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谋心想:那矮子身上的衣裳一看便不是他自己的,长这么胖还捡别人的窄袍子穿,衣摆都快拖地了,只是袖口上那花纹……有些眼熟,是一种很精致细密的盘绣,紫竹绿水交相辉映。
“啊,实在抱歉,我们三兄弟是从霖州城来到此地的商户,打听了一下,路上有人告知,若想在此地发家致富,可以寻一间供奉了金蟾的神祠拜一拜,只是不知是否……走错了?”
白袍男子环望了四周一圈,语气有些迟疑。
听了这话,那矮胖男子才转头看了老道一眼,后者眼神里的防备减少了,城北一块的确还有一尊私人建立蟾神像,但鄞州城少有人信这个,所以知道的人不多,这三人应当是走错了。
老道捋了把胡须,倪着眼睛嘿嘿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回答道:“没走错,就是此处!你们手拿银钱念一道口诀,将银子丢进这个聚宝盆里,就算拜过金蟾大仙了!”
跟在白袍男子旁边的少年看了一下满庙的乞丐,眼神有些害怕地往他身后躲了躲,小声道:
“哥哥,好奇怪……我们是不是走错了,神祠怎么会有这么多……乞丐?咱们换一间吧……”
“不妥吧,进了蟾仙的门,就想这么走了?当心蟾仙心生不满,明日就叫你散尽家财!”那老道阴森森地说。
少年被他的眼神吓到,后退了一步,不敢说话了。
“啊……道长息怒,我们没说不拜,没说不拜……”张嗣晨连忙摆手陪笑道,接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闪闪发光的银锭。
老道不为所动,那矮胖男子眼光一亮,忙腆笑着上前将三人请到神像前,嘴里说着:“哎呀,三位官爷真是出手不凡!请到前面来,小人传授一道口诀,祭拜前念一遍,神明才能收到您供奉的香火,保佑您日进斗金……”
说完,便慢速教他们念了一道古怪的咒语。
果然是鬼界的散灵诀。
“记住了,多谢。”张嗣晨拱手谢道。
“哎,您三位请!”
三人对着神像拱手拜了拜,在老道和男子的注视下念了一遍咒语,接着张嗣晨将银锭子投到聚宝盆里,银块啪嗒落在盆底的一堆铜钱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张嗣晨面如止水,不动声色地翻转手腕,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手心突然握了一小把速燃火石——
“这位黑衣公子,打从进来到现在都没说一句话,方才念口诀时好像也没有发出声音,莫不是个哑巴?”
一旁看着的老道突然开口,声音十分突兀地插进来,眼睛有些阴冷地盯着他,犹有疑虑。
顾谋转头看着他,声线平仄道:“什么?”
老道没说话,瞧他这副目中无人的神色感到极不舒服,众人没有注意到的是,当那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的少年乞丐听到这两个字时,突然身子僵了一下,微微抬起了头,动作带着些许迟疑,接着哆嗦着伸出手抻在地上想起身,却被眼力极好的老道瞥见了。
心情烦闷的老道抬脚便朝他柔软的心窝处狠狠一踹,乞丐猝不及防被他踹出了半米,背部“砰”地一声撞到墙上,闷哼一声倒在地上,没人敢上前扶他,乞丐的一头长发垂落下来挡住整张脸,痛得他整个身体弓了起来……
顾谋淡淡地扫了那人一眼,道:“不爱说话罢了。”
张嗣润附和道:“我大哥从来都是这么沉默寡言,不用在意哒。”
三人转过身看样子准备再拜一拜,老道也闭上了嘴,张嗣润双手合十念叨着祝哥哥们事业有成发大财……
突然,身后传来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嘶哑且细弱,像是濒死的人竭力抓住突如其来的一根稻草。
“顾谋……顾……谋……”
!!!
顾谋背脊生凉,汗毛倒竖。
这声音……这声音……!
他蓦地僵住,不敢置信地扭头,愕然看向那个声音传出的方向——
那衣衫褴褛的少年,动作极痛苦地捂着胸口,一头蓬松乱发中露出一张脏兮兮的、满是青紫的小脸,污遭得有些看不清五官,唯有一双稚嫩的凤目泪眼滂沱地望着他,眼里只有他。
三人都停止了动作,半晌,张嗣润惊讶地捂着嘴,喊道:“他……他不是那个……”
顾谋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衣不蔽体的少年,神情惊愕又有些颤抖地开口:
“叶……氤?!!”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应该在祁始国的宅子里,过他的舒服日子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么远的国家,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顾谋大步走过去,高大的身躯蹲下,狠狠攥住他的手,怒火中烧,厉声吼道:“叶氤!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氤忍着哭意,习惯性地伸手想望他怀里钻,又在下一秒生生止住动作,将一张布满脏污的脸埋进膝盖,不敢让他看见。
众人只瞧那黑衣男子渐渐红了眼眶,片刻后不顾四周的目光将外袍脱下,牢牢地裹住少年单薄的身体,而后将那发抖的小乞丐抱进怀里,手掌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声音哑涩:
“没事了……没事……”
叶寻良将头脸埋在他结实温暖的胸膛里,死而复生的安全感卷席上心头,双手抱着他的腰,终于“哇”地一声嚎啕大哭,泪如雨下……
满室无声,静得可怕。
张嗣晨和张嗣润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目瞪口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让他们这么惊讶的,不是因为叶氤出现在这里,而是因为他们尊主的反应,未免太激烈了。
第12章 你还知道疼
顾谋在他们的印象中,一向阴郁寡言,遇到什么事情都神色淡漠,说话从不留人面子。
这样的人,竟然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少年,破天荒地红了眼睛。
这一个月来,他几乎没问过下修界那孩子的事情,顾谋也没说过,只是两人闲聊的时候,却发现他有时听着听着便走了神。
直到现在才确定,他是真的想他了。
顾谋忍着眼眶酸涩,随即将怀里的少年松了一些,不顾叶氤的躲避,抬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
往日雪白细腻的皮肤上,此时却布满大大小小的青紫痕迹,眼睛哭得红肿,额头和颧骨都有几处见血的擦伤,嘴角也破了,还凝着血痂。头发又脏又乱,宽大的手掌轻轻地摸了摸头皮,才发现头上也肿了两个大包,都破了口,渗出的血液与头皮发丝缠结在一块儿,一摸就是一手黏腻。
顾谋见过很多尸体,也见过很多断手断脚的人,那些画面无论多残忍,都没有此刻对心理的冲击力大!
张嗣润想起曾经在叶府窗外瞧过的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又见到叶氤现在的模样,很是心疼地朝那老道控诉:“你这狠心的道人,竟下得了这样的毒手!”
老道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小孩子家里人找上门的事情,心想他们是外地人好欺负,便斜着眼冷睨他们。
“这位公子可是自愿跟我们到这地儿来的,既然进了咱帮里,怎么打骂都得给老夫受着,有你们什么事儿?”
张嗣润梗着脖子辩道:“你这老道满口歪门邪理……”
一直背对着他们没说话的顾谋出言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寒气萧森:
“我养大的孩子,还轮不到尔等杂碎如此糟贱。”
此话一出,庙里的人们都噤了声,感到一丝骇人的冷意,从脊椎骨慢慢爬上来。
张嗣晨脸色不太好看,心道:糟了……
他们原定的计划是“祭拜”完后,用火石偷偷引火,将神祠的香案点燃,这样不必费劲,庙里的乞丐也会纷纷跑出去避火,待几人打起来了,也不会伤及无辜。
眼下出了这档子事儿,怕是无法再行使这个计划了,老道已经起了戒心,一双鹰眼直勾勾盯着他们三人,他连引燃火石的机会都没有。
当他在心里苦苦思忖引开乞丐们的其他办法时,顾谋突然毫无预兆地凝出一道银白长剑,刹时锋芒毕露!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一剑朝着老道的面门劈了过去——没有剑法,只有凌厉阴狠的刀风与剑光从眼前刮过,直接将那满眼惊愕的老道从正中间对半一劈!
“顾谋!不可杀生!”张嗣晨下意识声线不稳地喊道,可惜为时已晚。
“啊——!!!”寺庙里的乞丐们一脸呆滞地看着飞溅在地的鲜血,一时间尖叫四起、惊恐万分,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都拖着四肢残缺的身体一瘸一拐、争先恐后地朝神祠门口涌,胆子小的几个吓得涕泪横流,头也不敢回!
“尊主,你……杀人了!”
张嗣润傻了眼,双腿发软,上修界的修士不可故意亲手夺取平民的生命,杀了凡人被上报,是要上司天阁定罪的!
顾谋的双眼红得可怕,几乎目眦尽裂,周身杀气腾腾,谁说什么都好似听不见,死死盯着那人。
那老道的身体中间,从上而下出现一条血线,接着身体变成两半慢慢裂开,鲜血顺着裂口汩汩淌下……可是两条腿却还牢牢地站在地上,而从他身体里流出的血液,竟然慢慢变成了黄绿色的腥臭黏液!
这老道竟是……妖?!
这妖原来是披着一张人皮过活,又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将人皮里的血液和心脏保留了下来,才掩盖了自己一身妖气,教他们闻不到一点。
张嗣润顿时松了口气,果然还是尊主英明,吓死他了,还以为真的杀了人,再说了,堂堂尊主怎么可能犯这种错误呢!
而张嗣晨却捕捉到了顾谋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
顾谋也没有看出这是只妖,所以说,他刚才那一剑是真的冲着一个“人”而去,天府之阁的尊主竟这般冲动,他难道没有想过倘若真的为了那少年亲手杀了人,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吗?
张嗣晨内心震撼间,寺庙中只剩下他们几个人,其他乞丐都吓跑了,也算间接达到了目的。
那“老道”的从两片身体撕开的地方,伸出两只极其细长的手,和竹枝一样粗细,黄绿色的皮肤上坑坑洼洼,包裹着一层腥臭的黏液,接着两只手扒着两瓣身体往外爬,露出一个丑陋不堪的蟾蜍脑袋,两只绿眼睛滴溜溜地转,将肥硕的身体拔了出来,最后一只四肢短而细、却托着一个硕大肥润身体的半人半妖的蟾蜍精蹲在他们面前,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稀乱怪声:
“什么……咕噜……什么人!什么人!”
叶寻良刚止住哭泣,一瞧那诡异可怖的妖怪,又吓哭了,尖叫一声后害怕地往顾谋身后躲。
张嗣晨和张嗣润跑出去堵着门口放了信号弹,接着都凝出长剑,蟾蜍妖弹跳能力极佳,下了一个结界防止他逃走,顾谋将吓呆了的叶寻良丢到结界外面,直接朝着蟾蜍妖持剑出击!
这蟾蜍妖至少有三百余年的修为,道行不浅,皮肤上有黄绿色的剧毒,碰到就会皮肤溃烂,还会四处喷溅!三人围攻了半炷香的时间才砍断了它的手脚,顾谋招式狠戾,用剑气隔空挑破了它的毒腺,终于在其他修士纷纷赶来前,将蟾蜍妖和它的聚宝盆收入锁妖袋。
接下来的任务收尾还算简单,派下来的修士很快捣毁了鄞州城的其他四个乞丐窝,抓住了和乞丐们一起逃跑的那个矮胖男子,将那些乞丐头子扭送到了衙门,没有发现其他妖怪,救下的乞丐们也都送去了衙门安置,其中有不少被拐骗来的小孩,画了肖像送往几个邻国,等待他们的父母来相认,只是几乎没有一个孩子是四肢健全的,不知他们的父母见到自己的孩子这副模样时,会有多么心痛。
张嗣晨二人带着修士们去黄府领委托费,而顾谋拒绝了同行,一言不发拎鸡崽似的将叶寻良带回客栈,叫人上了个大浴桶,倒满热气腾腾的水。
顾谋冷着脸不说话,叶寻良也不敢做声,任由他动作麻利地扒光了自己一身破衣服烂布,光溜溜地站在他面前,脸上还挂着干掉的泪痕。
叶寻良的身上居然没一块好皮,肚子上、胸口、背上都有好几块青紫,一看就是被人殴打或者用脚踹出来的,靠近咯吱窝的手臂内侧最嫩的位置全是掐伤!两个膝盖都磕破了。
顾谋脸色很难看,将他抱起来轻轻放进浴桶里,叶寻良身上的擦伤碰到热水便火辣辣地疼起来,忍不住扒着浴桶往外爬,被顾谋一把按了回去。
“啊……疼!”
叶寻良捂着刺痛的膝盖伤口,忍不住痛叫,眼泪花花地看着他。
“你还知道疼?”
顾谋冷着脸将一块洗脸布浸湿,劈头盖脸地往他脸上一盖,擦拭的动作却很轻柔,语气冷硬道:“疼死你算了,你个没用的废物,本座走前什么没给你准备好,你非要跑到乞丐帮里讨生活?”
“唔……我……唔……”叶寻良被他用洗脸巾兜着脸,说话断断续续:“我……我出来找你!”
“出来找我?你要去哪里找我,蠢废物。”
顾谋睨他一眼,拿木瓢舀起水,浇湿叶寻良脏兮兮的头发上,又取了精油皂荚给他洗头。
叶寻良顶着一头白色泡泡,被他揉搓着脑袋,手碰到右耳的时候往后缩了一下,道:“去天府之阁。”
“你……来天府之阁找我?”
顾谋以为碰到了他头皮的伤口,手上的动作一滞,听到他的回答,觉得有些不敢置信。
他从来没和叶氤说过天府之阁在哪里,那么远的地方,叶氤是怎么下定决心出发的,还走出这么远?
“嗯嗯,我问了路,准备了盘缠,快到鄞州城的时候被人偷了……”
叶寻良讲述起他这一路遇到的事情,他本来细细算出了三个月脚程的盘缠,却没想过要包一辆车,他并不知道有包马车牛车这种东西,天还没亮便躲着宅子里的小厮丫鬟们,只背着一个布包上了路,准备徒步穿过两个国家、八座城池,到天府之阁,也不知道天府之阁有几千级台阶,当他日夜兼程十几天,磨破了两双鞋后才出了祁始国境,结果在去往鄞州城的路上,身上的包袱被扒手调换了,银子、地图全丢了,连件儿衣服都没给他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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