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下一秒,杨初宝的眼泪就滑下来了:“……什么?”
相当于听过的半年学都白费了,这样回司天阁,阿娘更没脸面,恐怕又要遭一众伯伯们的白眼……
门规白纸黑字地摆在眼前,顾谋只觉得倍感头疼,若是真的褫夺他的结业书,恐怕在玉书白面前,再难以开口了。
气氛逐渐僵硬,顾谋这番可疑的沉默,就差没直接把“以权护私”四个字写脑门上了。
沧墨有些遭不住,连忙将逆炎长老扶回椅子,拍着胸口顺气:“哎,哎呀!当日顾谋都狠狠教育过他了,罚也罚过了,这孩子之后不是再也没把符纸揣身上了么?只是符纸贵价,舍不得丢掉罢了,你又何必如此苛责,非得夺了人家的结业书不可?孩子们也待不了几天了,销毁符纸,罚一百戒尺不就行了。”
说着说着,连逆炎长老也稍稍动容,看着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杨初宝,的确不像个爱找事的,谁知下一秒,门口快步走进来一少年,颇有风范地行礼:“见过陈仙君,沧墨长老,逆炎长老。”
逆炎长老眉头一皱,只觉得他有些眼熟:“你是?”
“学生司天阁玉书白,家父玉晏溪,见过逆炎长老。”他不卑不亢道,声音清亮。
玉书白一身学袍,衣诀翻飞,清古冶艳,鼻尖弧线精致莹润,眼尾上扬稍显贵气,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令他一时恍了神。
第72章 乱套了
“这就是我常同你说的那位,相貌有些相似的少宗,你见了,是不是也这么觉得?”沧墨长老适时贴到他耳边,用只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他这一提醒,逆炎长老才猛地反应过来,一时心中震惊有余,也忘了起疑心,不由自主地对他点了点头:像,像。
顾谋隐约猜到了他要做什么,无非是护短求情,便率先开口:“有什么事之后再说,杨初宝念其初犯,会从轻处理。”
“敢问陈仙君,当如何处理?”玉书白道。
“……”他这直戳了当一问,顾谋反倒说不出口了。
“咳咳,自然是按照门规,罚一百戒尺,以正门风。”沧墨长老道。
“谁说的?”逆炎长老瞪了他一下。
谁知,玉书白非但没有作罢,反而笑容更冷,直直望向顾谋,语气不容商量:“无论是一百戒尺,还是褫夺结业书,杨初宝都不应承受。”
他这话一出,全场静默了片刻,若无人按着,逆炎长老差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学生说,杨初宝不应领罚。”玉书白重复了一遍。
连顾谋都有些傻眼,学业册夺不得,打也打不得,就算他能多少袒护一下杨初宝,也做不到这个地步吧?!
“其一,此符乃神水宫所制,并非寻常诡道符篆,使用者可包括寻常百姓,无需修炼邪道,五年前开始便列入了三界可控范围,只是天府之阁门规森严,学生尚能理解,也愿意按照门规认罚。其二,这些符纸是我交予他防身使用的,他寝舍里的符纸也是我放的,若是要罚,也该罚学生。”玉书白一字一句道,金声玉振之明亮。
顾谋瞬间冷了脸:“玉书白!”
逆炎长老道:“后生狂妄!你以为你是谁?本峰主告诉你,这一百戒尺已是最大的让步,你想包庇同乡?没得商量!”
“峰主息怒!我领罚,我领罚。”杨初宝泪眼涟涟道,戒尺虽惧,却惧不过褫夺结业书。
逆炎长老哼了一声,司罚弟子托着半人高的戒尺走上前来,作势要行罚,谁知抬起戒尺的瞬间,便被玉书白一掌击开,他力道用的不重,却让司罚弟子生生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谁敢打他?”玉书白面若冰霜,牢牢地挡在杨初宝面前,俨然一副护犊子的模样。
“玉书白,你要做什么!”这个画面让顾谋一股怒火从中升起,眼熟得有些残忍。
当年在鄞州城的寺庙,将叶寻良死死护在身后,不许任何人靠近,竟和眼前的画面重叠了。
此刻却是完全颠倒,“叶寻良”护着另一个陌生人,以一种随时进攻的姿态对着他,警惕又冰冷。
“恕学生无礼,实在是初宝自小体弱,恐经不起这一百戒尺。”
玉书白用词恭敬,语气却没有半分惧意,甚至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敌意:“多谢各位长老美意,但学生不愿无视法纪,包庇容私,褫夺结业书,三百戒尺,在此代杨初宝领罚。”
此话一出,公正堂内陷入一片可怕的死寂。
连杨初宝都吓得忘了掉眼泪:“表、表哥?”
玉书白目不斜视,静静地看着堂上坐着的顾谋。
“表哥,你不必如此,一百戒尺我受得住,你别冲动……”
“临行前,我答应表姑要护你周全,这并非玩笑。”玉书白道。
此番景象,落在堂内的弟子们眼里,不由心生感动,如此手足情谊,委实令人动容,可落在顾谋眼里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了,他现下思绪繁乱,怒火中烧,只想将玉书白身后那个碍眼的东西一脚踹出去。
逆炎长老瞪大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好啊,好啊!不愧是司天阁座上,狂妄到天府山来了!你既如此‘遵循’门规,刚正不阿,本峰主便成全了你,此后出去,不要说来过我天府山!”
玉书白眼角一挑,语气温缓:“那是自然,外人道听司天阁名号,再何来天府山之说,学生想提,恐怕都没机会呢。”
堂内之人皆愣了片刻,脸色剧变,逆炎长老两眼一黑,差点没当场厥过去。
这句话的意思是,口舌金贵,不可语二,外人凡是听到这人师出司天阁,接下来的言谈,便再没有其他门派的事情了。
这番狂言妄语,饶是顾谋,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青白相间,活像一个染缸。
“等等,玉少宗不是马上就要入陈仙君门下吗,他怎么敢说这种话……”
公正堂无门,寓意量刑敞亮,不容作假,所以堂外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弟子,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
“对啊,这种话都说出来了,陈仙君还怎么收他为徒啊?”
“这玉少宗也太嚣张了些,损人不带脏字,刚才那句差点儿没听明白……”
“毕竟是司天阁少宗嘛,狂妄一些也正常,我若是他,出门上街都要人抬着走!”
逆炎长老沉着脸怒喝:“都给我闭嘴!”
玉书白二话不说,掀起袍子跪了下来,身体挺得板直,却面无表情。
司罚弟子踌躇片刻,拿着戒尺站在他身后,举起要落——
“不准打!”顾谋情急之下,大喝一声,司罚弟子吓得手一抖,差点没拿住戒尺。
“……”沧墨长老转过身,头痛的扶额,心道:“乱套了,彻底乱套了……”
“尊尊尊尊主……”司罚弟子抱着戒尺,都快哭出来了。
“你又做什么,难不成他真是你的大弟子?”逆炎长老气得啪一声扣下茶杯,转头咬牙切齿:“如此说来,这人,本峰主是管教不得了?”
门规其一,犯了错的弟子应该交由其师尊处罚定夺,还没认师,便可由各位长老量刑。
如果玉书白真的是陈仙君的内定弟子,旁人也是管教不得的,更何况褫夺结业书这种大事……
“是啊,陈仙君不是马上就要收玉少宗为徒了吗,咱们在担心什么?”平日里与玉书白交好的世家学子顿感宽慰。
“我看呐,是陈仙君迟迟不说收徒的事,玉少宗都有脾气了,才在堂内出言不逊……”旁边的好友叹了口气。
门外的私语再次落入几位长老耳中,逆炎长老有些不信,瞪着顾谋:“他真是你徒弟?”
顾谋有口难言:“……”
到底怎么办?如果不收他为徒,从此褫夺玉书白的结业书,与天府山再无瓜葛。
可若是收了……
他在这里纠结,沧墨长老也在纠结,可两人纠结的确不是同一件事。
沧墨敏感地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脱离了原本的思路,玉书白的心思,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把握。
“一个个都怎么了,哑了?”逆炎长老被这略感诡异的气氛弄得摸不着头脑,将话锋转向堂下跪着的人:“都别给我拐弯抹角,本峰主问你,你是顾谋的徒弟?”
“不是。”玉书白道。
“还未行拜师礼?”
“不会有拜师礼,学生此来只为听学,并无拜师的想法。”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像迎面泼来一盆冷水,顾谋的脑子陷入了短暂的宕机,一时竟不知如何作想。
“哈?玉少宗没打算拜陈仙君为师?”门外的弟子一脸惊讶。
“不可能啊,都传遍了,王兄明明和我说,他们拜师礼都行过了……”
“怎么回事啊,玉少宗不是搬进陈仙亭了吗,这难道不是要当真传弟子的意思吗?”
逆炎长老一头雾水:“这是哪儿跟哪儿?你把陈仙亭拨给一个学子住,还不打算收他为徒?”
是啊,他把陈仙亭给玉书白住,人家居然完全没打算拜他为师?
玉书白面无表情地跪着等罚,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思,仿佛这些事都与他无关,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人身上。
这气氛太过诡异,司罚的大弟子欲哭无泪,他究竟是打……还是不打?
若是打了,这可是陈仙君的内定弟子,回头自己的皮还不得被扒了。
可眼前这境况,怎么也看不出两人的师徒情谊啊,玉少宗究竟什么意思?
玉书白究竟是什么意思?
顾谋也是这样想的,他完全想不通,到底哪一步出了问题,竟造成如此尴尬的局面。
玉书白难道在耍我吗,我必须问个清楚。
顾谋冷着脸,沉声命令:“都散了,请峰主先回山歇息,今日之事,顾谋会给峰主一个答复。”说完,对玉书白道:“起来,跟我走。”
学子们不敢违令,默不作声地散了,只剩逆炎长老在堂内有些凌乱:“这……这是什么情况?”
沧墨长老有些怔愣:“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敢情老子来这一趟,一个人都没罚到?”
沧墨揶揄地看了他一眼,上前扶起他,边走边拖向门外:“哎哟,你罚谁都行,独独那两人罚不得,天府之阁好歹也算两派首领,谋儿又是这个脾气,你跟他较什么劲……”
竹林,细雨初歇,微风徐徐,将鬓边几缕发丝吹到下颌骨,半遮半掩,玉书白抬手拂开。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顾谋开门见山。
“陈仙君何出此言,学生不懂。”
玉书白面露疑惑,一双漂亮的眼睛,干净得像琥珀。
第73章 大逆不道
玉书白的神情可谓纯情至极,眼中透着微微疑惑,淡淡的疏离,似乎完全看不懂眼前的人因何而愤懑。
“你,究竟当我是什么人?”顾谋艰难道。
“陈仙君好奇怪的话,学生自然是将您当做这天府之阁的尊主,百般恭敬,恪守礼纪。”
“那你为何!”顾谋脱口而出,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想不想收玉书白为徒,只是听到他竟当众拒绝,此刻只想要一个理由,“为何不愿意……”
“什么?”
“为什么不愿意当我徒弟?”顾谋咬牙道。
“学生为什么要当陈仙君的徒弟?”没想到,玉书白比他更疑惑,微微睁大眼睛看着对方。
“你……你平日里做的事,你对我……”
他只觉得难以启齿,却见不得眼前这人推聋装哑的样子,仍是坚持说下去,他笨嘴拙舌地细数:“你给我剥菱角,摸……摸我的头,邀我入塌,每日一同用饭,平日里的亲近……”
说到最后,他握紧拳头,满头细汗,耳朵滚烫。
他这边红着脸磕磕绊绊说着,玉书白始终气定神闲,最后才恍然:“陈仙君认为,学生平日里对您关心了几句,便是想要拜师的意思?”
“难道不是吗?”
“造就陈仙君的误会,学生深感惭愧,以后定会约束自己的行为,不做越界之事。”
这轻描淡写的一道歉,宛如丝丝凉意在心里蔓开,顾谋愣住了:“你……”
“学生明白陈仙君的意思,不瞒您说,不是学生不愿拜您为师,实在是司天阁自古独占一峰,不便屈于外族。”玉书白诚恳地解释。
这段话换而言之,想收司天阁的少宗主为徒,得先看看自己够不够格。
天府之阁,不过代表着两个字:“外族”。
顾谋没想到他能说出这般凉薄之言,站在他面前的再也不是那个眉眼颦笑皆是柔情的玉书白,而是贤身贵体的司天阁玉少宗。
究竟哪一副,才是他的真正面貌?
“可你对我做的那些事,难道也是出于一位普通学生的关心吗?”顾谋咬着牙,不死心道。
“既然您把话说得这么开,那学生也不好再打哑谜。”玉书白浅浅一笑,礼貌中带着疏离,“学生对陈仙君,的确做了许多越界之事,原因却不是您所想的那样。”
“学生对陈仙君,虽称不上一见如故,却也切实地感受到您与周边的不同,您虽拒人千里,却有一腔柔情,三界对您误会颇深,学生略有心疼,人人皆有惜才之心,学生不过举手之劳,为您疏解心结罢了。”
玉书白这番话,说得得体又大方,可谓是一丝不漏,让顾谋的一颗心,狠狠地沉了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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