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他看着眼前青年阴霾的眼神,忽地冷哼一声,开口时却和刚才完全不一样,字正腔圆:“嫌脏?那便更脏一点儿,往后在这地狱受无尽之苦,可得天天看着这脏东西。”
这人真是……
顾谋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化妖之人,死后便入地狱受无尽之苦,身上的鬼步缠上了身,地狱中所有的狱友以及鬼差都会认识这一批人的身份,以此为他们提供独一无二的“特殊待遇”。
众鬼们一脸恨毒,周身散发着绝望的气息,基本都堕入神志不清的疯魔状态,嘴里喃喃着估计自己都听不懂的癔语。
进了这地方的化妖差不多都是这副模样,他们什么黑暗都经历过,什么丧尽天良的恶事都做过,深知自己的后果。
但像他这么镇定的,倒是鬼善见过的头一个。
这得是何等可怕的化妖。
鬼善是个不爱惹事的,深知自己空有八尺身量,外表极俱得道高深的欺骗性,实际上若真动起手来,估摸着外头守门的随便一个鬼差都能把他撂翻,只能在小事情上让这狂妄的化妖吃个瘪。
于是他没有回去重新研磨取虫研粉,而是将地上的蛊末拾掇拾掇又弄回了碗里,满意地看着顾谋由白变黑的脸色,叫了门口几个鬼差上来将他按着,第一个给他刺好鬼步缠。
下刀狠厉,毫不留情,刺好后脚腕一圈火辣辣地疼,如同蛊虫钻入骨髓,当真是疼到骨子里去了。
顾谋拭去额头冷汗,低头仔细瞧了瞧,小麦色的脚腕赫然环绕了一圈红色的小字,像一道符文,写的什么看不懂,鲜红欲滴,十分醒目,远远看过去像戴了一条红绳。
这便是鬼界化妖受刑前均要黥刺的,鬼步缠。
顾谋望着那圈红字,半晌,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其余八人都刺完鬼步缠后,一行人继续戴上脚铐,出了极恶殿,光着脚往鬼门关走。
果然无人上前拦截,守卫看到他们脚腕上的一圈红字,嫌恶地瞟了他们一眼,便摆正脑袋继续各站各的岗。
过了鬼门关,眼前的景象“热闹”起来,这里边竟是一条鬼街,他们要穿过这里,去到第一大殿。
顾谋身量较高,一眼望过去满是人头涌动,各种死法的鬼魂,鱼攒鸟聚,各种行走姿态,外貌都保持着死前的样子,有的断了手跛了脚,有的头皮都没了一半。鬼街上还有许多摊贩,虽说是鬼市,但卖的大部分吃食玩具仍是照着人间的样子做的。
他再次不动声色地弄断了自己的镣铐,悄悄抽身而退,躲到人群最密的地方等鬼差牵着的队伍走远了,才慢慢走出来。
路过一个卖小玩意儿的摊子,顾谋的目光突然定格在一只黄猫面具上,出了神。
那黄猫面具,两只小耳朵饱满圆润,颜色黄得可爱,好像和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合了。
那坐在小板凳上看闲书的小贩见到有人驻足,便起身笑着迎接:“这位客官好!公子可有看上的,是买给自家孩子么?咱家的东西在这条街上是出了名的质量好又不贵,可好打发时间了!”
顾谋盯着面具愣了许久,才慢慢开口:“那个面具,多少钱?”
“四文!”
顾谋掏出一块银锭,递给他。
“这……”小贩也愣了一下,接过来看了看,道:“咱们这儿买东西用的是冥币,您是刚下来的吧?”
“是。”顾谋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袍摆,将光着的脚掩住,也掩住了那道鬼步缠。
“怪不得呢,身上竟然有阳间之物,等以后你家人给你烧纸钱,收到的便是冥币了!”小贩爽朗地笑了笑,将面具从货架上拿下来,道:“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拿银子换也成,我们这儿也有卖阳间银子的呢,当个收藏品了!”
顾谋接过面具,将怀里的钱袋拿出来全给了他,认真道:“多谢。”
小贩将钱袋拉开一看,顿时喜笑颜开,里头不仅有银锭,还有几块金灿灿的金锭,金子到哪儿都是可贵的,这回可能当不少钱!
“哎呀!您可真是……花这么多钱,就为了买只面具?!!”小贩死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样奇怪又大方的客人。
“没什么,既然入了地府,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用了。”顾谋低头摩挲着黄猫面具的脸,轻轻道。
小贩是什么人,死了快一百多年,什么鬼魂没见过,一眼便看出了这位俊美男子看面具的眼神,里头有东西。
小贩一脸我懂的表情:“公子,这面具您是买来送给心爱之人的吧?”
顾谋一愣:“心爱之人?”
“您这眼神太明显了!谁都能看出来,您看面具的这眼神分明在告诉别人,这面具可不只是一只面具啊!”
谁都能……看出来么?
他想到了沧墨说的那些话,原来这么多人都看得出来,只有他看不出来……
只有他看不出来……
顾谋摩挲着面具,突然笑了笑:“只是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收。”
“害!那人是不是比您先死,那便在这鬼街好好找找,再将这面具郑重其事地送给她,好生道个歉!人们常说夫妻不生隔夜仇,死都死了,生前的那些爱恨情仇都是小事儿了!”
那人说了一堆话,顾谋只听到了关键的一句话,他忙问:“在鬼街上找?”
“是呀,您是不是以为,死掉的人都会马上入轮回?其实不然,这鬼市有八百多条街,住的全是这世间的鬼魂,都排着队等轮回呢,生前做过恶事的都要等上百来年,像我这样的,生前找过客人假铜钱,已经在这条街等了八十几年了,而没有作恶的便是最早入轮回的一批,但也要等上二十多年呢!”小贩道。
“八百多条街……”他蹙眉。
“哎,别急着找,您不如再等几日,等家里人烧来纸钱,您上第五大殿偷偷找那儿的守卫,打点一下,让他们帮忙查查生死簿,看那人这会儿在哪条街,您自己找来太费事儿了!十天半个月都走不完!”
第33章 净灵是什么
“第五大殿是查生死轮回的地方么?”顾谋正色问。
“也能查到,任何人的生死轮回都能查到,只要出了往生池入了轮回的人,都会在生死簿上记载那人转世去了哪户人家。”小贩答道,又说:“若是您想查查您家祖辈去了哪儿,过得好不好,买份安心也不是不行,和守卫们说说好话多打点一些,不过得趁阎罗王不在的时候。”
小贩给他指了路,他将黄猫面具挂在腰上,朝着第五大殿走去。
大殿门口共四个守卫,举着高大的獠叉,他隐了身形走进去,一进去就听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爹,你放我去人间一趟吧,鬼步虫真的不够了!那碗蛊末都叫那狗东西打翻了,原本能给八十个化妖用的,现下全没了!”
“少废话,老子还不知道你,回回不干正事!”另一道雄厚的声音回道,突然安静了一秒,接着朝门口打出一道凌厉的掌风:“什么人——”
措不及防,顾谋一时没地方躲,将掌风生生接下,脚下退了两步。
阎罗王往门口一瞧,眼神颇有些意外,毕竟能接下他掌风气流还不受伤的人,倒是许久不曾见到了。
而站在他旁边的男人正做着与他的外形完全不符的事——扯着老爹的衣袖撒娇,看到来人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惊愕地指向他,脱口喊道:“就是他!就是他!那个哈麻皮,打翻了我的蛊末!”
“…………”
顾谋眼皮都没眨:“可你不是都拾起来了么。”
鬼善:“……”
阎罗王与鬼善的模样大相庭径,说虎背熊腰也不为过,但周身又萦绕着强烈的威严感,头上两只尖利的暗红犄角,比旁边那人的足足大了一倍,看着便有种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阎罗王语气骤冷:“你是活人。”
顾谋:“……大人好眼力。”
鬼善指着他的手指发抖,一脸不敢相信:“你你……你竟是活人!你不是化妖么?!你是从哪儿来的,活人怎么能到地府来!”
阎罗王淡道:“他不是化妖。”
鬼善傻了:不是化妖,却任由他在身上刺了鬼步缠,这人得有多缺心眼啊……
“你是什么人,入我地府想做什么?”阎罗王问。
“晚辈是上修界天府之阁的尊主,顾谋,来找一个人。”顾谋单刀直入。
本来还以为自己在这些人眼里应当是无名之辈,没想到阎罗王竟有些惊讶道:“天府之阁那个二十一岁就继任的尊主?你就是元华的义子?”
“义子……?”顾谋越听越傻,他什么时候成了师尊的……义子?
他怎么不知道?
“是啊,你师尊殡天后便收你为义子,这是咱们三界神官鬼王都知道的事儿,当初还是在本官这儿登记的呢。”阎罗王的语气从知道他的身份开始,便不再似之前那般严厉。
“什么!他居然是元华大人的义子?就是那个我五岁的时候把我从池子里捞出来的神仙叔叔?”鬼善捧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顾谋,嘴里吱哇乱叫。
阎罗王不想理这傻货,饶有兴趣地看着顾谋精彩万分的表情,轻笑:“你不知道也正常,元华的本意应当给你日后多留条路,毕竟他这么有名,你既是他的义子,若真闯了什么大祸,三界神官也不会将你直接当犯人处决。”
顾谋一颗心乱了八分:“我师尊……我师尊他……”
“你说你是来找人,找你义父的话,本官倒能告诉你他去了哪儿,但本官这儿可不是你随意戏耍的地方,就算你是元华的义子,也得适可而止,所以本官只能替你查一个人,再多的也不行了,查完便滚,少作逗留。”
只能查一个人。
顾谋指甲掐进了掌心,好一会儿,才抬头涩声道:“我想查一个叫叶寻良的人,应当还没有入轮回,想看看他在哪条街,和他说几句话我便离开。”
“哦?本官还以为,你会更想知道你的义父去了哪儿呢。”阎罗王有些意外地笑了笑,道:“那人死了有多久,多大了,何方人士啊,也是你天府山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他叫叶氤,表字寻良,两日前死的,才十七岁,祁始人士,是天府山二十四峰的弟子,应该失了一智,有点傻。”
“嗯,我看看……”阎罗王点点头,拿出生死薄开始翻找,在某一页停了下来,他语气一顿:“哟,是个净灵,挺稀罕的。”
“什么意思?”
“是个净灵,你怕是见不到他了。”阎罗王摇摇头。
“为什么?净灵是什么?”顾谋脸色一白,说话的声音都仿佛失去力气。
阎罗王道:“你没听过也不奇怪,净灵本就世间罕见,每隔一千年才会出产一批。人如其名,净灵,自然是纯净的灵魂,它们是冥池中孕育千年的灵魂,是一颗灵魂的初始状态,它们没有前世,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相貌由第一世决定,凡净灵投生的地方,基本上都是天下动荡之地,净灵受天地之气保佑,个个都是英杰之材,灵力强大,出生的第一作用就是平定乱世,或宏展大业、改朝换代,许多国家的战神、皇帝,都是净灵转世。十七岁就死了,不应该呀?”
“是呀,净灵一辈子不干成几件大事,怎么会这么轻易死呢?”鬼善也十分不解。
说完,他又认真看一遍那页纸上密密麻麻的平生,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原本这颗净灵的第一世应该是一家修仙门户,因当时往生池出了问题,暂时载不了灵魂,便安排它先转生到一位本该一生无子的妇人肚中,时机一到便从她肚中落胎,再投一遍,投到它本该去的那家修仙门户。”
这时,下人们端上一杯茶,阎罗王接过喝了一口,继续道:“那净灵本来只是借妇人的肚子待几个月,那妇人的运势里一生不该有子,怀几次都注定是滑胎或死胎,结果因你义父为除上古狼妖之子,情况迫在眉睫,无意间将那颗净灵强留下来,才使它降生在一个本不属于他的家中,一生的气运被全数打乱。”
顾谋心下一梗,一时间难受极了。
他没想到叶寻良竟是这样的身份,他本该出生世家,是最优秀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却因为他们的一个举动,毁掉了他一生的气运。
更过分的是……更过分的是……
他竟将这么无辜的叶寻良视作眼中钉,耍狗一样呼来喝去,明里暗里欺负了他近一辈子。
明明是他们对不起他,可是那人却始终以善意待人,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他何其无辜!他何其可怜……
阎罗王见顾谋一直盯着生死簿不说话,顺便纠正了他的一句话:“不过你说他失了一智,这倒是真的,但却不傻,你是不是对傻子有什么误解?失的这一智只会让他反应力变慢,在某些事情上也更执着,人类的情绪悲欢,冷暖人情,他还是看得清的。”
他……不傻?
顾谋脸色发白,指甲几乎将手心掐出了血,却又在一瞬间失了力气,这种感觉就像是小时候自作聪明地偷人家院里的橘子,偷了大半年,还沾沾自喜地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那人只是不说,其实心里什么都清楚。
他欺负叶寻良,像欺负一件小玩意儿一样,小时候带他去湖边玩,施法把他往湖里推,看着他在水里扑腾喊救命,淹到半死不活才捞上来,但下一次去湖边玩,他还是会掉进湖里,一句疑问也没有。
他骗叶寻良去捅马蜂窝,爬树偷鸟蛋,每次都被蛰得要死、被啄得一手青紫,下回再诱他,他还是会一副缺心眼的样子继续捅马蜂窝、偷鸟蛋。
他那时候总觉得这人傻兮兮的就是好办,不会记仇,更不会起疑。
原来傻的不是叶寻良,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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