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唯一顿,从胸口掏出一个小巧的方形黑盒子,拿在手中。
“狐仙就在这里?”霍泷好奇地上下左右瞅。
“嗯。”霍唯应声。
“这和我想象的有点不一样,我以为仙人能呼风唤雨,与日月同辉,总之很厉害。”少年稀奇道,“没想到真正的仙就这么一点点,会生病,还有些弱。那我们还为什么要修……”
他似是觉得有些不合适,便止了话头。
众人都知道,他后半句想问的是:那我们为什么要修仙?
这早就是一代传一代的定则,仿佛修成仙便无所不能。即便是穆清嘉修仙近八十载,对这个答案也一知半解。
年幼的记忆中,师尊对这此也总是语焉不详。
长生么?
他忽然想起灌灌复述的,师弟承诺他的话。
“等哪日你我病老归西,就葬在这山里,埋在一起。”
由此看来,他和师弟所憧憬的归宿,从来都不是长生。
既然修仙不为长生,又为了什么?
穆清嘉凝视着霍唯手中的虚无盒,若有所思。
或许大白狐……不,或许狐仙能解答他的疑惑。
他想接过虚无盒,霍唯却躲开了他的动作。
“小心。”他道,“我来。”
霍唯离三人远了些,然后谨慎地掀开盒盖。春夜的森林静谧无声,唯有一轮明月斜照,还有山顶湖泊沙沙流水声。
盒中既无陷阱,亦无仙迹。
穆清嘉来到他身旁,对着黑漆漆的盒口,试探着道:“在这里放你出去,可以么?”
短暂的寂静过后,盒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好。”
无形之物流淌而出,林间一片飒飒之声,带起一阵野花香。其余人皆以为有清风拂过,唯有穆清嘉“看到”一个白色的狐狸影子从盒中飘出。
清风拂面而来,穆清嘉怔然呆立半晌,昏倒过去。
“清嘉!”
霍唯一把接他入怀。
穆清嘉呼吸匀称,面色平静祥和,魂魄没有问题,灵气没有问题,木身也同往常一样。霍唯于生死一线时尚游刃有余,此刻却紧张得渗出了冷汗。
“霍师伯。”顾霄提议道,“晚辈粗通医术,若不介意,借师伯脉象一观。”
见他诚恳不似作伪,霍唯默许了。
顾霄双指搭在穆清嘉腕间,片刻后,略微错愕地眨了眨眼。他一抬头,便见霍家二人用两张过于相似的脸,皆是专注地等着他的结果。
这或许是他们神情气质最相像的时候。
“穆师伯身体无恙,只是睡着了。”顾霄轻咳一声,“若有什么不妥的话……脉象稍缓,或许——是饿了。”
“……”霍唯道,“多谢。”
他自辟谷以来便没主动吃过东西,虽说是各种山珍海味都尝了个遍,也全都是穆清嘉硬拉着他吃的。
所以他竟忘了常人也是要吃饭的。穆清嘉的新身体没有辟谷,之所以昏倒,还真有可能是饿的。
一经顾霄提醒,霍泷肚子也咕噜一声。
“咱们去‘天海一色阁’好好犒劳一顿吧,我请客!”少年咽了口涎水,“扬州有三家分店,不过最有灵气的还是豫州那家,就是招待帝君也不寒酸!小时候爹爹总带我去,我认得那家厨娘,她做的酥骨鸡最好吃了……”
“不许吃。”顾霄严厉道,“你必须习惯辟谷。”
霍泷可怜巴巴地揉了揉肚子,然后下意识地看向怀里的灌灌,砸吧砸吧嘴。
前狼后虎,进退维谷,灌灌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吓得打了个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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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之外,西北蛮荒之境,少咸山。
幽暗的洞穴中,苍白阴郁的男子浑身抽搐,渐渐醒了过来。他身边有一只木戒,三根凤魂针,还有一只断作两截的狐狸木雕。
“太慢了。”木戒道。
娄磬无言,只是一边按住剧痛的额头,一边哆嗦着拾起狐狸木雕。
“是他,他就在那里。为什么不出现?”
他嘴中念着,用一种神经质的目光盯着小木雕上下左右地翻看。
“蠢徒。”木戒道,“凭你这瞎子,他即便站在眼前你也发现不了。”
娄磬没有任何被冒犯的不满,他看向木戒,双眸中带着纯真的疑惑。
“他已经复活了。”木戒再次道。
“复活?”
“呵。你不觉得这个时间太巧了吗?”木戒道,“冥蝶剑的师兄死于仙魔劫,如今以木身出现在霍唯身边。那人也消失了五十年,直到现在,与他同时出现在这里。”
木戒像是想通了什么,又道:“这么说来,当年力言尊者率众屠尽霍家百人,冥蝶剑孤身入蛮荒复仇,最后,力言却丧命于偃师手中。”
他呵呵笑道,“好一个师兄弟情深!”
星星点点的神采逐渐在娄磬眼中亮起。
“原来是他。”他问道,“他叫什么。”
木戒似是在思索,片刻后道:“与剑尊者同姓,像是名唤——穆清嘉。”
娄磬抚向自己被巨狐扯碎的左半边身体。那剧痛刻入魂魄,被带回他的身体,宛如一道无形的伤疤。
“穆清嘉。”
他念出声,用左边麻木的脸颊,艰涩一笑。
第18章 师兄与狐仙之谜
话说穆清嘉晕倒,其实并不是因为饥饿这种上不了台面的理由,至少不完全是。
当仙魂穿过他身体的一瞬间,狐仙的一部分意识也随之留在了他的魂魄中,留在了暗沉的虚无之地。
“嘉儿。”狐仙用人类的声音呼唤他。
那声音像极了母亲,但穆清嘉清醒地知道她不是。他真正的母亲还葬在皋涂山的银桂树下,已有五十年无人清扫祭拜。
他缓缓睁开眼,踮起脚,伸手环抱大白狐的颈项,像小时候那样蹭了蹭。
“狐仙?”
大白狐垂头,伏低了身体。“你果然都忘了。”
“抱歉让你久等了。”穆清嘉微笑道,“不过师弟说,我以后会想起来的。”
大白狐一扫蓬松的尾巴,将他裹在一片雪白的绒毛中。
“我的时间不多了。”她道,“不知道能否等到你想起来的那一天。”
穆清嘉抬头问道:“你生了什么病?有我能帮上忙的吗?”
狐仙温声道:“那不是病,而是天道对我窥伺未来的惩罚。”
“青丘九尾狐族的预知天赋。”穆清嘉感叹道,“我一直以为那是传说,未曾想是真的。”
他终于明白了狐仙青色眼眸中常常弥漫着的悲伤是什么。那是明知厄运必将到来,却无法逃离的悲伤。
“我曾用这天赋,为三个人卜筮预知。”大白狐颔首道,“一为我,二为天下苍生,三为你。最后,本源仙气溃散,再无永存的可能。”
穆清嘉心中隐痛,低声问道:“过去、现在、未来所发生的一切,你都预知到了么?”
“只有关键的一星半点。”狐仙叹道,“所以,我不知道红玉误入歧途,也不知道她……会死。”
穆清嘉想起了那个短暂地结束了生命的妩媚狐妖,心下感慨。
也许对于人类来说,她手上沾了人血,死得应得其所。但对于青丘狐族来说,她的消逝,等同于失去了非常重要的家人。
狐仙嗓音悲伤:“我不愿告诉红玉有关青丘狐族的卜筮之法,因为她是最有可能接任狐仙之位的妖,我不想让她步我后尘。却没想到,她却为此而死。”
穆清嘉也为狐仙而感到难过,他问道:“你不为她,却为我卜筮,又是为何?”
“因为,你是那显露出的未来中的变数。”狐仙道,“更重要的是……我欠你母亲一份人情。”
“母亲?”穆清嘉疑道。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狐仙娓娓道来,“在第一次卜筮中,我预知到了我的湮灭,随之瞥见一抹而来的九州寂灭。我日日忧思不已,终究做出了再卜一卦的决定。”
“但这一次的惩罚远比我想象中的严重。我……差点因此而身魂尽灭。”
“仙,是很脆弱的存在。寻常人生病只需修养,然而破碎的仙魂只有用其它魂魄填补,方能愈合。”狐仙沉湎在回忆中,“我没能瞒过你的母亲,她终究是把她的魂魄给了我。”
“所以她成为了痴傻之人。”穆清嘉垂着头,淡淡道。“因为她失去了三魂之一的识神,给了你。”
他随后反应过来:“可这不符合常理。三魂之中,元神与识神何其重要,母亲她为何弃欲神而非欲神?所以后来才……”
所以后来才有那些流言蜚语,为人说三道四,受尽苦楚。
穆清嘉抿着唇,没有说下去。
“我也不懂。”狐仙缓缓道,“但她说,她想留下元神来陪你,留下欲魂来爱你。”
穆清嘉一呆。
竟然是为了这种毫无功利的理由吗?
他颤抖地笑起来,烫热的泪水蓄满眼眶,酸涩疼痛。
大白狐舔去他眼角的水意,温柔道:“你长得很像她,尤其是眼睛。”她叹了口气道:“现在想来,我好像昨日才捡到了她。而今天,她的儿子就已经这么大了。”
穆清嘉狠狠埋进大白狐的毛发中,那份对狐仙的难以言喻的亲近感缘何而生,有了答案。
因为大白狐的魂魄中,有他母亲的一部分。
不仅是识神,后来,还有延续生命的元神。
后来母亲无疾而终的原因,穆清嘉也很容易便猜到了。
他回忆起之后发生的事,低声道:“我不该跟师尊离开这里。她本应该好好活一辈子的。”
师尊的出现让母亲知道他有了依靠,她知道即便没有她,穆清嘉也会平安长大,所以才把剩下的元神,也留给了狐仙。
元神乃掌控生命之魂,失去了生命的本源,凡人无人能撑过五年。
“所以,我将最后一次卜筮的机会,留给了你。也留给了九州命运转折的关键点。”狐仙道。
穆清嘉抬眸问道:“可以将你所知道的告诉我么?”
“探知天机已是重罪,天道更不容许泄露天机。我已失去了肉|体,承受不住第二次天罚。”狐仙沉重地摇头:“我必须留在这里,守护最后一人,守护青丘山最后一程。”
穆清嘉又问道:“既如此,你所预见到的未来,改变了么?”
狐仙笑道:“你现在仍然留存于世,就证明未来已然发生改变。”
“我会好好保重这条性命,无论是为你,还是为师弟。只是你……”穆清嘉握拳,沉默半晌,才接着道:“地底的那些人类悬棺——已经没有新的棺椁送进来了么?”
他曾经对那数以万计的地底悬棺的存在百思不得其解,但现在知道了狐族预言的代价,知道了魂魄可以填补仙魂、弥补天罚,问题的答案也浮出水面。
“人类曾经会分享魂魄为历代狐仙所用,不过,那已经是更久远的事了。”狐仙回忆道,“祖辈时,九州硝烟四起,仙魔争战、阐截混战实乃常态。”
“那时的青丘山,凡人与狐族互通有无,狐族善用预知天赋来躲避灾祸,而人类也会在死后葬入山中,让自己的魂魄成为狐仙的一部分。”
这就是那些悬棺的来历。
因为就像灌灌与狐族一般,从前人类与青丘狐族也是共生关系。
死者的魂魄将维持狐仙的预言能力,从而壮大狐仙的仙力,护佑子孙后代。
所以,如果还有人自愿葬入青丘山地底的话,狐仙便能继续生存下去。
“像我母亲一样。”穆清嘉道。
“是的,他们都像你母亲一样。”狐仙道,“说来奇妙,狐族与凡人曾合力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而现在这种和平年代,我们却反而无法互通感受了。”
穆清嘉忽而想起老村正的话,问道:“五十年前,村里的婴儿也是自愿么?”
大白狐一顿,嗓音中带着愧疚。
“不,他们是被迫的。出于一个意外。那时我肉|身毁灭,仙魂失去了控制,为了苟延残喘,无意识地抽取了他们的魂魄。幸运的是,我及时找回了自己,没有堕落成魔。”
“仙也会堕魔?”穆清嘉道。
毕竟修魔和修仙,不管是称谓听起来还是实际的修炼功法,都是两条完全不一样的路。
“当然。”狐仙解释道,“仙魔之间,只有一线之差。魔毫无节制地掠夺他人,成就至尊至强。而成仙,是甘愿成为一方水土的守护仙灵,为苍生奉献自己的魂魄。”
“也就是说,甘愿寂灭的觉悟,是飞升成仙的前提。”穆清嘉道,“化神后期修者突破的最后一道坎,是奉献自己的心境。”
但若是知道升仙的后果,修仙者还会选择成仙么?这明显是个矛盾,无怪乎化神期修士有百数,而成仙者几百年无一。
从另一个角度来想,若飞升成仙,或曰成魔后,意外受伤,就会夺取大量魂魄为己所用。穆清嘉想起此次来劫掠仙魂的魔修,感觉隐约抓到一丝线索。
那魔修是否也在为一名仙,不,一名魔的存在,而寻觅大量的魂魄呢?
正当他思索时,大白狐的身影逐渐消散。
“我该走了。”她道,“你的身体走得太远,我不能离开青丘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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