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穆姑娘长得……不如月儿美,你信我的,快动身,下山去……”顾小墨爬在桌子上,口齿不清地接道。
“不下了……不下了……困。”
顾小墨撑着桌子站起来,瞬间又跌了回去,晕得分不清方向,打翻了桌上的酒菜,全糊衣裳上了,便胡乱扒了外袍,跌跌撞撞地往师明华的寝舍去,直接一脚踹开门:“有没有人!王嬷!”
师明华抱膝坐在床头,手指上停着一只银蝶,银蝶的传话已经完毕,他却仍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见房门被顾小墨踹开,没好气道:“你又做什么?”
“咦……怎么是你?你也来欢寻楼了?”顾小墨哈哈大笑:“看不出啊,师明华,你还挺……能装。”
见他口齿不清,师明华无奈地下床,将他扶到桌边坐下,谁知顾小墨屁股刚挨上凳子便立刻站了起来:“我要换衣服!对……我要换衣服来着,不然……月儿不让我进门。”
“山门已禁,不能下山。”师明华如是说,见顾小墨前襟湿了一大片,味道也不好闻,便就近扯过了方才换下的衣裳,递给他。
二人自小相识,顾小墨常常来天府之阁玩耍,溅一身泥,便直接找他要衣裳换,放才脱下的一身学袍才穿了不到两个时辰,师明华便直接拿给他穿了,却没有注意学袍腰间挂着的一块紫竹墨玉还没取。
顾小墨换好了衣裳,又吵吵着去如厕,师明华被他吵得头都大了,心里一通乱麻还没理清,又让这家伙沾染了一屋子酒臭,随即打开门放了他出去。
“元华师兄,慕蓝自知方才言语冲动,请师兄再给慕蓝一个机会,水泗的紫荆花开了,慕蓝在此等候,若师兄当真无意,请师兄最后再给慕蓝一句明确,此后再不纠缠。”银蝶似乎被设置了回话功能,见师明华迟迟不理它,又重复了一遍。
“再不纠缠……再不纠缠……”师明华坐到床边,将脸埋入双手,喃喃着这句话。
要不要去?
可她分明是在胡闹,方才在泼墨堂,他虽言辞犀利,却也的确清楚地拒绝了她。
她说的再不纠缠,真的能做到吗?
可倘若现下去了,会不会给她一种错觉,以为自己还有机会,遂再度回到以前的样子?
可是如果不去,她一个小姑娘,万一摔落山林,受了伤……
“元华师兄,慕蓝自知方……”银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师明华心中腾地升起一股火,将银蝶掐碎,闭了闭眼。
“还是不去了。”
师明华心道,睡吧,过了今夜便好了,就当是自己失了礼数,罢了。
星空璀璨,吴钩高悬,春夜暖风徐徐,夹杂着各种花香,顾小墨东走西走,竟意外地看见一片紫色花丛:“两年没来,这是……什么时候种的?”
顾小墨晃了晃脑袋,只觉得眼前时不时一阵眩晕重叠,站稳后朝着紫荆花走去,靴底将草地踩得簇簇作响,只见一个少女背对着他坐在青石上,身边歪着四五个空酒坛。
“你……”顾小墨出声道。
“!”秦慕蓝如同被电打了一般,连忙转过身想站起来,却感到天旋地转一片漆黑,狠狠地跌下去。
顾小墨见状,也没想其他,一个箭步上前托住她:“秦姑娘?!!”
“师兄……慕蓝以为今夜便是醉死在这里,你也不会来了……”秦慕蓝倒在他怀里哭道,只见她一脸酡红,醉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只抓着顾小墨的衣服,依稀辨清了袖子上的仰覆莲刺绣和腰间的墨玉。
就是这身衣服,这块玉佩,还有衣服上的气味,令她魂牵梦萦。
“师兄?”顾小墨懵了一秒,脑内转了一个圈,天府之阁和二十四峰原本便是一派,只因地势原因才分为两派,秦慕蓝喊他一声师兄,倒也合情合理。
“师兄……你为什么这么晚才来,慕蓝等了好久……”秦慕蓝双眼红肿,带着哭腔断断续续道,抓着顾小墨的衣襟不放手:“若今夜等不到师兄,慕蓝便从这山顶跳下去,此后再无人缠着你……”
“可不能!秦姑娘,你不要跳!”顾小墨吓了一跳,酒意仍是冲得头脑眩晕,想也没想便道:“我这不是来了吗?没事了啊,有什么事情师兄替你做主,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
“欺负我的人,师兄不知道吗?除了师兄,还有谁会对慕蓝说出那样的话……”
“……啊?”顾小墨又是一愣,狠狠甩了甩脑袋,难道是篝火会前他的那句“与外头那些姑娘没什么区别”刺激到了她,而秦慕蓝这样的女子是最见不得别人言语贬压的,所以委屈地掉了眼泪?
虽说这理由有些牵强,可顾小墨此时头昏眼花,先前发生的事情都忘了个七七八八,只见秦慕蓝又嘤嘤哭泣,直往他怀里钻,粉拳无力地捶打他的肩膀,顾小墨的心一次下子就软了,轻车熟路地哄道:“好好好,是我不对,再也不会这样了,不哭了啊……”
星月满空,花香充盈,两个人都喝得烂醉如泥,一切都浪漫得不像话。
顾小公子是何人,师明华还在学堂的时候,顾小墨就早已混熟了山下的各大窑子瓦子,天黑了闭着眼都不会迷路,到了哪家楼下便知里头有几位头牌,亦或是路边结识的豪放女修,也能风月一番。
温香软玉在怀,也不知是谁心中的弦先断了。
次日一早,顾小墨头痛欲裂地从床上坐起来,只觉得腰酸背痛,手臂挨到了一片温软滑腻的皮肤,吓得差点弹出去。
只见床贴着墙壁的那一侧,躺着一个女人,发丝凌乱,香肩以下的风光藏在薄被里,少女睡得酣甜,却将顾小墨吓得半晌不敢动。
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脑中依稀回放着昨夜的模糊碎片,顾小墨双腿一软直接瘫着地上,浑身发抖!
“我……我……”顾小墨看着床上的女子,嘴唇止不住颤抖,半晌后,抱着头崩溃地扯着头发:“我怎么会干这种事,我……我不应该已经在山下吗,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下山?”
好似是听到动静,秦慕蓝嘟囔着嘴翻了个身,登时吓得顾小墨浑身僵硬,不敢再动,见她复又沉睡,没有醒来的预兆,才叫他额头的冷汗缓缓流下。
天已蒙蒙亮,远处传来弟子们打水的声音,顾小墨心中又慌又乱,心急如焚,将头发扯得乱七八糟,只听门外有人走过,他才如梦初醒,手脚冰凉……
怎么办?怎么办?
经过一番混乱的挣扎,最终,顾小墨胡乱穿好衣服,趁着早间人少,老鼠一般逃回了二十四峰。
第104章 就地诛杀
后来呢?
顾谋深吸一口气,看着孟玉辞。
孟玉辞不急不缓,将暖手炉里的银环换了几块,道:“后来如你所想,秦慕蓝一个月后被同行的神水宫师姐发现有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后被贬遣回神水宫,宫主以此为耻,将这个外门弟子逐出师门,封锁消息。”
“后来呢?”顾谋咬紧牙关,眼眶逐渐发红。
“顾小墨得知此事后,再也坐不住,将秦慕蓝寻了回来,却只在深山里买了一间隐居的宅院,将秦慕蓝安置进去,可惜当时她已怀孕五个月,在外靠好心人善款勉强过活,住的也是乞丐庙,被寻回时脑子不大清醒,一直在问师明华何时去接她。”
自那夜过后,秦慕蓝发现元华师兄仍是对她冷冷淡淡,她便隐晦地逼问,探他是否不愿负责,师明华却一脸疑惑,仿佛那晚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
三番五次后,秦慕蓝也是个有傲气的,只在心里剜了他千万遍,只当自己被狗咬了一口,便与他一刀两断了。
师明华心中万般疑惑,也隐隐察觉到不对劲,问了秦慕蓝几次,对方都冷笑着看他,最后不了了之。
直到得知自己有了身孕,还未去寻师明华,她便被推上善恶台,众长老不忍对孕妇动刑,于是便将她遣送回神水宫。
“你只知玉伯温野心巨大,总想着吞噬百家,一统修真界,其间明里暗里挑衅天府山多次,却不知当年秦慕蓝被逐出门派流落街头,玉伯温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找到她,提出愿意为她先置一处宅,结果被生性高傲的秦慕蓝指着鼻子狠狠地嘲讽一番,与之拿师明华相比,将人贬得狗屁不是、颜面扫地,玉伯温当即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再后来,因顾小墨突然失踪几个月,师明华察觉异常,等他回来后三番几次问不出个所以然,直到秦慕蓝临盆的前一个月,顾小墨朝他跪了下来:“你能不能替我去看看她?”
经师明华追问,顾小墨才和盘托出此事,一切恍然大悟,为什么那日后秦慕蓝对他越发殷勤,还话里话外地指责他,师明华不经世事,完全没有听出她的意思。
得知此事来龙去脉后,师明华怒火腾升,狠狠地将顾小墨扇了出去,扯着他的领子厉声道:“我当初是怎么跟你说的!你要发疯便下山去发,那里无人管束你,可你为什么要对天府山的学生动手!啊?!”
师明华悔恨至极,恨自己那晚没有赴约,恨那晚没有阻止顾小墨出门,更恨自己当时心乱如麻,根本没有想过顾小墨和秦慕蓝会有相遇的机会。
如果那天,他没有选择狠心待在寝舍,而是去找了秦慕蓝,是不是可以挽回这个女孩的一生?
师明华最终也没有去看秦慕蓝,他不敢去,不敢面对那个曾经明媚娇俏的少女如今的模样。顾小墨只能独自一人照顾她生产,后来秦慕蓝生下一个男孩,愈发疯癫,只知道呢喃着同一句话:“师兄何时来接我,你问他了吗?他不要我们的孩子了吗?”
顾小墨心酸至极,每当他跪在秦慕蓝面前,将事情真相说出,秦慕蓝便会像疯子一般朝他厉声尖叫:“你胡说!你想骗走我的孩子,这是元华师兄的孩子,你休想骗我!”
再后来,只要听到诸如“那晚和你在一起的,其实是我”之类的解释,秦慕蓝干脆装作没听见也没看见,抱着怀里的婴儿整日不撒手,目光痴呆。
产后的身子如同燃烧的蜡烛,生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失,不到两年,秦慕蓝死在病榻上,断气前的那一刻回光返照,眼神忽然清明了,说话也口齿清楚:“你且答应我,将孩子带回天府山去由元华师兄抚养。”
顾小墨抓着他的手,眼眶通红,复又心里一紧:“好,是否让他从师姓?”
说这句话,不过想让秦慕蓝不留遗憾,他会想尽力说服师明华,没想到秦慕蓝却直直望着前方,目光清明道:“不必了,从顾姓。”
自此以后,秦慕蓝撒手人寰,孩子被顾小墨带了回来,对外宣称是捡的,交由师明华抚养。
“当时你才这么小一点。”孟玉辞往膝盖上比划了一下,“我们也不知你的来历,只觉得师明华对你太过偏爱,简直拿你当亲儿子养,殊不知顾谋,你是他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那时你其实不如你身边的那个张嗣晨,结果真传弟子居然还是落在了你的头上,我们几个都气疯了,去找师明华理论,才得知此事。”
原来,那时候的偏爱,果真是偏爱,而他却傻傻的以为是自己天资过人,比别人优秀百倍,所以才得师尊另眼相待。
师尊那样品性贤良、刚正不阿的人,有一女子间接因他毁去一生,亦或是两年的相处,让他们的关系总是多少与旁人不一样的,无论是何种原因,师明华都把秦慕蓝的不幸归结到了自己身上。
水镇——
天庭下发了三级缉杀令,理由是唐桀又行一恶,并且明确表示如若师明华将唐桀缉杀结案,便补齐他因超度亡灵而大量损耗的功德与修为。
与此同时,与辑杀令一道下来的,是一队天兵,落地后便问唐桀的去向。
师明华答不知,在众天兵怀疑的目光下,他沉默不语。
的确不知,唐桀已失踪一年有余,行踪诡秘,在此期间他寻遍四方无果,于是暗中翻看地府的阴德册,没有发现因唐桀而增加的亡灵数量,知道他没有杀人,便暂放此事,继续替他超度亡灵,为人间铲除化妖。
此时,他脑中盘旋的一句话是:“又行一恶。”
又行一恶?
唐桀既没有杀人,又有何方式行恶?
他又做了什么?!
“那个狼妖啊,听说又把鬼界结界撕开了,哎哟,没完没了,他既撕开了又不好好缝上,只胡乱合拢,结果漏了几只出来,鬼王当时还在北海哄夫人回家呢,被天帝勒令回家修补结界,结果夫人跟别人跑了,鬼王大怒,所以才逼天帝下达就地诛杀令,不用活捉了。”天兵为他解释。
“就地……诛杀?”师明华脸色唰地就惨白了:“不审了吗?不量刑吗?”
“还量什么刑啊,你想想他上回撕开结界,害死了多少人,这回明知故犯,这不是往刀口上撞么?”天兵头子如是说道,又笑着劝他:“别犹豫了,元华仙君,天庭现在都知道你的事情了,个个都说你心软,难当大任。”
“不会的,他怎么会再去动那个结界?”师明华白着脸,摇了摇头,“倘若真的是他撕开的,以他的性子,又怎会亲手将结界合拢?”
“这……我们就不管了,反正撕开结界的一定是他,没有错的,普天之下还有哪个妖有胆子干这种事。”天兵说罢,不等他反应,自去寻妖了。
“唐桀,你……”师明华攥紧拳头,深深地闭上眼睛,心中腾升一股被欺骗的愤懑。
他在这里耗费功德替人“还债”,连神职都可以放弃,那个人却丝毫不顾及他的辛苦,随心所欲,继续为祸人间。
就好像被人戏耍了一番,只有自己在做愚蠢的、入不敷出的努力。
“或许其中有隐情……?”师明华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我得先找到他,问清楚。”
就像是抓住一根缥缈的稻草,几乎在强行劝慰自己:“说不定他有自己的苦衷,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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