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照使劲点头:“她就是!她就是!”
楼倚桥忍俊不禁,想起一事,又觉怅然,“楚王的女儿,实在是……”
天子将商仪留在自己身边,用意昭然若揭,幸好还有江旬忠心相护。楼倚桥想到这里,心中陡生不安,天子视将军如眼中钉肉中刺许久,这次出征于他是一个好机会。但北伐胜利,功在千秋,皇上总不会如此昏庸吧?
楼倚桥让晚照先会大帐休息,决意再去检查止戈一番。虽觉自己猜想有些荒诞,但自古以来,错杀忠臣良将以至自取灭亡之事也有许多。她难免不安。
北疆天暗得快,待她们回到军营,暮色已迟,天边几点寒星闪烁。
“哟,小祖宗,你去了哪里,怎么又玩到这么晚?”守在门口的士兵笑眯眯地问。江晚照生得玉雪可爱,这群糙汉子一见她就想逗弄。
江晚照气得跺脚,“我才没玩呢,我在练剑!练剑!”
士兵笑,摊开双手:“好好好,练剑,我们的小将军最勤勉了。”
楼倚桥接过递来的灯,嘱咐:“把晚照带到将军那儿,我去看看止戈。”
前一瞬还嬉皮笑脸的将士立即站直,“是,先生。”
军队纪律严明,巡逻士兵见她纷纷行礼。
楼倚桥手提灯盏,北地的冷风灌进她单薄衣衫,黑色军旗在空中猎猎作响。幽微灯火闪烁,照得她的面容明灭,少了几分血色。
止戈被放置在军营中心,周围有重兵守护,寻常人无法靠近。但楼倚桥自然不同寻常,她颇得江旬器重,又与无涯学宫一干人亲自建出止戈,她说明来意,将士不疑有他,打声招呼便让她进去。
楼倚桥弯腰走进营帐,仰头望着红布覆盖的偃甲,深吸一口气后,用力揭开红布。
巨大偃甲如睡狮蛰伏在地,桐油把银丝木刷得锃亮,在灯火下闪烁微光。她抚上光滑的表面,左颊轻轻贴在其上,似乎听到偃甲胸腔内砰砰的声音,不安的心终于不再躁动。
她从小便于偃术上颇为狂热,在她眼中,偃甲并非冰冷僵硬的死物,而是万千生灵之一。
而偃师所行,正是赋予死物以生命的过程。将死物连接一起,用心琢磨,使其走动、运行,有如天公造万物之神奇。因而偃师要比任何人更要有颗悲悯之心,珍惜万千生灵。
楼倚桥心中想到,此战过后,止定干戈,可免边疆数万百姓流离之苦,难免激动。她站了一会,小心检查偃甲每一关节,并未发觉异常后,总算松一口气,转身离开,走至门边时,忽地停下脚步,回头望了眼。
止戈依旧静静伏在地上,温驯无比,中央系着吉祥的红花。
楼倚桥斟酌半晌,转身走到偃甲前,熟练地打开机关,取出一颗湛湛发光的灵石。她把灵核小心藏于袖中,机关恢复原样,面色如常地离开此地。
商仪微皱眉,跟在她的身后,但楼倚桥的背影融于迷雾之中,这段幻影已然结束。
果然是楼倚桥拿走灵核——她为何要这样做?莫非是那时已察觉不对,又或者只是为了小心起见?看来灵核最终下落的关键,还是在这个女人身上。
商仪拨开迷雾,往前走了几步,又遇一地幻影菇,斑驳光点在雾气中浮动。
必须要从幻影中寻到灵核的下落,商仪静静等候,可流动的幻影只是过去士兵巡逻替岗的一二景象。这么多幻影,她能在其中几次看见重要之人,不过是侥幸而已。
一阵风吹来,雾气像潮水般翻滚。
她站在迷雾之中,忽然有些茫然,低声喊了句“舟舟”,并未有人应。
之前河谷中遇到迷阵,那夜她研究许久,寻到破阵之法,迷阵与幻影有几分相似,触类旁通,她于如何剔除无关景象,找到重要的几段幻影,心中已有计量。
唯一的问题,也是施展术法的关键,是要找到与当年之人有关的物件。
正如偃甲之中的机关齿轮把诸多零件连接在一起,她也需要一件与过去相关的东西,作为过去与现在的连接。而这件东西,她手上正好有一件。
商仪从怀中取出条赤红如火的发带,摩挲许久,轻轻合上眸,“舟舟、晚照……”
犹豫许久,她弯下身,小心把江舟的发带放在地上。一簇火星划过迷雾,四周响起兵戈之声,好像回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商仪循着声音往前走,脚下传来水流声,她低下头,素白的鞋被鲜血染透。
她静静看着鲜红鞋尖许久,不知自己是否有勇气面对当年的惨烈,而那时不过稚龄的江晚照,之后许多年背负这段往事的逆命侯,又是怎么面对天命的莫测?
烽火狼烟,厮杀不休,她身处这片古战场中,不禁想起昆吾的猎猎红衣。瑶池月、宝剑、梅花与美人,那人背负血海深仇,却扬眉笑颜如花,步步行在刀尖,偏无畏天意残忍。
时隔两世,商仪终于明白,为何初见时,逆命侯看着自己痴笑,眼里心里一片柔软。
那晚夜色比寻常更要温柔。
可惜前生太晚,总算,今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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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风急雨骤
琤琤几声兵器碰撞的声音, 黑夜里溅起一串火星。
商仪感觉自己在奔跑,雾气像潮水般滚滚而来, 四周兵戈声惨叫声不绝于耳。白雾里亮起一簇又一簇火花, 污血与泥土沾满她雪白的裙摆。忽地一道青影扑来,迎面是腐臭腥风。
商仪凭空生起股呕意, 紧接着看见一张腐烂铁青的脸,死肉与血液啪嗒往下掉。她的身子往下一矮, 灵巧躲过扑击,一道清亮的剑光闪过, 两只腿齐齐截断,尸人轰然倒地。
商仪听到重重喘息声,还有轻微的泣音。她眼前是一把小小的剑,剑尖在不住颤抖,白亮的剑刃映着火光,照出张稚嫩无助的脸庞——是江晚照, 十年前的舟舟。
纵逆命侯日后再孤勇,这时也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孩,真正面对战争惨烈,还是会乱了手脚。
她毕竟还太小了。
商仪心中抽痛, 紧紧盯着这张脸, 剑尖不住颤抖, 一滴泪挂在眼角,江晚照吸吸鼻子,把泪憋回去, 双手握剑,继续往前方奔逃。
江晚照还小,身高至成人腰处,比商仪平常的视野要低许多,因此可怖之物便放大十分。火光染红半边天,死伤惨重,尸骨遍地,所幸江晚照身子瘦小灵活,像游鱼在刀枪之中滑过,并未受伤。
明知小孩会渡过此劫,但长刀劈下时,商仪还是觉得胆战心惊,提心吊胆。
江晚照惶惶然抬起头,所有人都厮杀在一起,杀得天昏地暗,以她小小年纪,当然分不清谁是敌是友,只见所有人都面目可憎,所有人的刀都淌着血。人间炼狱,不过于此。
营帐早已烧成一片火海。
江晚照抱着剑,身形被火光照得越发小,影子却拖了很长。火舌舔舐夜空,把一切焚烧殆尽,她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回过头去,一个中年男人自黑夜里走了过来,朝她招手。
商仪一眼认出了这个男人,张之首,日后被江舟屠家,也是她与舟舟生隙的由来。
张之首此刻还只是跟在江旬身边的一个谋臣,刚过而立,长了副笑眯眯好亲近的脸。江晚照眼睛一亮,认出平日总拿东西逗自己玩的叔叔,“张叔叔!”
商仪隐隐猜到后来发生的事,心中焦急不已,无声唤道:“不要过去、舟舟,不要过去!”
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法阻止这一切发生。江晚照跑到张之首身前,终于不再强撑伪装,眼泪啪嗒啪嗒掉下,啜泣扑到男人怀中:“叔叔,我好害怕,爹爹呢?”
张之首揉揉她的头,“晚照乖,这儿太危险了,我带你去找将军。”
江晚照点点头,没有察觉男人笑面下的杀机。
张之首牵起女孩的手,嘴角上翘。
商仪咬牙切齿,想起往事,又愧疚不已。
她与逆命侯成婚后,不冷不热,但也算相敬如宾,也有过一起坐秋千,赌书泼茶的亲密时候。可因为张之首,一切都不能回复如初。商仪总是会想起月夜的满地鲜血,逆命侯踩着人头擦刀,看人的眼神轻蔑冷漠,还不如看一条狗。
锈红的血,污了满地月光。
那样惨烈的场景,商仪不敢再回忆第二次。
这事过后,商仪闻见血腥味会本能觉得反胃,消瘦许多。
第二年秋举行皇家围猎,皇宫贵族与天子近臣皆前往猎场。商仪魂不守舍,竟被猎物冲撞,马匹受惊,直直朝陡峭山崖冲去。商仪回过神,正欲跳下马,忽地身后一暖,被人拦腰抱住,余光瞥见抹鲜艳的红。
江舟勒紧马,朝身后人瞪去:“怎么射箭的,没长眼睛吗?”
话还没说完,商仪已经挣脱她跳下马,扶住马鞍干呕起来。江舟慌张问:“云舒,你怎么,被吓到了吗?”
离得近了,商仪又能闻见她身上的血气,眼前不禁浮现那日张府遍地残尸的情景,忍不住往后退。
江舟似乎意识到什么,怔怔把手收进袖子,方才因太过用力,马缰勒进肉里,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她惶惶然站在马旁,寻常威风全都不见,像一只小刺猬,不知道要如何收起身上尖刺,去接近心上人。
商仪察觉什么,抬头:“你受伤了?”眸中有淡淡关切。
江舟把手背在后面,摇了摇头,没有出声。
原上草萋萋,大风刮过,两人相对无言,众臣皆散开。商仪沉默很久,开口道:“侯爷,方才……谢谢,我并非有意,只是……”
江舟面色苍白,看了她许久,眼眸黝黑深沉,最后所有的话变作嘴角讥讽一笑,头一次在商仪面前变得尖锐起来,讽刺道:“只是什么?你们这样的人,你们这群蜜罐子里长大的人,是不是觉得我粗鲁又恶心?哈,”她干笑几声,“口口声声家国天下,连点血都不敢看,还敢说什么家国天下?”
商仪蹙了蹙眉,无法反驳。
江舟向前一步,用未受伤的手抓住她的衣襟,盯着商仪的眼睛质问:“你还在为那晚的事生我气?你觉得他们可怜,我十恶不赦,是不是?”她眼圈发红,颤声道:“商云舒,你知道什么?你凭什么生我的气?”
商仪静静望着她,“那我该知道什么?”
江舟嘴唇动了动,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讪讪松开手,仿佛只是场无理取闹的闹剧。
商仪注意到她手背上有道浅浅疤痕,是咬痕,旧伤,已经有些年岁。
“算了,回去吧。”逆命侯转身离开,背影难得狼狈。
……
此事从前想起,不过浮光掠影,此刻商仪在幻境中恍然再记起,心中悔痛交加,颇不是滋味。
张之首牵着江晚照远离战局,走至河边,火光投入河中,映出藏在芦苇里的寒甲。
商仪瞳孔紧缩,认出潜藏在苇丛中的是天子近卫,此事果然与天子有关。那个人居然为了一己之利,葬送大盛二十万士兵,记忆里慈祥的老人,竟这样……愚不可及!罪不容诛!
为首的那人衣上绣翼蛇纹,配金错刀。商仪想,应是上任翼蛇卫头领,郑江。这人颇为传奇,长于燕地,慷慨任侠,为了替被权贵逼死的人家报仇,孤身刺杀权贵,被抓入狱也慷慨高歌,从容作囚。后来此事传到昆吾,天子下特赦令,他一路青云直上,成为昆吾的新宠。
这样一个人,众人想起都道少年英雄,尚义任侠,谁知他竟在多年之后,成为天子手中锋利的刀,出鞘即尸横遍野,流血漂橹。
张之首笑道:“大人,这就是将军的孩子了。”
郑江面无表情,冷冷看了眼张之首手中牵着的小孩。小孩子对恶意格外敏感,江晚照察觉到什么,圆圆的眼睛大睁着,一个劲往张之首身后缩。
张之首拖拽小孩,手上稍稍用力,纤细白嫩的手腕顿时出现道青印。
江晚照糯声说:“叔叔,你弄疼我了。”她眨着黑润润的眼睛,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什么,咬了咬唇,哽咽道:“痛。”
张之首从未把她放心上,下意识松了松手,结果女孩扭头就跑,一头扎进苇丛之中。
郑江眯了眯眼睛,张之首吓得不清,忙提着长衫想下去抓,被郑江出声留住,“省省吧张大人,我的人去追了,一条小鱼儿,游不远。”有人走到他耳畔低声说了几句,郑江眼睛一亮,“江旬抓到了。”
不知是否天公垂泪,洒下一场疾风骤雨,雨粒如珠打在江面,泛起圈圈涟漪。
风雨中灯火迷离,江旬浑身浴血,目眦尽裂,“张之首,你竟敢,你竟敢!”
张之首被他气势所摄,往后退了几步。
郑江反而露出欣赏之色,“将军,好久不见。”
江旬抬起头,左眼至右颊一条长长伤痕,鲜血已经结痂,粘连灰尘发丝。像是终于想清楚什么,他凄然一笑,伤口裂开,鲜红的血立马涌出来,“是他。”
郑江,“没错,是那位。江旬,只怪你功高盖主,为人臣自然要有臣的样子,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江旬吐出一口血,“当年我听说你路见不平,为道义拔刀,杀掉燕地权贵,被判秋后问斩,你丝毫不惧,在衙门痛骂贪官奸商勾结,欺压百姓,罔顾人命,那时我便很敬佩你,想同你相交。”
郑江:“年少轻狂,不识皇恩,现在郑某想起,也深感愧疚。”
江旬哈哈大笑,“也罢也罢,就当年那个少年侠士已死。”
郑江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少年人自然悍不畏死,可人哪能总是少年。我都已经忘了年轻时做的蠢事,没想到让将军这么挂念。”他的神情麻木冷淡,与昆吾的许多人重叠在一起,后面是九重宫墙里那人的影子。
江旬笑容渐渐凝滞,从面前的人身上,仿佛能看到自己珍爱的王国最后的命运。他的脸上露出浓浓失望,此时此刻,质问与愤怒毫无意义,他只是心寒,一如站在身旁静观的商仪。
郑江拔剑,冰冷刀尖抵住江旬的下巴,“把灵核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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