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烈威默不作声,董鹏脸色发白,看了一眼残肢,问道:“咱们是不是先把这截大腿埋了……”
一名守备也面露难色,问郭恕:“这大腿都给卸下来了,得流多少血啊?这人还有命在吗?”
郭恕不想说话。
就在这时,傅少阁跟人走了进来。众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他。
他已经听说了残肢的事情,此时虽然脸色有些难看,但神情还算镇静,或者说,他心里头已经想好要怎么为方从鉴报仇,内心在痛苦之中,便能得到些许快活,支撑着他的神经不至于崩溃。
原来少芳对我来说是重要的。
傅少阁终于后知后觉地得到了这个认知。
众人看着他,面沉如水,一言不发,走到那截残肢跟前,眼睛黑沉沉地,打量着放在一块布上的大腿。
他甚至还伸出手,拨弄了一下,似是在查看大腿上刻下的字迹。
半晌,傅少阁忽然说:“这不是方从鉴的大腿。”
众人一愣,焦烈威问他:“怎么说?”
“他大腿内侧有块红色的胎记。”
众人登时面面相觑,不知傅少阁怎么连方从鉴大腿内侧有胎记这事都这般清楚,虽然气氛沉重,但思维偏偏不受控制,胡思乱想。
焦烈威咳嗽一声:“想必是傅赞画与小方一同洗澡时见到的!”
他一双铜铃似的大眼饱含威严地扫视一圈,警告众人不许再乱想。
傅少阁不在意他们在想什么,沉思片刻,心中已经有了打算,说:“少芳是个机灵人,没那么容易被抓的。这条腿不是他的,说明他多半不在代疆手里,既然如此,咱们目前有两条路可以走。”
黎明时分,光线不甚明亮,一名女真士兵摇摇晃晃从营帐中走出来,绕道后头解开裤带正要方便,忽然间后脑勺一痛,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一人连忙把他拖到隐蔽处,除下他的衣物换上,一刀结果了他,把尸体藏好,往主军营帐去。就在这时,哨塔上的士兵忽然吹响了号角,这人登时浑身一僵,暗道难道是自己暴露了吗?
就在这时,那“呜——”地一声戛然而止,一支箭从远处射来,将哨兵射下塔去。然而,号角声已经惊动了营地的士兵们,原本安静的营帐被唤醒,立刻喧哗起来,那人已经能听懂一点女真话,听出来有人在高声喊着:“有敌袭!”
整个营地都惊动了,飞快地整装应对敌情,就在这时,冲杀声已经响了起来,大队人马从南面杀了上来。
那人脸露喜色,又有些疑惑:“他们怎么开城门了?我须得尽快找到代疆才是!”
这人正是方从鉴。他带着使节们从汉城回来,忽然发现锦州回不去了,代疆派了人把锦州城围了,声称要为阿济格报仇。方从鉴陡然遭遇代疆,好不容易侥幸逃脱,这一段时间在锦州城外围被代疆派人追着跑,粮食快吃完了,现在只能靠每天啃高丽参维持生计。
不能在这样下去了!擒贼先擒王,方从鉴决定到代疆的兵营里来会会他!
兵营里,女真士兵们听见号角声,抓着甲胄在营地内飞跑乱窜,整装待发,是以没人留意快步直奔主军营帐的方从鉴。
看着主军的营帐,方从鉴一时间有些犯了难,不知哪一顶才是代疆的。是不是中间的?
他迟疑着往中间那间去,这时一人从里头走出来,方从鉴瞧见他满脸麻子,微微一愣,想到这人应该是蒲俊臣。
他目不斜视,径自往前走。蒲俊臣离开营帐,走了两步路,忽然转过身,冲着方从鉴的背影对身侧的士兵说了一句女真话。
方从鉴能听懂一些,那话的意思是:“抓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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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方从鉴反应极快,当即拔步狂奔,冲进营帐内,险些与一个人撞在一处。
就在那眨眼一瞬,方从鉴意识到这人是焦烈威,想也未曾多想,身体已先一步动作。方从鉴抽出袖中短刃,刺向代疆。代疆也不是吃素的,反应过来后连忙躲避,与方从鉴战在一处。
蒲俊成与几名士兵一时间有些迟疑了。
可是战事紧迫,不能等人,蒲俊成一挥手,一队士兵围了上来,举起机弩鸟铳对准了方从鉴。就在这时,只听轰隆一声,地动山摇,那火炮落点极寸,离众人所在的位置极近!女真人的营地驻扎在山丘上,被红夷大炮一轰,登时所有人都脚下一晃,险些摔倒。
火炮带起的烟尘弥漫在空气中,众人只听见沙尘中一声痛呼,代疆用女真话大喊:“他要跑了!抓住他!”
然而四下里什么都看不清楚,待烟尘终于散去,众人只看见代疆躺在地上,方从鉴已经跑了。
这二十万大军,各有八旗统帅,这些女真战士训练有素,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应战准备。然而代疆受伤,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蒲俊成临时取代代疆做指挥,与前来袭击营地的锦州官兵们交战。他原本就是头脑清醒冷静之人,再加上二十万大军,人数上成倍碾压锦州守军,是以锦州守军虽然有新式火器,这一仗也打得极为艰难。
“那个偷袭我的家伙就是方从鉴!务必把他抓到!”代疆在营帐里咆哮,方从鉴捅了他一刀,幸好未伤及脏器,是以他还有精力在这里大骂。
“已经派人去追了。”
方从鉴抢了匹马,自乱军中往锦州城的方向狂奔,身后的骑兵穷追不舍,箭矢如雨射向方从鉴,方从鉴矮下身子,一支箭将将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去,然而他身下的马匹就没这么幸运了。
马儿被一箭射中,声嘶人立,方从鉴从马背上滚下来,躲开挥来的一刀,就地滚了三圈,然而,骑兵速度极快,已追到他近前,一刀砍了下来。
方从鉴顺手抽出腰上佩剑,抬手格挡。那骑兵臂力极大,方从鉴躺在地上,只觉得持剑的双手难以支持,简直要被他压进地里了。他大喝一声,抬起脚踹在骑兵腹部,就地一滚,躲开了攻击。
其余几名骑兵也追了上来,眼看要杀到方从鉴近前,只听几声□□响过,骑兵们胸口鲜血迸溅。方从鉴松了一口气,回头望去,傅少阁放下□□,遥遥看着他。
方从鉴不由得眼睛一红,还以为这次再也回不到锦州,要在外头啃一辈子高丽参了,能看见熟悉的人真好啊!
能看见傅少阁,也真的很好。
他快步冲上前,想给傅少阁来一个久违的拥抱,傅少阁却拿枪托抵着他,屈指弹了弹他的脑门:“早知道就该让成宽伯跟着你,瞧你这模样,脏死了,几天没洗澡了。”
方从鉴哼了一声:“我看你明明很紧张我,何必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两人像往常一样拌嘴,在这硝烟纷飞的战场上却有了别样的温情。二人四目相对,一时间忍俊不禁。
“先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傅少阁拉着方从鉴后撤,直追锦州的大部队而去。
锦州方向却不容乐观,锦州守军只有四万多人,焦烈威把守军分成□□营与神兵营,另外还有一骑兵营,由成宽伯率领。这就是傅少阁的秘密武器,他升任把总后便把成宽伯收入麾下,冒了一死去士兵的员额。这次攻城,城中守将只焦烈威与郭恕二人,显然是不够的,他便向焦烈威推荐了成宽伯,并未道出成宽伯的来历,只是说他麾下这人颇有将帅之才,或可一用。
焦烈威几次采纳傅少阁的险计,乃是个不拘一格之人,试过成宽伯后便拍板用他,□□营与骑兵营分别由郭恕与成宽伯统领,配合他进攻女真营地。原本他们占在上风,可没过多久,居然开始下雨了。一旦下雨,火器就用不出来,女真军队分股绞缠,竟差点以人海战术把火器营切分成几块。
焦烈威连忙鸣金收兵,率军后撤回锦州城中,成宽伯率军断后。
这一仗两军各有胜负,能找回全须全尾的方从鉴等人,也是一个意外之喜。只是焦烈威却高兴不起来。
让各营清点伤亡人数,收拾好潮湿的火器,又问过方从鉴这些日子的情况,便把傅少阁叫了进去。
焦烈威直截了当地问傅少阁:“你举荐给我的那个成宽,我终于想起来了,他是丁海原,对不对?”
傅少阁尚未说话,成宽伯已推门而入,高声道:“不错!我就是丁海原,焦总督,你也认定我是逃兵吗?!”
焦烈威笑了起来,有些悲凉:“若是叫莲哥儿见到你,他定要骂你,可我不会。你做的对!若是不逃跑,你的下场,也定然和谢经略一样!”
丁海原一愣。
焦烈威道:“拿酒来,既然见到故人,合该痛饮一场!”
傅少阁悄悄退了出去,把场合留给丁海原和焦烈威。
丁海原原先是锦州总兵,与谢驰星一同镇守辽东,焦烈威在谢驰星麾下多年,能认出丁海原来不奇怪。
丁海原饮了一口酒,问道:“老谢……他是怎么死的?”
“在萨尔浒,和你一样,没等到援军,他运气不好,没逃出去,死在代疆手里了。”
“代疆……”丁海原握紧了拳头。
代疆受了伤,又没抓住方从鉴,情绪更加狂躁,一连叫嚣了数日,这天,他终于率兵攻城了。
这一次焦烈威等人终于知道,为何代疆一直死死围着锦州城不肯退兵,因为他也派人买了一批新式火器,如今这批火器终于从海上运到,代疆命人在城头下对着锦州城的城墙猛攻。
看来代疆是下了血本来拼命了,焦烈威把百姓们撤入内城,也把红夷大炮拖上城头,与代疆对轰,这般轰了十来天,大炮都消耗得差不多。
锦州城已经是伤痕累累,若是代疆再搞一批火炮来,这城池怕是受不住了。焦烈威只能主动出击,带兵出城,与代疆厮杀数次,互有胜负。
这天夜里,游哨匆忙报信,女真人再度来犯。焦烈威即刻命郭恕与丁海原整装,方从鉴留守锦州城,他与两人带兵出城作战。
城外喊杀声震天,混战中,不断有女真人攻上墙头,方从鉴与傅少阁在城头上苦苦死守,他们都明白,锦州城能不能保住,就看今夜了。
“叛军围攻京城那日,我也曾登上墙头与守军共同御敌。”
明明也不曾过去多久,现在回想起来,却恍如隔世一般。对那时的傅少阁而言,保卫京城不过是做做样子给人看罢了,除了聂光裕那个傻子,谁愿意拿身家性命来苦守一座不属于自己的城池?可是现在,傅少阁登上墙头却是心甘情愿,虽然内心仍时常感到痛苦,但是他开始想要好好地活下去了。
方从鉴说自己是颗草,那他就做一朵花,把种子埋在黑暗里,在窒息中挣扎到精疲力竭,最终破土而出。
他会开出一朵花的,因为这世上有了一个会欣赏这朵花的人。
“傅少阁。”喊杀声中,方从鉴的声音若隐若现:“我曾经加入叛军的队伍,因为我弟弟方从思。”那时的方从鉴痛失幼弟,他迫切地需要树立一个假想敌,来转移对方从思之死的愧疚,朝廷就是最好的仇恨对象,于是他加入了张慈儿的叛军。
“但是现在,我守护锦州城是因为——”他看向傅少阁:“我想和你一起回京城看小猫。”
傅少阁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起回京城吧。
在那之前,先努力活下来!
锦州城尚算安全,城头下就不是那么乐观了。焦烈威与丁海原等人出了城,城门便即刻关上,是以他们只能拼死守住,别无退路。
与代疆的十几万大军交战了一个多时辰,众人已经是人困马乏弓矢皆疲,喊杀声与鸟铳声中,代疆高声用汉话喊道:“你们还在苦苦支撑什么?快认输吧!丁海原,又不是第一次认输放弃了,有什么好坚持的,你已经回不去锦州城了,现在放弃逃走,还可以保住一条性命!”
将士们听了,登时耸动焦躁,焦烈威看出他们心生退意,在地上画出一条线怒道:“谁敢做逃兵,老子亲手砍下他的脑袋!”
丁海原遥遥看向代疆,吼道:“代疆,你错了,我丁海原不是逃兵!这里是我的战场,是我的家国,这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话音刚落,天边现出一摸鱼肚白,一个声音遥遥地传来:“代疆的人头,该由我谢莲收下!”
宁远援军,终于来了!
终于等到援军,锦州守军欢欣鼓舞,士气大振,焦烈威也是精神一振,他与谢莲曾是同袍,两人都极熟悉对方的打法,当即在战场上你来我往相互配合,再加上天终于亮了,火器也能用上,场面上的局势一时间终于逆转。
谢莲带了宁远五万人马前来援助,城墙上的压力一时间小了许多。傅少阁眯着眼,看见远处一正在指挥的人影,对方从鉴耳语几句。
方从鉴找来两名下属布置安排,与傅少阁架梯子下了城墙。方从鉴夺了两匹马,与傅少阁狂奔而去。
蒲俊成正在后方指挥,一回头发现护卫们都倒在了地上,方从鉴擦了擦剑上的血,露齿一笑:“又见面了。不过这次主要是他想见你。”
他点了点站在蒲俊成右侧的傅少阁。
蒲俊成转过身看向傅少阁,眸光闪动,问道:“你就是傅少阁?我早知道,你我之间终将有一场厮杀……”
他话还没说完,一声枪响,人立刻栽倒。
方从鉴放下火绳枪,啧了一声:“废话真多。”
蒲俊成倒下,后方便有些乱了,方从鉴与傅少阁也不可能再回城头上,便索性在后方裹乱,方从鉴仗着自己武艺好,又偷袭几次,砍了两名八旗将领。
代疆的主军被谢莲的宁远军缠住,焦烈威与郭恕、丁海原三人,率领军队互相配合,各个击破,把代疆的侧翼一一剪除。代疆眼看情势不妙,连声呼喝蒲俊成,不见人回答,只能先带兵后撤。
然而回头一看,方从鉴竟连他的营地都烧了,粮草葬送在一片火海之中。代疆登时眼睛发红,退无可退。众女真将士们见营地被烧,登时一片慌乱,心理防线一旦溃败,士气便就此一蹶不振。
此时丁海原用女真话喊道:“你们还在苦苦支撑什么?快认输吧!代疆,你又不是第一次认输放弃了,有什么好坚持的,现在放弃逃走,还可以保住一条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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