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卿一愣,宫女生子?这是什么概念,他并不是不知。
他并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也明白世间万事皆有苦衷,于是没有过分执着于这个问题。
“罐儿,名字真可爱。”明卿和熙地笑道。
那一天下午,明卿都待在院子里,他本意是想找回寝宫的路,见了常罐儿后却被眼前四五岁的漂亮小孩吸引了目光,觉得他甚是可爱,便陪他玩耍了一下午,临走时还将腰上的一枚佩环随手摘给他,只道改日再来。
结果这枚佩环当晚就让常慎月发现了,他母亲吓得半死,直逼问他今天见了什么人,常慎月本以为这院子中平时不会有外人进入,也就没人能发现这院中还有个孩子。
常罐儿也被他母亲这惨白的脸色吓哭了,抽噎着解释:“是一个哥哥,叫明卿,他说……不会将这件事情告诉别人。”
“你个傻孩子!别人说什么你都信呐!你可知阿娘与几位姨姨为了保住你这条命有多难么!”
一旁掌着油灯补衣裳的老宫女叹了口气,道:“慎妹妹,你过于紧张了,我倒听说那明家的儿子,品正端方,应该不是个爱管闲事的。”
阮桃儿沉思了一会儿,道:“姐姐,罐儿如今身体与常人无异,就算国主见了也不会猜到他曾经有过异象,何不借此机会让他与国主相认呢?”
“妹妹说什么胡话,若是国主问起,为何今日才说,我们又作如何解释?!”
“哎呦,我的傻姐姐,咱们就借助那明家公子的力,将这事慢慢透露给皇上,连明家公子都一口咬定他是皇子,咱们姐妹再一起作证,就说……说是姐姐当初恐遭瑶贵妃迫害,才瞒到如今!”
常慎月细细一想,想到自个儿的孩子从小长在这下等人生活的院子里,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难不成长大后就随便塞到侍卫部或太监所么?
这样想来,也就默许了儿子同那明卿公子来往,只是何时揭露此时,只愿顺应天意,她素来胆小,千万莫叫她来指使便好。
明卿说,他入宫是来接受深度教习,所以会在宫中常驻学习,有朝一日望能继承他父亲的衣钵。
明卿厌倦了宫中那些虚情假意的寒暄相处,对他而言,常罐儿所在的浣衣局后院,人少又安静,就成了极其珍贵的清净之地。
常罐儿性子活泼,而明卿性子则较为温润,只是常常发现常罐儿小小年纪,心思倒挺深,单纯归单纯,思事却有些极端。
明卿话不多,把他当弟弟看,而且十分心疼这个长在深宫内院的孩子,又发现他自尊心极强,敏感得不得了,所以明卿对他的身世从不过问。
每日午后斗蝈蝈,看看画本子,时不时给浣衣局的小男孩带些宫里好吃的糕点食物,就这么过了五年,明卿已经长成了玉树临风的模样,身姿挺拔,一头墨发规矩束起,气质温润和熙,成为内宫不少女眷的倾慕对象。
明卿天资过人,在御书房的编书老师手下学习,早早出师,老师返乡后便接任了宫廷太傅的位置,只专门教导太子一人。
还没等几个宫女自己开口透露常罐儿身份,宫中便先起了流言,也不知道是从谁的口中传出去的,说浣衣局里头住着一位落难皇子。
国主年过半旬,这九年内八个皇子竟陆陆续续殁了四个,都是各种各样的原因,有生怪病的,有失足落水的等,剩下的四个皇子中,最聪慧的太子也身体孱弱,久病难医。
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如何,后宫妃子再没怀过,国主接连失子,早已心病难医,老态尽显,便将仅存的几个儿子视作珍宝对待,生怕再有个不测,大统无人继承,听到流言说宫中竟有一位落难皇子,连朝服都没换下,马不停地自个儿亲自赶往浣衣局查看。
宫人们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出现在狭窄的浣衣局门口,老太监推开腐朽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处杂草丛生的大院,常罐儿听到响声从屋里走出来,还以为是母亲几人回来了。
四目相对,老国主心中一股奇异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常罐儿的一双凤眼长得贵气十足,明明只有五分相似,却因为这血浓于水的熟悉感生生看出来十二分。
国主在一瞬间就认定了,这一定是孤的儿子。
比他曾经拥有过的任何一个皇子,都更像是他的儿子,凛冽,谨慎,一双眼不谙世事却仍旧幽深。
下一秒他的想法却被突然推翻,只见常罐儿眼中的贵气不见了,他跌坐在地,只剩下一个普通人的恐惧,甚至比普通人来得更平庸、懦弱、手足无措。
侍卫们押着几个宫女走进来,除了两个年轻的,其他的都是些四五十岁的弱妇,她们跌跌撞撞地走进来,膝盖往地上一跪。
“阿娘……”常罐儿不禁脱口而出,心中隐约预感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东西。
“都给我在陛下面前跪好了,老实回答问题!”老太监高声道,对着跪了一排的瑟瑟发抖女人们。
“那个孩子,是谁的?”老太监拂尘一摆,指着院里坐着的常罐儿。
宫女们头都不敢抬,一个个抖得跟筛糠似的,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问你们话呢!”老太监厉声道。
“是是、是奴婢的……”常慎月哭着答道,整个人快匍匐到地上。
国主没想到现下的局面是如此混乱,也没想到这孩子的母亲竟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女人,长相只能算是清秀,皮肤蜡黄,不懂打扮,跪在地上哭的模样懦弱得让人看了心烦。
老太监再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奴婢常氏……常慎月。”
“你抬起头,孤要问你话,不要畏畏缩缩。”国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有力:“孤问你,这孩子是孤的吗?”
“……是,是陛下的。”常慎月抖着身子道。
“陛下恕罪,姐姐胆子小,若陛下允准,这件事不如交由奴婢来说……”跪在旁边的阮桃儿鼓起勇气开口。
总算看到个会说话的人,国主的心情也没那么烦闷了,道:“好,你来说。”
阮桃儿便恭恭敬敬地将整件事全须全尾地说了出来,常罐儿生来自带尾巴的事情自然隐了去,只说是因为害怕瑶贵妃报复灭口,才将孩子于院中偷偷抚养,其间许多母慈子爱的细节说得十分动人,令其他几位老宫女也开始抹起眼泪,国主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可当她说到孩子的出生日时,国主瞬间变了脸色。
“你说什么?中秋八月十五?”国主目光诧异。
老太监也似乎回想起什么,忙问:“可是万贵人母子身陨的那一日中秋?”
“是……”阮桃儿忐忑不安道,她原以为国主知道常罐儿是那一天所生,会对罐儿的存在更加珍惜,就像当时刚诞生就殁了的四皇子一样,这是一种上天的弥补。
没想到国主的脸色极差,差得让她不敢再说话。
老太监瞧出了国主的此刻的心情,便下令将众人统统带走,摆驾回宫,回寝宫后便在书房召见了常慎月与常罐儿母子。
“阿娘,您是说,我是陛下所生……?”殿外,常罐儿向母亲小声问道。
母亲和几位姨姨,包括最熟悉的桃姨,都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父亲的事情,他设想过很多,或许是外宫的哪个侍卫,亦或是宫外的人,总之各种见不得光的身份,从未想到自己竟有着皇室血脉。
一时间,心中不仅没有感到欣喜,反而有些恐慌迷茫,母亲的态度让他不安。可是这一路走来的每一处景致,都是他从未见过的奢华,连脚下的每一块砖,都比浣衣局的光滑平整,膝盖下的地毯油光水滑,比起浣衣局的杂草院子,这儿简直是天界。
“罐儿,是阿娘没用,阿娘担惊受怕这么多年……”常慎月低低抽泣。
话未说完,两人便被传召进去,只见里面不仅有皇帝,还有一名年约六十的男子,一身奇特的官服,手中托着八卦□□。
常慎月怀着满心不安,拉着常罐儿跪下行礼,只听国主沉声道:“这是国师,从现在起,你要好好回答,若有不实之言,格杀勿论。”
“奴……奴婢遵旨。”
“下官请问夫人,这孩子出生之时,身体可有异像?”明国师问。
常慎月冷汗如注,头垂得更低了,她紧紧拧着衣摆,摇了摇头。
国主唤人将常罐儿带了下去,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宫人们将他带回来的时候道:“回禀陛下,没有任何异常,也没有任何胎记。”
“连你都看不出来么?”国主沉默了半晌,看向明国师。
国师缓缓摇了摇头:“若天命灾星现世,需得是诞生的那一刻勘测,那时妖气甚重,星盘便会躁动,陛下那日不是已经找到天命灾星,并铲除了吗?”
“可……可是孤心里总觉得不安,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怎么就在同一天?”
第41章 前尘:渡劫4
“陛下,星象显示,天命灾星只有一位,针盘那日躁动,对准的正是四皇子出生的方向。”国师道:“眼前的这位皇子,下官看不出,但下官敢担保,星盘不会出错,那日陛下除去的确是天命灾星。”
“难道……真的是巧合吗?”国主望着常罐儿,似乎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心底。
常罐儿耳中一直听到什么“天命灾星”、“妖气”,他也看过些闲书,知道“灾星”一词的含义,顿时心情复杂无比。
常慎月虽然懦弱,心思却不傻,听着国主与那国师的对话,又想到儿子出生时的情景,整颗心都凉透了,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一般。
国主瞧着她这副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模样,根本没心思再审,他自诩明君,除了罪臣从未对任何人用过酷刑,所以浣衣局带出的那几名老宫女只是着人分开审问了一番,供词一致,常罐儿的身份没有可疑之处。
让内宫的人警告了一番后,那些老宫女们得了些赏赐,又被放回浣衣局,而常氏母子则被安置在后宫一座偏殿内,等待册封。
常罐儿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住这么好的寝殿,墙面用是梨花木,清香怡人,床榻是他原先睡的三倍大,干草垫变成了金丝软帛,腐朽的潮气变成了雍容的暖香味,帐中暖香徐徐不断,一身破麻衣换成了上好的锦袍。
常罐儿没见识过外头的东西,第一次将这一身想都不敢想的奢华穿在身上,除了如梦似幻,还有对阿娘脱苦的喜悦。
可阿娘看着却不像高兴的样子,从回了寝殿后便一直魂不守舍,说什么听不见似的,精致的饭菜摆在面前,一口没动。
到了晚上熄灯前,母亲将伺候的宫人都遣散了,独自坐在床边,看着烛光下儿子的面容。
他的孩子一点儿也不像她,那么好看,那么出众,心思也灵巧,不像她,懦弱一生,什么都不敢。
“阿娘,你是不是吓坏了?”常罐儿关切地摸了摸母亲的额头,却被她冰凉的体温吓了一跳。
细看才发现,常慎月的脸色苍白得不似常人,眼里却带着不安的探索,像是想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这个眼神,白天时他也在国主脸上看到过。
“阿娘,难道你也觉得我是……”常罐儿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看到他,便要将那样不吉利的词冠到他身上,为什么连母亲都怀疑他是什么莫须有的……灾星?
难不成,他真的有什么秘密吗?
可从小到大,不是一直平安无事吗?他没有克死任何人,也没有受过任何伤。
常慎月的眼神似乎不只是怀疑,而是一种挣扎与,屈辱,她看了他许久,双眼含泪,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罐儿,不如你和阿娘一起走……”
“阿娘,我们要去哪?”常罐儿惊讶道。
常慎月没有回答,只默默流泪,半晌后看着他,目光缱绻柔和:“罐儿,快睡吧……”她帮儿子盖好被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转身走向另一间寝房。
没想到,这竟是他们母子的最后一次见面。
第二天,常罐儿被一阵尖叫声吵醒,他几乎是瞬间从床上惊坐起来,掀开被子冲向声音发出的地方,只见常慎月寝房的房梁上悬着一条雪白的帷帐,常慎月的身体挂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一张脸白得毫无人色。
阿娘死了。
这是常罐儿第一次见到死人,是自己的母亲,将他从小带大的阿娘,阿娘是个十分胆小的人,她怕死也怕疼,一篇民间鬼事就能将她吓得整夜睡不着觉,究竟是怎样的勇气,才能让那样胆小的她,亲手结束自己的性命?
原来阿娘说的“走”是这个意思,难道阿娘也动了心思,想带着他一起“走”吗?
常罐儿哭得撕心裂肺,心就像被人砸了个洞,恐惧与悲伤并弃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今年未满十岁,却亲眼目睹母亲的死亡。
若是要以失去母亲的代价来换这间富丽堂皇的宫殿,他宁可回到曾经破败的小院。
饶是如此悲伤,阿娘那一记怀疑、屈辱、挣扎的眼神,却在他心中从此埋下了一颗种子。
阿娘留下了一封信,大意是生下皇子多年,使皇子在后院受苦多年,却有私心想将皇子一生留在身边,此心思大逆不道,隐瞒之罪不可饶恕,妾心有愧疚,遂自结性命,从此在天上给皇子与陛下祈福赎罪。
国主看了信,他了解了常慎月的身世,发现她虽不是高门大户的小姐,却也是书香人家的庶女出生,也算知礼懂礼,心中对常慎月的那点厌恶也消失了,没想到她看起来懦弱无能,却也是个忠贞之辈,良善至极。
只是常慎月一死,这事传遍了内宫,各殿都议论纷纷,还有些不安分的嫔妃欲派人询问浣衣局的那几名老宫女,这些事情说得太通透反而对皇宫内誉有影响,他便听从贴身太监的提议,将浣衣局的几口宫女全部处死,对外再将事情隐瞒。
行刑之际,国主心有不忍,秘密亲行去了浣衣局,想安慰一下几位无辜的宫女,告知赐她们母家一生富贵,没想到一片绝望的哭声中,他看到一名十分镇定的女子,正是那天说话不卑不亢的阮桃儿。
“你为什么不哭?你不害怕吗?”国主有些惊讶。
阮桃儿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直视国主,平静地说:“回禀陛下,奴婢与常氏相识多年,甘愿下去陪伴姐姐,心中唯有一点不忍,便是皇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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