向来不会因为这些事真正怪罪他们。
良久,阿竹才听见白行歌用着还算温和的语气开口:“影一,小六,你们跟着我多久了?”
这话一出,房里除白行歌之外的三个人都察觉到了异常。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影六,他虽有满腹疑惑,但还是如实回答:“从公子十岁正式成为国师那年算起,也有十二年了。”
“辛苦你们了,一直陪在我身边。”白行歌说道,“我也知道你们自领命以来,一直贴身护着我,几乎从未离开。这并非一件容易的差事,一个不好甚至还会丢了小命。我自幼丧亲,在我身边能够待那么多年的就只有你们几人,所以我一直将你们二人还有阿竹,都当做是我的亲人一样看待。”
白行歌的心意其实阿竹等人都清楚,只是他很少会直接以如此认真的态度道出,便莫名给了他们一种不安感。
影一撑在地上的手下意识握成了拳头,面部表情紧绷得冷硬。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白行歌才轻叹口气问:“有件事想和你们确认。我只说,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选择信任你们,所以希望你们能够不要辜负我的信任,可以如实告知。”
影六的表情着实有些呆愣:“公,公子想确认什么事?”
顿了顿,白行歌才回道:“我不久前,从谢公子那里得知了一个消息。”
“他之所以会在将我护送往摘星阁的途中与我们分开,原因是他收到了楼里的急报。他们其中一项暗中进行的委托,严格来说是将会给皇宫造成不便的委托,被人泄露了消息。事情提前败露,叫皇宫里的人知了去,任务不仅失败了,还给他们带来非常重大的损失。”
白行歌垂放在身上的手,手指头微微收了收:“他告诉我,给宫里透露了消息的,是跟在我身边的影卫。”
意思,指的是影一和影六。
影六听见白行歌这一句话,瞬间就炸了,连忙开口反驳:“公子,您可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挑拨离间,我和大哥怎么可……”
“没错,是我做的。”影六的话还没说完,边上一直沉默着的影一就突然出声将他未尽之言打断。
影六在他边上,自然将他的回答听得一清二楚,当下也是一愣,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大,大哥,你说什么?”
他怎么什么也不知道?影一是在什么时候做了这些事的?他是真的这么做了?
白行歌看着影一和影六截然不同的反应,立即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看来影一在行动的时候,连影六也一并瞒着了。
影一承认得很直接,把影六和阿竹都给吓愣了。白行歌垂眸看着他,一时无话。
“抱歉公子,给您添麻烦了。”影一低头说道,声音沉沉闷闷的。
房里的气氛莫名变得有些哀伤,白行歌看着他们两个,心里倒是对他们生不出半点火气来,更多的是无奈与哀伤。
他陪在季君延身边多年,对他的性格最是了解。以他疑心病如此之重的人来看,哪怕是宫里一手培养出来的暗卫和锦衣队,为了防止他们背叛自己,他定会在背后用一些不可告人的手段来限制他们,让他们必须臣服于自己所有的命令。
只是影一和影六在他小时候就一直陪在他身边,那会儿他们和他年纪相差不大,也只是少年。相处得久了,他一时间也差点忘了,他们两个会如此护着自己,也是因为收到了先皇的命令,还有季君延的命令。哪怕他们二人的心向着他,但到底,还是属于季君延的人。
是他忽略了这一点,才会给谢璟深带来损失,才会让影一有机会偷走飞月楼的情报。
白行歌并不怪他们,只怪自己。
“大哥,你为何……”影六从头到尾都一脸怔愕地看着影一,没想到一直默默跟在他们身边,充当最厉害最重要角色的影一,竟会背叛了他们。
影一没有抬头看他,只出声提醒了一句:“小六,你别忘了,你真正效忠的人谁。”
影六又是一愣,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失魂落魄地垂下头。
阿竹害怕白行歌会为了给飞月楼交代,而选择将影一和影六交出去,便替他们求情道:“公子,影一和小六陪在咱们身边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你能不能不要把他们交给谢公子处置……”
白行歌无奈一笑:“阿竹,你公子我莫非看起来就是那么冷血无情的人吗?”
阿竹被他这话说得一呛。
“我不会把他们交出去。”顿了顿,他又补充,“而且谢璟深也没有让我交人。应该是看在我救过他楼里人的份上吧,那日他选择与我们分道扬镳,便是给了我们一次机会。”
“只是,那些失去的认命,被损害的利益,却不是能够轻易偿还的。”白行歌轻叹道,再看向影一和影六时,浅色瞳孔里的柔和便被一层淡然取代。
他道:“既然你们二人效忠的对象是季君延,那便与我所寻求的道路不同。难保哪日他又联系上你们,逼迫你们不管如何都必须将我带回皇宫,那也是一层隐患。”
白行歌将自己的手指藏在宽大的衣袖之下,没叫任何人从他肢体动作看穿他不平静的心,只淡声道:“从今日起,我在皇城之外的安危会自行再寻人帮护。季君延所交代的任务已经完成,你们二人,便回宫复命去吧。”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意思就是不要影一和影六继续跟在他身边了。
阿竹下意识看了看影一和影六,前者脸色一如既往的面瘫看不出表情,倒是小六眼里已经冒出了不舍。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似乎是又想到了影一的作为,神色复杂地看了身边人一眼后,只默默又垂下了头。
“谢谢你们这些年来的照顾。”
影一和影六没有为自己的作为辩驳,很直接就认下了所犯的错,并且也一如既往地遵从着白行歌的命令。在他吩咐让他们离开后,他们也没有为自己争取留下来的机会,直接走了。
等他们离开了好一会儿,阿竹才用着一双因为难过而哭得双眼有些红肿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白行歌:“公子,我挺舍不得影一和小六。”
白行歌没有解释什么,而是问了句:“倘若有一日,季君延真的疯了,让他们杀我灭口,又或是要他们取了谢璟深的命,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选择?”
阿竹闻言一愣,旋即道:“谢,谢公子我不敢保证,但对于公子,我敢保证他们俩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我也觉得。”白行歌轻笑了一声,在对上阿竹疑惑的目光时,又问,“如此,他们便是选择违抗季君延的命令。那你觉得,季君延会怎么对待他们呢?”
阿竹没有回答,答案不言而喻。
白行歌不知道季君延会用什么样的方式逼迫甚至是威胁他们,只是他也不舍得看到他们两个因为自己陷入两难,甚至是性命危急。如此,便让他先断了季君延想利用他们来对付自己的这一条路。
按现在的情况,让影一和影六回宫,指不定会更加安全一些。
在房里歇息片刻,直到时辰差不多了,白行歌才又下楼,在谢璟深他们的陪同下回到了安王府。谢璟深察觉到了影一和影六不在他身边的事,但最终也没有询问,默契地避开了这个问题。
慕容离和苗乐乐其实可以不需要跟来,但因为慕容离开口要求希望他们能够将他带上,所以白行歌便也应下了。
白日里没有见到的,那只长着两颗头的凶兽又出现了,守在门外带着凶煞的表情,冲着他低吼。
看来是知道了他能够看见自己。
不过,能够看得见这凶兽的不止有白行歌,连谢璟深也见到了。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没让自己的表情有一丝裂痕,但眼底的惊诧之色还是露出了些许。
见那凶兽作势要朝白行歌冲去,谢璟深下意识扯了他一下,将他护在了身后。
白行歌初始还被他这一举动给弄得一怔,是后来才想明白过来,低低笑了一声挑眉说:“谢璟深,我发现你当真是特别爱小瞧我。”
“我并非……”
谢璟深回过头,话还未说完,白行歌就突然伸手推了他一下把他推开:“没事,边上待着就行。”
在不明真相的阿竹等人眼里,只看见白行歌忽然唰开了手中的扇子,后退一步后朝着前面空无一人的空气横向刮了一下。诡异的是,他做完这个动作后,无人的地方像是震起了一阵强烈的风,于白行歌前面一两尺处的地方碰撞了一下。
只有谢璟深能够看见,白行歌在那凶兽撞到他之前,身上忽然泛起了一层淡白色的灵气。灵气像是在他周身形成了护罩,让那凶兽无法轻易触碰到他。而他本人不过是抬手用扇子轻轻扫了一下,就直接将凶兽给狠狠拍开,撞到了王府的大门上。
与此同时,无人触碰的大门还配合地发出些许摇晃的声响。
加上此刻已是夜深时,街上安静得可怕,周围像是还泛着青烟一样的雾气,惹得整条街的气氛看起来很是诡异。在场的大部分都是陪着白行歌办过几件事的人,如今早已对鬼灵之事深信不疑。尤其谢璟深在接触白行歌后,对这方面的排斥似乎也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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