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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床车间往事(近代现代)——等登等灯

时间:2020-09-15 09:08:56  作者:等登等灯
  因为听见敲门声,程郁睫毛颤动几下,而后眯着眼睛睁开。他抬眼望向来人,见是吴蔚然,又倦怠地想闭上眼睛继续睡去。
  吴蔚然莫名有些紧张,他吞咽一口口水,赶在程郁睡过去之前连忙张口:“程郁,你有钉子榔头之类的东西吗?”
  程郁的眼睛再度睁开,仍然有些迷蒙混沌的模样,却强撑精神回到:“宿舍里没有,怎么了?”
  吴蔚然想回答他,眼角一瞥却看见程郁的秋衣一角卷起来,皮肉白皙,半截腰线隐入床褥,莫名让人联想到被精心打磨过后油润的玉石。
  程郁分明很瘦,这一截腰却好像很有一种丰腴柔软的触感,就如同赏玉似的,颇有种令人着迷、爱不释手的亲昵。
  再往深里想下去显然很危险,可思绪飞跑却也只是那一瞬间的事情,吴蔚然收回目光,感觉自己方才的想入非非是做了亏心事,于是有些紧张地用手指夹着裤缝,老老实实跟程郁说了来意。
  程郁闻言,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床上有静电,他头发软软地在空气里立着,乱蓬蓬摇摆,程郁皱着眉头眼睛朝上不悦地看着,然后伸手把头发抚平。
  “车间里有,什么工具都有,要不去车间看看吧。”程郁说。
  吴蔚然下巴朝窗外点了一下,道:“外边天都黑了,是不是不方便。”
  程郁已经坐起身开始穿鞋了,他的拖鞋是棉质的,外边一圈毛茸茸的软边,跟他衣服的色系一样,是温暖的灰棕色。
  “天亮了才不方便。”程郁似乎轻笑一声,道。
  见吴蔚然一直盯着地上看,程郁也注意到自己地上摊着的行李箱,他皱皱眉头,蹲**合起行李箱,道:“你去穿衣服吧,我们现在就去。”
  他们两人并肩走在路上,程郁的手插在口袋里,天冷,没人说话,路上只有羽绒服摩擦的声音。做了半个多月的室友,今日是他们第一次抛开过往难堪的争执,平和地并肩同行。
  吴蔚然主动开口问程郁:“车间里就有材料,之前你怎么没弄?”
  程郁瞥他一眼,道:“不锈钢长管两米到四米不等,就算我拿回去了,一个人也装不上。”
  吴蔚然深觉自己为了打破尴尬问了句蠢话,尴尬地笑了几声,为自己找补:“哈哈,原来是装晾衣杆,我本来想着找几米铁丝就行了。”
  “钉子打进墙里,如果用铁丝的话,晾的东西太多,钉子承受不住会从墙上脱落,墙体本身也会裂。”
  程郁像科学课上的老师似的给吴蔚然解释,吴蔚然明白自己又说了句蠢话,他再次干笑两声,不敢再多说什么,以免多说多错,被程郁耻笑。
  两个人到了车间,工房门已经落锁了,程郁拿起锁看了看,转身去工房旁边一排办公室其中的一间窗前伸手掏了一会儿,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拿了一串钥匙。
  “工房钥匙都在主任那里,我们主任去外边学习了,是副主任拿着备用钥匙。他跟我师傅一个办公室,平时钥匙都挂在窗户上。”
  吴蔚然皱眉,问:“这么大张旗鼓,不怕丢吗?”
  程郁扭头好笑地看他一眼:“车间原材料每个月清算一次,有损耗是正常的,只要损耗在正常范围内就可以。我们只拿一根最短的不锈钢管,车间里这种钢管每个月正常的消耗量……”程郁歪头想了一瞬,道:“能给我们这层楼都装上晾衣杆吧。”
  吴蔚然尚未开口,门锁咔哒一声,工房的门开了,程郁走进去打开灯,吴蔚然又大惊小怪地问:“还要开灯吗?”
  “不开灯才叫小偷吧。”说话间程郁已经找了一根钢管,拿起来看了看,用抹布把上边的灰擦干净,递给吴蔚然,说:“拿着吧,就它了。我再找点其他的工具。”
  程郁在车间里挑挑拣拣了一会儿,东西都一股脑装在自己的口袋里,叮铃哐啷地响。吴蔚然拿着钢管问:“好了吗?”
  程郁嗯了一声,趴在车床上,拿笔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吴蔚然探头过去,发现程郁是在填钥匙借用登记表。
  “咱们不是偷偷来拿吗?怎么还写这个?”吴蔚然问。
  程郁一边写一边笑,说:“生产区域四处都是摄像头,你怎么可能偷偷地来,再拿着东西偷偷地走。材料损耗的事儿没人计较,但是我来了一趟总得登记,不然后续责任……”大约是觉得这样跟他一句一句解释太费劲,程郁言简意赅地总结道:“看来你的安全生产条例学得不怎么样。”
  车间里的灯有些泛黄,空旷的工房里他们讲话带着空荡荡的回音,吴蔚然手里的不锈钢管立在地上,比他还高小半个头。他撑在不锈钢管前,看着程郁促狭地笑他。程郁的眼睛大,即便笑着,圆溜溜的眼睛也只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瞳仁还是闪着光。
  吴蔚然眯起眼睛,“他的眼睛比灯亮多了。”他想。
 
 
第9章 
  回去的氛围比来时热闹许多,吴蔚然照旧主动搭话,程郁对他的态度热情了许多。吴蔚然做的是揣摩人心的领导,体察出程郁态度的转变,反倒觉得有趣。
  像吴蔚然这样的人,向来是旁人痴缠他、崇拜他、赞许他,不喜欢他的人至多是不理会他,像程郁这样跟他吵架,明摆着厌恶他的行为,还直言不讳讲明的,吴蔚然还没见识过。人总是有反叛意识,况且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住着,总要想法子缓和关系,现如今同他在冷风里走一趟就能有这等效果,吴蔚然心情也好,与程郁聊天的态度就更好了。
  生活区的路灯不是很亮,在路上投射出昏黄的一片影子,沿途绿化带里的树枝都光秃秃的,树叶早就落光了,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软垫。程郁伸手在低矮的灌木上拂过,口袋里的零件碰撞,叮当直响。
  “我之前看你的模样,这么年轻,没想过你是搞机床的。”吴蔚然说。
  程郁低头笑了:“我上的中专,学的就是这个,不光有我这样的在学,我们班还有女生呢。”
  他说话时模样很稚嫩,提到班上同学也很兴奋,看起来脱离校园不久。吴蔚然在心里算了好半天,最后问他:“那你现在也就十七八岁吧。”
  程郁又笑,“我二十啦!不像吗?”
  问这话时程郁抬起头望着吴蔚然,路灯下他的模样很鲜活,眉眼都被昏黄的路灯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边,显得人毛茸茸的。吴蔚然盯着他看,这才发现他是天生的微笑唇,不论何时唇角总是上扬的,笑意温和柔软,唯有眼角处又一颗泪痣,显得多情而缱绻。
  他是既适合微笑又适合落泪的相貌,多看两眼,心思就跟着飘了。
  “不像。”吴蔚然如实地说。“看起来年纪太小了,面孔生嫩,人也脆生。”
  程郁扬眉,问他:“说我面孔生嫩就算了,脆生是什么意思?”
  吴蔚然心想,还能有什么意思,可不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他口中自然不能这样戏弄程郁,老实道:“是说你长得水灵,胶原蛋白丰富。”
  程郁扬起的眉毛又落回来,笑着道:“你看起来也没比我大几岁,这么老气横秋。”
  吴蔚然连忙自我介绍:“我二十五岁。”
  “那果然是没比我大几岁。”程郁说。
  新年将至,云城依然没有下雪,路上干燥,天气干冷,唯有程郁的眼睛湿漉漉的,柔软,带着年轻人的鲜活气息。
  吴蔚然还想再多问问程郁的事情,想开口的时候猛然醒悟过来,他对程郁的兴趣过分浓厚了,对程郁状况的好奇与打探也超出一般想要了解的范畴。这一般不像是吴蔚然会做的事情,他习惯于沉默地观察一个人,等待对方主动向他开口,随时占领主动权。
  能做领导的人,掌控欲强烈,胜负欲更强烈,吴蔚然年纪轻轻,雄心勃勃,这等心态只会更胜。他及时刹车,警醒自己万万不能在程郁身上翻车。
  撇开个人情况的话题,吴蔚然很聪明地和程郁聊了聊云城的天气,又说了几句食堂的坏话,便走到了宿舍楼下。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吴蔚然把钢管立在墙边,对程郁说:“接下来是不是得靠你了,技术上的事儿我不怎么懂。”
  程郁走上前比划几下,说:“其实我也不怎么懂,不过安个晾衣杆的事儿好像和技术也没关系,照葫芦画瓢吧。”
  吴蔚然给程郁打下手,程郁站在椅子上砰砰砰地装钉,装好晾衣杆以后,程郁满意地点了点头。
  吴蔚然让他去洗手,程郁哼着歌便去了,看来装好晾衣杆让他心情大好,成就感倍增。
  他们出门时程郁走得急迫,自己的房间没有关灯,吴蔚然向他的房间投去一眼,床铺比过往抻得整整齐齐的样子乱了不少,吴蔚然又想起程郁睡着时的模样,和现在哼着曲的程郁判若两人。
  程郁已知的部分像扁平的透明人,一眼就能看穿,而那些很偶尔才会流露出的未知的部分,反而更让吴蔚然好奇。程郁和他过往见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简单而复杂,单纯又忧郁,远看会觉得乏味平淡,唯有靠近了,才能被那种浅淡的滋味蛊惑。
  ·
  第二天上班时李一波翻看他车床上的记录本,瞧见程郁的名字,便问他怎么晚上又来了工房。程郁如实告诉李一波,李一波便笑他,看着年纪小,倒是什么活儿都敢上手。
  “螺丝怎么钉的?给我说说。”李一波点了根烟,跟程郁并排坐着,问他。
  工房里依然只有他们两人,离上班还有一会儿,他们刚刚合作打扫完卫生,程郁给工房的地上洒了水,现在有湿漉漉的尘土味。
  “用膨胀螺丝,我在您工具盒里找了几个。”程郁说。
  “下回再有什么要装的就跟我说,我跟你一起。”李一波闻言拍拍程郁的肩,说:“咱们车间别的事帮不上什么忙,家里的东西有个什么问题修一修还是不成问题。”
  两人坐了一会儿,陆陆续续有人到车间,没一会儿孟瑞也来了,她今日仍然穿着粗跟短靴,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下车间的人。
  孟瑞给程郁带了一个纸袋,热情洋溢地说:“小程,昨天你帮我个大忙,姐也没什么别的方法谢你,我老公去新加坡出差,带回来几盒巧克力,我给你也带了两盒,你就当吃个零嘴了。”
  程郁这才明白李一波说的一次帮了孟瑞就很难甩掉她是什么意思,孟瑞对他十分亲热,态度上没有任何能让程郁拒绝的余地,而程郁若是收了,他自己也十分清楚,这就意味着下回还要帮她了,从此以后便是无穷无尽。
  程郁思索一瞬,摆手推拒道:“不用了孟瑞姐,昨天我刚上手,也不怎么会,车间里几位老师傅都过来指点我了,不算我一个人的功劳,要不给大家分着吃了吧。”
  孟瑞没料到看似软柿子的程郁会这么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恢复神色,说:“行,没问题,咱们车间新来的这批年轻人,我就最喜欢小程了,长得好,又懂事。”
  她亲昵地扶着程郁的肩,笑盈盈地感叹道:“你说同样都是男孩儿,怎么我儿子就整天弄得脏兮兮的,皮得要死,一点都没小程乖。”
  正说着,张永中带着他的一众兄弟朋友来了,一进门就嚷嚷:“孟瑞姐,说什么呢,我在外边儿就听见了,什么皮的要死,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孟瑞转身便笑:“我可没有,是你这个臭孩子自己小心眼儿。”
  张永中径直朝着孟瑞过来,走到身边便接过孟瑞手里的手提袋,说:“哟,这是拿什么好东西来犒劳咱们程郁了,程郁可不能吃独食,得咱们一起分享。”
  程郁尴尬地说:“我刚才就正和孟瑞姐商量着给大家分了,孟瑞姐也同意了。”
  孟瑞想鼓动着程郁收了她的礼物,从此以后拿人手软,不想帮也得帮,结果被张永中带人进来一打岔,这话就给岔过去了。
  孟瑞去休息室换工作服,张永中剥了一粒巧克力扔进嘴里,问程郁:“你说她这样儿,她怎么不辞职算了?”
  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地附和:“是啊是啊,每天来上班,又不干活儿,有什么意思。”
  唯有一个人看得十分透彻,说:“辞职在家哪有来上班有意思,反正她来了也不怎么干活儿,还能有人每天陪她说话逗趣,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回到家里还能因为有工作不用做家务全包的全职太太,这才是聪明人呢。”
  程郁抬眼瞧了说话的人一眼,是跟张永中同一批来的临时工,也是为数不多的女工,赵雯。她算是孟瑞半个徒弟,孟瑞先前教了她两天,一个没心思教,一个也没心思学,车间主任就把赵雯交给车间的木工了。
  整个厂里全年也用不到几回木工,因此木工的活儿在机床车间里可谓格外轻松,偏偏木工师傅手底下学徒又非常多,都打着免费学到点手艺就自己出去单干的心思,也没有多少能使换上赵雯的时候,所以赵雯在木工师傅手底下过得很是轻松。
  这会儿她说起孟瑞,程郁不禁又多看她一眼。赵雯平时不声不响,说话却毒,反过来想想,似乎又很有道理。只是这话听着怎么都让人不舒服,孟瑞固然偷奸耍滑了些,赵雯也没有必要对她的家事如此刻薄。
  觉察到程郁在看自己,赵雯很快低下头,又恢复以往沉默温顺的样子,仿佛方才那些讥诮的讽刺不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
  旁边的人又是一阵附和,纷纷开起玩笑:“还是你们女人了解女人。”有的偶尔还夹杂几句调侃:“看得这么透彻,你不是嫉妒吧。”
  赵雯眼睛瞪得溜圆,反驳道:“你才嫉妒,你全家都嫉妒!”
  这班上得没什么正事,只顾着鸡飞狗跳,杨和平几次来催促他们别吵闹也没什么效用,气得杨和平只好扔下一句威胁:“你们就闹吧,等冯主任回来,看你们还怎么闹!”
  众人一通哄笑也就散了,去各做各的事情。程郁慢吞吞地拿着抹布擦车床的时候,杨和平又急匆匆地进来了,他在工房门口挥着手臂,用一种使出很大力气,却又尽量压低声音的状态冲着所有人喊。
  “都收拾收拾,收拾收拾,副总经理陪着宣传科长往咱们车间来了!”
  传闻中新任的宣传科长来了这么久,一直说要来生产一线走访,想来也是按顺序,从最重头的生产流程车间走起,轮到机床车间,差不多已经是最后。
  程郁不知道有什么可收拾的,只茫然地拿着抹布机械式的在车床上边擦了几下,杨和平转脸看到程郁这样,又着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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