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那边坐一会儿?”燕赵歌指着一处临街的面馆。
司曜点点头。
面馆生日不错,店里的位置都坐满了,燕赵歌干脆就带着司曜坐在店外的凳子上。
“客官,您要写什么?我们这烧酒可是……”店小二的目光落到了不停咀嚼东西的司曜身上,立刻改口道:“哎呦,您瞧我这张嘴。您带着孩子出来的,不应当喝酒,我们店里的面也是一绝,您来一碗?搭配着酱羊肉特好吃!”
“那就来一碗面,再要一盘羊肉,少放些盐。”
“得嘞——一碗面一盘酱羊肉——”店小二吆喝着走了。
司曜吃完了手里的东西,小肚子鼓鼓地,他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手,又看了看燕赵歌,有些不知所措。
燕赵歌从袖子里掏了张帕子出来,放在司曜手上,道:“脏了就擦一擦。”
这又是一个新奇的体验。在这一日之前,他摔倒了有人扶,受伤了有人会被惩罚,别说吃饭擦嘴了,连起床穿衣都是只要伸伸胳膊,晚上用的恭桶都被人抬进来再抬出去的。
司曜先用帕子在嘴上胡乱地抹了抹,又去蹭黏黏糊糊的手。
没擦干净。
他眨着眼睛看燕赵歌。
燕赵歌笑了,她将帕子拿过来,又请店小二给打一盆清水来,在水里浸湿了帕子,将司曜脸上和手上的脏污轻轻擦去了,拧干了又再擦一遍。
“这事儿做起来难不难?”
“难。”司曜点头。
“服侍你的那些人辛不辛苦?”
“辛苦。”
“那是不是应该尊重他们一些?”
“尊重?”司曜跟着重复了一遍。
“我给你打个比方。如果我在你面前打碎了一个杯子,你是什么反应?”
司曜皱着眉头,不确定地道:“喊人来把碎片收拾了?”
“那如果是服侍你的人呢?”
“他们应该接受惩罚。”
“为什么要接受惩罚?”
司曜开始犹豫了,他道:“……因为做错了事。”
“那应该接受什么样的惩罚?”
司曜凝神想了半天,试探着道:“抽几鞭子?”
“抽几鞭子是合理的吗?”
“……我不知道。”
燕赵歌笑着揉了揉他的头,道:“你能说出来,就代表你觉得这是合理的,但既然是合理的,就不应当随意改动了。至少,不应该因为一个下人打碎了一个杯子,就把他打死,对吗?”
司曜用力地点点头。
“现在,有想明白你想不明白的问题吗?”
司曜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们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只是大了几个月而已,为什么我就不一样呢?皇帝和国公,又有什么分别呢?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被排斥呢?”
燕赵歌轻轻叹了口气。
“我也不明白。”
司曜怔住了,问道:“可姑丈刚刚不是说……?”
“这是不一样的。这得你自己思考才行,相较于蔡国公和茂国公而言,我其实是个外人。”
“姑丈怎么会是外人呢?”
“因为这是你们三个之间的事情。”燕赵歌看着他道:“这件事与我不相干的,所以我是外人,和自己弟弟之间的事情,最好也和弟弟们一起解决,好吗?”
司曜犹豫着晃了晃脑袋,道:“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因为你们现在还不明白尊卑有别啊。也不知这一起长大究竟是对是错了。燕赵歌在心里感叹着,正巧店小二端着面和酱羊肉上来了,燕赵歌便住了话头,道:“先吃东西。”
司曜看着那盘色香味俱全的酱羊肉,不由得打了个嗝。
燕赵歌顿时笑出了声。
两人吃完了东西,外头天空已是红日西行,路上的人也少了。
燕赵歌牵着司曜的手,散步一般地慢慢走回去。
“玩得开心吗?”
“开心。”司曜用力地点头。
“那回宫了之后也要开开心心的,就算有想不明白的事情,也不要让它影响你自己。因为那件暂时没有答案的事情,并不是你生活的全部。”
司曜懵懵懂懂地听着,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我年幼的时候也和我两个弟弟关系不好,我是嫡出,而他们是庶出。你看我们的名字就能看出来。但是现在我们相处得很融洽。”
这就是姑丈把寿安姐姐的夫婿打了一顿的原因吗?司曜想着,但他不敢问。
“无论你们关系是好还是不好,你们都是亲兄弟,你们是亲手足,先帝不在了,彼此就是唯一能依靠的人,所以绝不能凭空猜测,明白吗?”
司曜点了头。
陈太后知道司曜被燕赵歌带出去玩了之后大发雷霆,从中午一直生气到司曜回宫,有心想训斥几句,但看着司曜脸上的笑容不似作伪,全然不复前几天那阴郁的模样,她又有些不忍心。
罢了罢了,就放纵这一回罢。
司曜这番出去玩之后,虽然不至于完全放下这个问题,心绪却轻松了很多,他用更多的时间去读书习武,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玩自己想玩的,而非像之前那般一定要和两个弟弟在一起玩。司鉴庠和司鉴廉两个人排斥他,他干脆就去找别人一起玩了。
在宫里能和他一起玩的可不止有两个弟弟,一起在尚书房读书的孩童们都住在宫里,哪怕司曜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凭着自己的身份也能和别人玩到一起去。更何况并不讨人厌,他的性子反而算是很好的。
渐渐地,被冷落的就成了司鉴庠和司鉴廉两个。
司曜每天起来只是随便问一两句弟弟的事,就跑到尚书房去寻人了。
姑丈说的对,再怎么样他们都是我弟弟,血脉是扯不断的,母后和皇祖母也很重视两个弟弟,只是凭着隐隐约约的排斥是没办法说什么的。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兄长,我是皇帝,我是嫡子。
我们天生就不一样。
就好像,姑丈和寿安姐姐的夫婿,与他的几个弟弟也不一样。嫡子与庶子,正妻与继室。
先帝去得早,司曜记忆里没有先帝的影子,自然也就没有父亲的概念,他身边的年长男性只有舅父陆成侯,但是陆成侯如今太苍老了,又远在北地,司曜对他的印象模糊得很,实在无法将父亲这个词汇套在陆成侯身上。
燕赵歌是他的启蒙老师,又在别的方面给予他谆谆教诲,一个年轻有为、不缺手段却又平易近人的男子,自然而然就获得了司曜的崇敬之情。尤其是燕赵歌和长公主之间还没有孩子,他独自占有了这二人全部的关爱,就更加地亲近燕赵歌,几乎要将燕赵歌当成父亲来看待了。
他不知不觉地踩着燕赵歌的步子往前走。
早晨起来练拳,学枪,读书,沐浴,用饭,午后稍作休息,再读书,去御书房看长公主批阅奏疏,晚上骑马拉弓,最后沐浴睡觉。
这全然照搬燕赵歌年少时的规划,只不过多了一项去御书房罢了。
时间久了,司曜就将司鉴庠和司鉴廉甩在后头,他身上带着远超这个年龄段孩子的沉稳,一举一动都带着燕家子弟的影子,他的字是燕赵歌教的,枪学的也是燕家枪法,和燕赵歌站在一起,更像是父子一般。
若不是司曜的生辰年月都一一记录在案,是中宫嫡子,又是赵太后亲眼看着从陈太后产房里抱出来的,尤其是那张面容十分肖像先帝,怕是就要有人怀疑燕家行了狸猫换太子之术了。但饶是这样,还是有少许流言蜚语传了出来。
司曜听闻嗤笑一声。
看来还是粮食吃得多了。
等到司曜八岁,他已经可以坐在御书房里看着长公主批过的奏疏提出一些疑问了。
他坐在御书房里,目光落在了案上的玉玺上。
“姑姑,我可以玩这个吗?”
正在批阅奏疏的长公主抬头看了一眼,道:“那个东西不是玩的,你可以拿起来看看,但不要随便乱印。”
司曜将传国玉玺抱起来,感受着手里沉甸甸的分量,忽地就对皇帝这个身份有了一些理解。
皇帝是沉重的。
就像这块传国玉玺。
所以,他和弟弟们不一样?
也是因为这个?
他呆呆地坐了许久,扭头看向长公主,道:“姑姑,我可以跟着你上朝看看吗?”
长公主刚掌权的时候还需要将司曜抱在怀里来威慑朝臣,但时间久了就不需要了,那时候司曜年纪尚小,总是天不亮就被折腾起来上朝也对身体不好,便没有再抱他上朝过。
“怎么突然想上朝?”
“因为我是皇帝,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吧?”
长公主凝神看着他,忽地笑了,捏了捏他的脸颊,道:“那明日随我去上朝,但你年纪还小,在朝堂上多听少说,有什么不明白的记下来,等下朝了问我,问你姑丈,或者别的老师也行,但千万不能在朝堂上和朝臣吵起来。你年纪尚小,他们现在对你还没有多少敬畏之心,万万不能第一次落了下风,让朝臣轻视于你。”
司曜乖乖应了下来。
翌日早朝,司曜被长公主牵着走向宣室殿,他一眼就看见了在一旁立着的燕赵歌,一身朝服,微微靠在柱子上,抬眼对着他一笑。
爹……不,姑丈。
司曜默默地将那个称呼咽了回去。
按部就班地上朝议事,今日是小朝,一般来讲是没有什么事的。但不知是看见了皇帝破天荒地出现在了朝堂上还是事情就是这么巧合,有一个御史出列道:“陛下,臣有本奏。”
司曜下意识转过头去看长公主,长公主对着他点了点头,他才颔首,道:“准。”
那御史接着道:“陛下,臣要弹劾长公主无德。其一为无子,燕候与长公主成亲至今已有八年,八年长公主无所出,膝下未有子嗣。其二为善妒,明知膝下无子,却不为燕侯纳妾,致使燕侯至今未有子嗣。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微臣请重责长公主。”
司曜瞪大了眼睛。
长公主也是一怔。
燕赵歌几乎气歪了鼻子。
你个老不休说的是什么玩意,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吗?我今天若是不叫你谨言慎行这四个字怎么写我枉活这一世!
她暴道:“本侯有寡人之疾,乃是本侯家事,此事也需你置夺?!你怎地不去管那些匈奴人是否父子同庐而居,是否兄弟同妻!”
她转头看着司曜,咬牙切齿地道:“陛下,于公,长公主为我君,主辱则臣死。于私,长公主为我妻,夫妻一体。此人,辱我君主,辱我妻子,此种奇耻大辱唯有以鲜血洗涮,臣请与之一战,不死不休!”
司曜目瞪口呆。
朝堂上一片哗然。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是五号的更新,为了响应五月五断更节所以推迟了,六号照常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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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元初(十一)
弹劾的事情不了了之。
长公主不可能真的让燕赵歌和那个御史来一场不死不休的决斗。燕赵歌练武十几年, 拉得开二石强弓, 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御史决斗,未免有以大欺小的嫌疑。
况且那御史弹劾的内容句句属实,弹劾的方式也很巧妙。长公主听了虽然心里膈应, 却奈何不得他。
不过,长公主奈何不得却不代表身为皇帝的司曜奈何不了。
司曜原先还没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等第二日燕赵歌的辞呈就递到了御书房,请求辞去锦衣卫指挥使的职位, 长公主只略微看了一眼, 就点了头。神态上没有半点变化,像是在看一封最普通不过的奏疏。
若不是司曜习惯了将每一封奏疏上长公主的评语都仔细斟酌一遍的话, 他怕是会将这封事关重大的奏疏漏了过去。
“姑姑!姑丈怎地要请辞?!”
“因为北地锦衣卫有大动向了,想来是立了大功。”长公主淡淡地道:“这几年借着她所谓外戚的身份,燕家也着实威风了一阵子,是该急流勇退了。”
司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长公主哑然失笑,问道:“怎么这样看着我?”
“因为姑姑你说谎。”司曜认真地道:“燕家从来就没从姑丈身上占过便宜, 甚至兵部尚书为了不落人口实,元初六年的时候就自请乞骸骨了。燕咏成还在羽林卫里打熬, 燕咏昌还没有下场,连明行表哥都下场试试了,就可见一斑。
“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缘由。”
长公主禁不住笑了一声, 道:“都叫你猜中了,还要我来说什么?”
“可到底是什么缘由呢?姑丈当指挥使当得好好的,又没出过差错, 为什么要请辞?”
“因为你姑丈让别人嫉妒。我和你姑丈之间的事情不需他人置夺,也不该被御史过问,可偏偏,御史却因此而弹劾我。这是你姑丈挡了别人的路了。”
司曜紧紧地抿着嘴唇。
长公主笑着捏了捏他脸颊,道:“朝堂上便是这个样子的,你年纪还小,只需看着他们争斗便好。”
“那便不管姑丈了吗?”
“怎么会不管呢,只是你姑丈是真的想请辞锦衣卫指挥使的职位了,她太累了,得让她歇一歇了。”
司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那个御史便也不管了吗?”
“你想怎么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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