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寒风中站了半晌,忽而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原处山坡狼狈滚下,她眨眨眼,那个身影又消失无踪,仿佛只是幻觉。鬼方山经常出现异象,也因如此,大部分的山民们都搬离此地。
等商仪回去时,江舟偎在篝火旁,已经熟睡。
商仪坐在火堆旁,守着舟舟,不知不觉又是一夜过去。
江舟睡醒,伸了个懒腰,偏头身子顿住,动作变得小心翼翼。
云舒双手抱膝,下巴靠在膝盖上,眼睛闭着,长长羽睫安静垂下,清晨薄雾在山间飘动,她白净如瓷的脸晕上一层柔和的微光,中和原本略微冷漠的气质,像云中的仙人。
江舟看得心砰砰跳动,捂住胸口,想到一觉起来就遭美颜暴击,这谁受得住?
商仪本是浅眠,察觉到她的目光,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声音中带着初醒的慵懒:“舟舟。”
江舟倒吸一口凉气。这睁眼!这声音!
商仪偏头:“怎么了?”
江舟捂脸:我觉得你在勾引我,但我不敢说!
商仪看她活蹦乱跳,情不自禁露出微笑,站起来摸了摸小道侣的脑袋,“睡得好不好?”
江舟点头:“好。”
商仪:“那我们准备一下,出发吧。”
江舟面上嬉色消失,望着面前巍峨山脉,鬼方山与长河相伴,连绵千里,几乎横绝整个大陆。
商仪问:“舟舟,当年你南下,翻过这座山吗?”
江舟抿了抿唇,难得露出几分严肃,“是,不过不是在这里,还要东边一点。”她耸肩,“那时候和我一起的还有好多人。”
商仪心奇,舟舟不是说她的亲人都葬在北戎马蹄下了吗?
江舟笑笑,自顾自说道:“唉,毕竟想逃到南边来的又不止我一个人,我沿着长河走了几天,看见一队人结伴在山脚下,想要翻过鬼方山,我就加入了他们。”
这座山可不是轻易能翻过去的,崖高千刃,怪石伫立,根本没有路,只能一步一步去探索,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无底深渊。林中还有许多凶猛野兽,瘴气毒花,甚至有食人的妖魔异兽,魑魅魍魉。
就算修行者想过去,也得费些力,更别提那些手无寸铁的凡人了。
江舟想到过去,叹了口气,捡起根探路的木枝,走在前头开路:“反正是这座山,总归是那么一些怪物,也没什么好怕的。”
今夕非昨,反正她和云舒足以荡平路上所有阻碍。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就已经没有路了,布满瘴气的丛林自然不能御马而行,受魔气影响,也无法御剑穿梭。两人下马,要徒步穿过山林,翻过悬崖,才能到北边。
江舟:“云舒,你怕黑吗?”
商仪摇头,想到她看不见,便开口:“不怕。”
江舟笑起来:“那就好,林子里特别黑,而且晚上我们还不能烧些柴火,说不定会引来一些麻烦。”
她现在并不怕什么麻烦,但也不能在云舒面前表现得太厉害,万一露馅了怎么办?
这一路走过去,除了杂草丛生,枯枝阻挡,道路难行外,倒也没遇到什么危险。闲着无聊,江舟就跟商仪说起小时候翻过鬼方山的经历。
与现在相反,当时的人们是从北往南度过山脉,南下逃亡。
他们都是流民,在北戎军的铁蹄下,失去亲人朋友,相互扶持逃到山脚,狼狈疲倦,身上都是伤。
在江舟的记忆里,鬼方山中老树参天,遮住日光,林中幽暗、闷热,暑气蒸腾,布满腐朽的味道,令人作呕。那难闻的味道多半来自逃亡者的尸体,翻山至一半时,他们就已遇到数具尸体。
但大家从战火中走出,连最小的孩子也看惯了死亡,对此已经无动于衷。
江舟在那一行人中年纪不是最小,她记得还有个年轻的妇人,背上背着一个哭泣不止的婴儿。大概是初为人母,她的身上带着流民身上鲜少有的同情与悲悯,对江舟十分照顾。
那时候是夏天,天气酷热难当,密林像是蒸笼,头上烈日炎炎。每个人嘴唇干枯,神情疲倦。夏日天气变幻莫测,上午烈日当空,下午就变成倾盆大雨。雨水在山间汇聚,一缕一缕汇聚成湍急水流,让土地变得泥泞难行。
下雨后,每个人的身上都黏糊糊的,但哪里会有干净衣服换洗?只能继续顶着烈日前行,有几个人受不了这种天气倒在路上。
走到一处山谷时,忽闻一阵雷鸣般滚滚轰隆声,脚下土地不停颤动。江舟还没明白什么事,就听人群骚动起来,有经验者大喊快往山上跑。她不明所以,跟着人群往上跑,没跑出几步,原来站着的地方被浑浊湍急的泥沙洪流掩埋。许多逃跑不及者葬在了其中。
那个带着孩子的妇人也永远埋在泥石流里。
但这片林里最致命的,还不是毒虫、瘴气、野兽、酷热、传说里吃人的妖魔。
瘟疫不知从哪里生起,也许是被毒虫叮咬后滋生出的疾病,也许是被林中其他流民尸体感染,总之没有多远,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无声无息,只是睡了一觉,周围又有几个人的身体僵硬冰冷,永远不会睁开眼睛。
江舟永远不会生病,她睁大了眼睛,就如一个记录者,把逃亡路上的这一幕幕记在心底。他们翻过高岗山林,从野兽口中逃出,等终于站到最后一道高岗,南境的沃野千里、袅袅炊烟跃入眼帘时,只剩下三个人。
没有战火、疾病、死亡,一片平静安宁的土壤。
幸存的两个年轻人当即跪到在地,亲吻脚下土壤,泪流满面地嘶吼哭泣,把亲人的遗物挂在高枝上,让逝者的灵魂也能永远眺望南方。
江舟静静看着这一幕。她以为在北疆的日子所见已经是人间最悲惨的景象,见得多了,才知道天命的残忍远不止如此。
从往事中回过神,江舟捡了几个逃亡路上有趣的事情同商仪说了,然后问:“云舒,那时你在干嘛呢?”
商仪思忖片刻:“读书。伯父为我请了一个夫子,他很严厉。”
天子请来的自然是当世大能,教她与皇子皇女们学习各种术法典籍,兵书策论。世家子弟们受不了如此严苛的老师,也策划着一起逃亡。
他们从太学院逃到昆吾城中,那时天朗气清,清风拂面,昆吾的少年们鲜衣怒马,踏尽闲花。
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
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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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做梦也算
正交谈间, 忽听有人仓皇求救——“有人吗?救命!救救我!”
声音稚嫩喑哑,听上去像个孩子。
江舟与商仪对视一眼, 这荒山野岭, 连个人都没有,怎么会有活生生的小孩。她们皆知事有蹊跷。
“云舒, 你怎么看?”
商仪沉吟片刻,“去看看吧。”
江舟心里也是这样打算。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妖。何况, 万一真有迷途孩子在此……就算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总要去验证下, 才不愧自己的良心。
她们循着声音找过去,矮树林里有个矮小的身影。
江舟蓦然瞪大双眼,脚步不自觉停了下来。
商仪没发现她的异常,径自往那小孩走过去,江舟忙去拉住她:“云舒,别走了, 我认识他。”
“恩?”商仪不解地问:“认识?”
江舟撑着下巴:“当年一起逃到南边的,奇怪,他不是早死了吗?”
说着,她放轻脚步, 慢慢靠近, 在小孩面前蹲下身:“你……”
小孩仿佛没有看见她们, 捧着脸低低哭泣:“救救我,爹爹、阿娘,你们在哪里呀?”
未几, 他的身影突兀地在两人眼前消失,面前的山林黯了下来。
江舟咋舌:“这是见鬼了吗?”
当年她率军北渡,手刃千万人,造下无尽杀孽的时候都没有看见鬼,怎么一回来就见鬼了。
商仪想起昨夜所见的幻影,心知有异,在附近仔细探查,余光瞥见一物,顿时恍然:“不是鬼。”
江舟:“那是什么?”
商仪走到树根,蹲下身子,“舟舟,你来看。”
江舟弯腰,顺着她的指引,在树根处看见几颗黑色的小蘑菇,“这不是蘑菇吗?哎,不对,它的根怎么是蓝色的?”
“这叫流影菇,只有在死寂荒芜之地才有。”商仪想起书上记载,心里已有猜测。按照书里说,鬼方山不应有这么多的流影菇,但近些年来战乱频发,此山已经荒芜,流民尸骨埋于地下,积攒太多死气,才让这种长在死地的生物繁茂无比。
也许当年男孩经过这里,正好被流影菇记下,于是这一幕幕,在林中不断的重现。
但终究只是无法改变的过去而已。
她们接着往前,阴暗的山林里,时常闪过过去的幻影,上古时身着兽皮狩猎的男女们、整装待发的士兵、还有战火中挣扎着逃亡的流民……人影幢幢,让这片死寂之地看上去热闹起来。
然而这热闹也是虚假而阴森的。
树林里的活人,只有江舟和商仪而已。
不知何时,她们的手已经紧紧牵在一起。两人再怎么勇敢坚强,还是觉得这景象有些瘆人,加快脚步想离开这里。然而祸不单行,没走多远,林子里升腾起白茫茫的雾气。
江舟心里有点发虚,就算过了这么久,童年看起来危险的事物在她眼里不值一提,但当时的恐惧深深印在脑海中,就像阴云笼罩在天空,从来没有消散过。
过了再多年岁,小时候烙印下的阴影,也会一生一世,如影随形。
商仪的手稍稍用了用力,“舟舟,别怕。”
江舟挺胸,下意识地回:“我才不怕……”说到后面,忽而哑了下去,她习惯了在别人面前坚强,因为无论世人还是天命,都不会因她可怜而心疼,看她落魄,他们只会嘲讽。但是云舒不一样。
云舒是她可以相信的人。
她落魄而狼狈地活在这个人间,小心翼翼、精神紧绷,不敢信任何人。可只有云舒,她笃信,只有云舒不会伤害她。
商仪暗施法咒,驱散周围的迷雾,十步只能勉强能看清,但更远处的路依旧隐没于白雾中。
但这样她们可以看清彼此了。
江舟没那么怕,长舒口气,继续嘴硬:“我当然不怕啦哈哈哈,云舒啊,是不是你怕了呀?”
商仪垂眸,眉头皱了皱,对江舟说:“舟舟,你听说过一个故事吗?”
江舟:“什么故事?”
商仪压低声音,雾气飘散,清冷的嗓音幽暗林中响起,“有片树林,接二连三地死人,时常有人在其中看见鬼影。有两个游学的学子,张生和赵生,抄近路穿过树林,忽然,林中生起了白雾。”
江舟往她身边挨了一点,身上凉飕飕的。
商仪停下来,问:“舟舟,你怕了吗?”
江舟依旧嘴硬:“才、才不怕。”
商仪笑了笑,继续说:“雾太大,他们害怕走失,就紧牵着手。张生感觉自己牵到的手冷冰冰的,像一块冰一样。他们一起迈步走,林子里只能听见脚步声,你听。”
“沙、沙、沙。”
她们踩在厚厚的枯叶上,脚步出奇整齐,四周静谧无声,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们两个人。
江舟已经怂了,觉得握住的手也冷了不少,跟故事里一样。
商仪慢慢道:“听着脚步声,不知怎么,张生心里越来越怕,于是他开口和赵生说话,赵生回了他,但声音距离他仿佛有点远。张生松口气,身边的人是赵生就好了。他忽然听到‘哎哟’一声,就问赵生:‘发生何事?’”
“赵生说:‘刚刚没看路,绊倒一块石头,摔倒了,兄台,你在哪儿,让我重新牵住你,免得走丢了。’李生呆在原地,要是赵生松开了手,那他现在牵着的,又是谁呢?”
江舟心中猛地一紧,下意识想缩回手,却被紧紧牵住。商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重复道:“你说,在她身边的人,又是谁呢?”
江舟吓得整个人一激灵,冷汗就下来了,僵在原地。
商仪轻轻勾唇:“舟舟别怕,只是个故事。”
江舟委屈,气得使劲把手往回拽,商仪怕弄疼她,只好松开手。江舟想到小时候,自己好心去找云舒,她却用幻术吓自己,还坐在树上看自己出丑。
过了这么多年,商云舒变成广寒君,从爬树下水掏鸟蛋的调皮小孩变成一丝不苟的世家表率,没想到内里还是没有改,这么恶劣,就知道吓人!
商仪快步走上来,与她并肩:“真生气了?”
江舟不说话,埋头默默走路。
商仪也知道自己做得过火,伸手去牵江舟,却被狠狠拍开。手背泛红,逆命侯手劲有点大,她被拍得有点发懵,愣了一下,“舟舟?”
江舟一吸鼻子,“别碰我。”
商仪:“是我不好,我不该吓你……”她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哭了?”
日后大名鼎鼎的逆命侯,名字能止小儿夜啼的逆命侯,居然被一个鬼故事吓哭了?
江舟跺脚,脑子发热,捂着脸冲进雾里。商仪想拉住她,但终究晚了一步,小姑娘风一样冲到旁边白雾里,她也只能循着脚步追过去。
等商仪追到江舟,两人已经偏离原本道路。商仪此刻无暇顾及这些,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舟舟,你……我……”
江舟也觉得自己一大把年纪,哭鼻子太丢人,又羞又气,捂着脸不肯说话。
商仪心中内疚,她原本只是看舟舟嘴硬,说鬼故事想逗一逗道侣,没想到宁可流血也不流泪的逆命侯,轻易就被吓出了金豆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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