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嘉缓缓一笑,安了心。
上过药后,霍唯将药碗递还给顾霄,以巾帕蒙住穆清嘉的眼睛,穿过鬓发,在他脑后系了结。
霍唯的指尖无意间擦过他的面颊,略微一停,穆清嘉却没感受到那短暂的一触。
蒙上巾帕之后,其他人便再也看不到他的眼睛,他也不必再存着那分自惭形秽。
穆清嘉摸了摸巾帕角,嗅闻到了馥郁的桂香。
“谢谢。”他言罢又改口道,“我很喜欢。”
霍唯睫毛微颤,然后抬头示意药碗,嘱咐顾霄道:“收好了。以后你来上药。”
“是。”
“怎么能麻烦师侄?”穆清嘉半路劫过药碗,“顾霄马上就要结婴了,上药这种小事,我们自己来。”
“那你看好他。”霍唯对顾霄道。
穆清嘉意识到什么:“你呢?”
“我去魔界。”霍唯道,“杀一个亡魂。”
“亡魂?”穆清嘉想起在生死崖一战时,秦关所说的那句话。
昊焱尊者复活了,正准备寻仇。
“你怀疑昊焱尊者与我的眼睛有关?”
“无论是不是,他都不能活着。”霍唯凶戾道,“杀身之仇,不得不报。”
这个“杀身之仇”,所指的只可能是杀害穆清嘉的魔修。他回忆到自己临死前,那个攻入皋涂山、白发而控火的魔修。
“原来是昊焱魔尊。”他道,“怪不得我败得一塌涂地。”
在那一战中,不仅仅是他自己,阿唯唯一的弟子——那个资质奇佳的变异火灵根女孩,也命丧其手。
霍唯许是也想到了那个孩子,眉峰锁得更紧。
“我同你一起去。”穆清嘉站起身道。
“你留下。”霍唯不留任何余地。
“阿唯,别忘了,”穆清嘉冷静道,“力言尊者是为我所杀。我能帮上忙,绝不会拖你后腿。”
“因为你的附灵术恰好克制于蒙稷。而都元不像蒙稷,他所有的只是纯粹的力量。”霍唯背过身道,“就算全盛时期,我也没有把握杀死他。”
“那更需要我了。”穆清嘉道。
见两人僵持不下,顾霄出于礼貌暂时回避,端着药碗回到木屋内。
穆清嘉又想到另一关窍:“昊焱尊者复活,恰好说明他很可能就是宣宗被盗的那一段返魂木。”
他转到霍唯的正面,温软道:“还记得么?我答应过你要去查清此事,所以我必须去。”
“潜鱼的确浮出了水面,但这之间出了差错。”霍唯沉声道,“他们并来皋涂山,而是通过某种未知的术法,从远距离夺走了你的眼睛。”
他有些焦躁道:“他们以眼睛为诱饵,想反引你亲自闯入魔界。”
穆清嘉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缓声道:“可我们不是说好了么?不论刀山火海,我们都一起走。”
“我反悔了。”霍唯理所当然道,“我一个人就够了。”
“你、你……”穆清嘉难得被气得咬牙,“你反悔得未免太快。”
“你留下,帮助师妹。”霍唯直视前方道,“只要皋涂山屹立不倒,你就是安全的。而临皋派能否渡过此劫,就看此次仙盟大比了。”
“剑法之争由来已久。宣宗欲与我派联姻,也是觊觎师妹的掌门之位。”他转过身道,“她现在比任何人都需要帮助。”
穆清嘉深知这一切不过是借口,愤然道:“反复无常。”
木屋内突然传出一阵瓷器破碎声,大抵是顾霄失手摔了器皿,刺耳的“呲啦”声划破黄昏。
然而穆清嘉丝毫没有听到那些声响,他几乎是无可奈何,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我不会打开和释镯。你若想带着元婴不到的修为闯出三危山,便去罢。”他坚决道。
“呵。”
霍唯突然笑了,他笑得很轻,像是把所有对人生百味的喟叹都藏在这一笑之中。
穆清嘉一怔,却猛然发现,他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所有权。他看到霍唯抬起手臂,而自己的手则不受控制地抚上了和释镯。
和释镯开锁,发出鸣玉般清脆的声响。
穆清嘉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身体因挣扎而不住颤抖。
霍唯顺势挽过他的手,缓慢地与他十指交缠。
穆清嘉蒙在桂花味巾帕之后的睫毛剧烈抖动。他感到霍唯的另一只手轻轻扶住了自己的脸颊,留下了烈火的痕迹。
“这大概是身为制造者,唯一的权力了。”沙哑的嗓音在他耳边道。
桂香愈浓,他视线完全被火焰所覆盖,生起了窒息的错觉。
或许是他抖得太厉害,霍唯在他耳边低声道:“别怕。我只是想……”
气息交缠间,一只滚烫的蝴蝶吻在他唇角。
吻很轻,在那样轻柔的安抚下,穆清嘉似是不忍惊动唇角的金蝶,颤抖的身体逐渐平静下来。
那甚至都算不上一个吻,只是用唇——用这处全身最薄弱、最接近血液温度的柔软皮肤,紧密贴合。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感受到对方魂魄的悸动。
一个滚烫,又克制的吻。
“好想让你看到我。”霍唯哑道,“算了。”
清风拂面,蝴蝶离去无踪。
不知多久过去,顾霄在他身后道:“师伯已经走了。”
穆清嘉像是突然惊醒般,僵硬的身体逐渐找回了自主掌控权。
——就在刚刚,霍唯控制了他的行动。
他早该知道,傀儡术与附灵术一本同源,不过是傀儡中无魂,附灵术有魂。
炼器师只需花费一些心思,集中全部注意力,就能控制自己的造物。
在他复生后的这三个月中,霍唯也曾使用过两三次属于制造者的权力——将他缩小成小木偶放在胸口。
除此之外,别无他用。
——却留在此时此地,用于别离。
他如此热烈地想触碰到他,最后却仅止于一个似是而非的吻。
“说到底,你也是个……蠢货。”穆清嘉双拳在衣袖下握紧,低声道。
许久,他才发现顾霄还被他晾着,于是强撑起笑意,道谢告辞。
他觉得这之间,一定有什么是他所疏漏的。
穆清嘉能感受到,他与阿唯是两情相悦的。不全是亲人之爱,更是——如果可以称得上的话,是道侣之情。
以师弟雷厉风行的性格,他必提早宣誓主权、攻城略地,必不会延宕克制至此。
然而,他们之间隔着一层面纱,炽烈之火全部掩于朦胧的面纱之后。
不知不觉间,穆清嘉已站在自己的茅舍之外,窗前那只陈旧的走马灯,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走马灯失了灯芯,故也不会转动,独剩木质的轮廓和染上黄晕的剪纸画,死气沉沉。
穆清嘉心中一动,取下走马灯,点燃灯芯。热气逐渐升起,气流推动剪纸画奔腾向前。
剪纸人你追我赶,在薄纸上投下暗影。
他恍然想起,五十年前,这只走马灯尚还崭新时,它也是这样向前转动着,在雪地上投出明亮的火光。
皋涂山的初春比往年来的稍晚一些,仍是寒风呼啸,大雪封山。
自力言尊者身死后,他与师弟的关系还未来得及回暖,仙魔最终之战却已踏上了来路。
步承弼代表仙道,与以昊焱尊者为首的魔道约见于三危山,承诺不牵扯凡人,并将仙魔决战定在五日后的三危山。
八百魔修兵将压驻于三危山之外,仙盟宣读聚仙令,召集各族骁勇之士前往边界,并向其承诺丰厚的赏赐与荣誉。
穆清嘉等了一日一夜,见无人上皋涂山中“征兵”,悄悄松了口气。
师尊走后,皋涂山已经无法再承受任何一名弟子的离开。
霍唯览罢聚仙令,见其上所列既无皋涂山亦无霍家,却是暴怒。
“这老匹夫竟敢欺我霍家无人!”
穆清嘉再次浏览令上内容,发现确如他所言。即便是稍有耳闻的散修都上了聚仙令,而身为剑道至尊剑尊者之徒的他们,却无一人在列。
明晃晃的羞辱。
“许是步宗主体谅我们势单力薄罢。”他却是这样说道。
但那话并未平息霍唯的怒火,他全身燃起金焰,大开大合打出一套剑法,其势磅礴骇然,以此泄出狂躁的火灵气。
他年幼的徒儿薛紫衣为其所惊动,屁颠屁颠地躲在穆清嘉身后,偷眼观察着她性格大变的师傅。
一炷香之后,霍唯心火稍熄,头也不回地向山外御剑而去。
穆清嘉乘剑追上前去,道:“去哪?”
“三危山。”霍唯道。
第58章 心志
霍唯是为了尊严而战。
尊严和荣誉,那都是穆清嘉所不理解的概念。
或许是出身与经历使然,霍唯身为族长之子,从出生起便锦衣玉食,为自己的血脉所骄傲,并以光宗耀祖为己任。
而穆清嘉幼时日日想的,无非是祭祀的黍稷三牲能吃几天,大白狐叼来的野猪小鹿如何烧熟,以及村长家哪日又弃了破布衫,能供他和母亲蔽一蔽身体。
尊严与荣誉,于他无非是天边的浮云,他抓不住,也不想抓。
但若是师弟想要,他也不妨一试,试一试这东西到底有多迷人,才值得师弟赴汤蹈火。
他刚表现出跃跃欲试之态,霍唯便道:“不要跟着我。”
穆清嘉呆住。
“不要再跟着我。”霍唯冷道,“你不适合上战场御剑杀敌。在动乱开始之前,回去罢。”
他自顾自说着,剑眉深锁,面色凌厉冰寒。
穆清嘉凝视着他,在他脸上看到了高傲。
“……好。”
霍唯对他的情绪毫无所觉,只深陷于自己的想法中。他又有些焦躁道:“而且雍州离战场太近,皋涂山也不够安全,你……”
“让我放弃皋涂山?”穆清嘉淡淡打断他。
他心中无数次宽慰自己:那些话、那样的语气都并非师弟本愿,他只是还未走出洗灵的影响,那不是他的错,他应该得到原谅。
但假若,那都是师弟的真心话呢?
假若那是霍唯真正的想法,只是平时被教养和温柔所禁锢,却在此时暴露无遗呢?
或许在他心中,穆清嘉自己就是一个总黏在他身后、拖累他、惯于后退躲藏、弱小又胆怯的废物。
在这个念头的引导下,穆清嘉深藏于冰层之下的尊严,以“自卑”这副丑恶脆弱的形象,浮出了水面。
“让我放弃皋涂山?”他冷道,“我穆清嘉,还没有怯懦到那个程度。”
霍唯微微睁大双眸,像是要辩驳什么。
但此时的穆清嘉已将一切都扔到九霄云外,脑海中只剩下对方被扭曲的、高高在上的姿态。
——师弟,瞧不起我。
“世人如何轻蔑于我,我都不曾介怀。唯有你,唯有你的否定,我——”
他终究难以说出什么刻薄之语,微红了眼眶,轻轻摇头,拂袖而去。
霍唯终是没有拦他,仍去了三危山。穆清嘉自觉再跟去毫无意义,遂留在皋涂山中,守着师弟师妹和小师侄。
“莫要为他伤怀。”秦关找到他,“他不配。”
穆清嘉强自牵起笑容,道:“你都看到了?怪难堪的。”
他见秦关眼底两团青黑,双眸有沉郁之色,遂又笑着揉了揉他的白毛,道:“大人的事,小孩子不用管。去练你的剑罢。”
秦关眼中划过一抹戾色,逃掉他的手,道:“我马上就要及冠了。”
穆清嘉随意“嗯嗯”两声,接着巡查护山大阵的符文。
过半日,水惊蛰又找上他,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目露关切。
“小师弟告诉你了?”穆清嘉无奈道,“小事一桩,不必为此烦忧。”
“二师兄他肯定不是故意的。”水惊蛰柔声道,“话语真的能表达心声么?惊蛰认为是不能的。有些人心是真的,却总会说出些无心之言。”
“我晓得。”穆清嘉向她展颜一笑。
水惊蛰这才放下心,跃到他身边,与他并肩同行。
“其实我能理解二师兄的想法。名誉这种东西,虽说是虚的,却也必不可少。”她娓娓道来,“我们日后开宗立派,总要有一两件功绩,才能立得住脚、服得了众,才会有弟子慕名前来。”
“二师兄这么拼命,也是为了我们的未来。”水惊蛰抬头笑眯眯道,“再说了,男人心野不愿顾家,还有我陪着大师兄呢。”
“嘴真甜。”穆清嘉摇头笑叹,“也不知是和谁学的。”
经过这一劝,他心情倒是好了大半。然而,原本承诺陪着他的师妹,却在当日夜晚被水家强行带走,逼去三危山。
再之后便是史称“仙魔劫”的旷世之战,魔修破坏约定,攻入九州烧杀抢掠,生命在烈火中戛然而止。
也许正是因为这一次争吵,顾霄最初才对霍唯存有偏见。
而霍唯也因为没能在关键时刻留在他身边,而愧疚悔恨至今。
毕竟谁都没能想到,只是因为一个选择,那日的不欢而散,便成为了他们那一生相见的最后一面。
这段记忆的重现,给穆清嘉本就沉闷的心情蒙上一层灰雾。
但其中种种细节,又让另一条路在他眼前豁然开朗:
师妹从来都爱撮合他与阿唯,绝不可能向顾霄说什么有关霍唯的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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