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京城,先走陆路,过滁阳、浦口,后来换水路,从长江抵达金陵。明川只做过画船之类的小船,这还是他头一回坐这般大的船。船足有三层楼高,上上下下的人搬运着货物,船停泊在岸口,身后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烟波浩渺。
齐垓带着明川登船,虽是初次登这样的大船,明川却没有一点晕船的迹象。明川第一次瞧见这样水天一色的景色,两岸的山随着低平的原野逐渐消失,一望无际的江水尽情奔流,河堤种满了柳树,像是一条绿色的丝带,圈着流淌的江水。
等到船进入长江,霎时间眼前一片开阔,宽阔的江面上还有好些大船,扬起的帆被风吹满,千百彩船行驶在长江中,缓缓驶向天际。置身其间,明川的心境都开阔不少。
到了夜里,明川睡在床上,都觉得长江的波涛声如同万壑松声,就在床下作响。推开窗户,波涛汹涌的江水扑面而来,身上都沾着江水的潮湿。
明川白日无事,总是在船舷上看风景,齐垓笑他总也看不腻似的。明川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大江。”
齐垓站在他身侧,“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风景时也跟你一样,觉得怎么也看不及。后来在江上漂了两个月,睁开眼都是一样的江水,我就觉得司空见惯了。”
明川看了齐垓一眼,齐垓道:“人都是追求新鲜的,不能长久的看同一片景色,也不能长久的对着一个人。”
明川很不赞同,他想,如果用这样的话解释我为什么离开京城,岂不是显得我很不道德。那必然不可以。
半个月后,明川抵达金陵。他们到金陵那天,金陵下着小雨,雾蒙蒙的,将渡口边的窈窕柳树蒙上了一层薄雾,显得旖旎又多情。明川在江上漂了许久,一下地倒真有一种脚踏实地的对于土地的眷恋之感。
齐垓将明川带回了自己家,一道去拜见了齐垓的义父,老人家很和善,交代齐垓好生招呼客人。
到了明川的房间,齐垓还惦记着明川身子不好的事,问道:“要不要给你找个大夫?”
明川摇头,“我又没什么事,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的。”
齐垓嘟囔了两句,不大认同明川的看法。他始终记得当年明川奄奄一息的样子,他心里觉得不管怎么样,明川能捡回一条命,总有自己的一半功劳。
略微歇息了两天,齐垓带着明川游览金陵,秦淮河,夫子庙,凤凰台。明川喜欢这些盛景古迹,更喜欢金陵的人烟,小摊上买客卖客的讨价还价他都听的兴致勃勃。
齐垓问他听不听得懂,明川摇头,齐垓就嘲笑他,说我看你听得那么专心致志,还以为你都听懂了呢。
有时候,齐垓会带着明川去茶楼听说书。桌上摆着齐垓让人买回来的小吃,鸭油酥烧饼,什锦菜包,五色小糕做的比宫里的还精致。
说书人说一句,齐垓也给明川说一句。
讲的都是月前京城里的变故,魏集犯上作乱,国师仁慈,留他一命,将他发往边疆,永世不得再回京城。又说陛下身子不好,将静荣长公主的儿子魏南卿改名为明南卿,立为太子。张心远在此次宫变之中立下大功,晋升太子少傅。而昔日名满天下的徐成玉自请出京,前往边疆整顿军事。
明川沉默良久,道:“你不要骗我,要是说书的都像你这么干巴巴的,还要不要饭碗了。”
齐垓一边剥松子一边道:“几句话就能说完的事,为什么偏要长篇大论,这老头就是骗钱来的。”
明川很生气,“你根本不懂故事起承转合的乐趣。”
“哦呦。”齐垓道:“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明川道:“你说。”
齐垓指了指桌上的瓜果点心,又指了指说书的老头,“这些都是我掏钱。”
明川想了想,道:“你说的有道理。”
两个人吃吃喝喝,齐垓的管家找过来,请他去商议事情。齐垓看了看明川,同管家说了什么。明川道:“你要是有事就先去办吧,我自己一个人坐会儿。”
估计管家那边的事是真的要紧,齐垓又跟明川说了两句话,就匆匆的去了。
明川端起茶杯喝茶,不知道说书人说了什么,周围的人都大声喝彩,明川听不懂,参与不了他们的热闹。
这里不是京城,说的不是明川能听懂的话,饮食也不是明川平常的口味,除了新奇,明川不可避免的有些无所适从。
可是没关系,明川心想,这是应该付出的东西,他以后还要去很多别的地方,必然可以适应这种无所适从。
明川在金陵停留了大半个月,走遍了金陵的大街小巷,一开始齐垓还会陪着他,后来齐垓就挪不出时间了。明川看得出来,齐垓尽力抽时间陪他,也正因如此,明川不知道怎么跟齐垓说,说他想离开的事。
傍晚,明川坐在廊下乘凉,齐垓拎着一个食盒走过来,搬了个小桌子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摆出来,一碟酒酿清蒸鸭,一碟什锦豆腐皮包子,一碟煮干丝,一碟清蒸鲥鱼,又拿出来两个杯子,一瓶金华酒。
“怎么,没吃晚饭?”明川问道。
“是啊。”齐垓拿起筷子便吃了,“方才去见那些掌柜们,你是不知道,一个个的哟,三十六计齐上阵,比无赖还无赖。”
明川给自己倒了杯酒,道:“他们欺负你?”
“哪能呢!”齐垓面有得色,“小爷可是成年混迹市井的人,无赖的祖宗,他们跟我比无赖,还嫩了点。”
明川便笑了,笑过之后又道:“怎么你们都这么忙,只有我一个无所事事。”
“我们?”齐垓抬头看明川,“除了我还有谁?”
明川自觉失言,道:“没有谁了。”
齐垓看着他笑,也没说话。
明川想跟他提离开的事,不知道怎么说 ,欲言又止。
齐垓给他夹了一块鸭肉,道:“尝尝。”
明川夹起来吃了。
“你要走了?”齐垓虽然在问他,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明川抬头看了一眼齐垓,道:“你那么忙,还要分神来陪我,我挺过意不去的。再说了,我也不想让人时时的陪着我。”
“我明白。”齐垓道:“前儿听个酸秀才吟诗,说吾心安处是吾乡,你的心不在这里,早晚都是要走的。”
“我不回去。”明川道:“我是要去别的地方看看。”
“你一个人去?”齐垓道:“我看你照顾不了自己。”
“我可以的。”明川道:“我今年已经二十岁了,不可能走到哪里身边都有人陪着我。”
齐垓沉默片刻,道:“那现在是在告别?”
明川想了想,道:“有酒有菜,说是告别也是很合适的。”
齐垓就笑了,明川不明白他笑什么。
齐垓道:“你知道吗,咱俩在京城能遇见,根本不是缘分。我每回去京城,都会去那个棚子看一看。我还买通了那里的乞丐,告诉他们如果有一个长得比女孩还好看的人出现,一定要来告诉我。我真的很想再见你一面。”
明川问道:“为什么?”
齐垓笑道:“因为你欠着我的钱啊!”
明川一愣,道:“可我现在没有钱啊。”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笑了出来。
齐垓给自己倒了杯酒,“我想可能是因为咱俩上一次分别的太突然了,连个正式的告别都没有。所以我总想着,如果我能在见到你,我一定要跟你好好告个别。”
说罢,他举起酒杯,“山高水长,一路珍重。”
明川也举起酒杯,“珍重。”
夜色朦胧,微微有些凉意。齐垓和明川说笑,笑意里没有一点勉强,是得偿所愿的疏朗。
有的人相遇是为了相守,有的人相遇是为了告别。
第44章 春风十里扬州路
明川离开金陵之后,去了扬州。扬州是言恪的故乡,言恪曾经跟明川说起过扬州的风土人情。这里是四方交汇的所在,天南海北的人齐聚于此,一个客栈的伙计甚至会说十几种方言。
明川踏进一家客栈,客栈名字叫四方客栈,言恪说这是扬州最大的客栈。
他刚进来,就有伙计上前来,用官话问了句:“客官要什么?”
明川背着小包袱,“我要一间客房。”
“客官楼上请。”伙计引着明川上楼,说话间已经变成了京城口音。明川觉得有趣,又同他说了两句话,末了叫他送一桶热水上来。
洗了个热水澡解去多日奔波疲乏,明川换了衣服,下楼去吃饭。
楼下大堂很宽敞,摆了十几桌桌椅板凳,灯烛点的足,十分亮堂。
伙计问明川要吃点什么,明川道:“来几样招牌菜,最好有一份汤。”
伙计应下去了,不多时端上来几盘菜,一边放在桌上,一边给明川介绍,譬如长江三鲜,八宝葫芦,文思豆腐,琵琶对虾。只是听他说,明川就觉得十分有食欲。伙计还说,明川若是留的久一点,还能试试扬州十分有名的烧尾宴。
说话间,门口又进来几个人,每个人都一身短打,身上带着兵器,带着满身的风尘仆仆。明川看着他们,目露惊奇。
“咱们四方客栈接四方来客,不拘是平民百姓,来往商旅,还是这些江湖人,都是每日惯常能见到的。”伙计见他模样,便同他解释。
“江湖人?”明川问道。
“可不是。”伙计道:“天下神兵,皆出玉琼,江湖上最有名望的玉琼山庄就在扬州。前不久,玉琼山庄失踪多年的少庄主回来了,开玉琼山庄,广邀天下来客,若是客官早来些时日,也可以去凑个热闹。”
“那还真是不凑巧。”
伙计去了,明川看着那些江湖人,眼中透着些新奇。这是明川第一次知道江湖,知道京城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时下已经深秋,天很早就黑下来了,风吹过来,凉透衣襟。
明川在四方客栈住了好些时日,将扬州城逛了个遍。他来的不是时候,没瞧见名满天下的琼花,反倒是银杏,深秋里,满目金黄,树叶层层叠叠的萦绕,空灵又厚重。
明川几乎是瞬间便想到了另一处的银杏,那时候他说要画下那一树银杏,后来几经波折也没再提起。说来也奇怪,明明不是十分难的一件事情,却总也不得行。
既然此时此地想起了,明川也来了兴致,捡了个天好的日子,在一棵很老很高的银杏树下面作画。
他铺开纸,引得一群人来看,有一些才子相互交谈,谈论画技。明川听着他们的言语,心说扬州果然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风水养人,不亏说是天下才子出江南。
一幅画画完,明川左看右看总觉得缺点什么,他身后一个儒生道:“只有景没有人显得单薄,须知草木无情,须得加上人物,方显得情真景真。”
明川觉得有道理,手下寥寥几笔,在树下添了一个白衣人,虽只显出背影,却足以表现出画中人的风骨。
人是画上了,明川却觉得有些不好。身后那儒生也是同样的想法,道:“公子画人的技艺远比画景高超,旁人一眼便被这画中人吸引,倒显得景是陪衬了。”
许是明川画人画习惯了,无论如何都是人比景着眼。他转眼一想,这怎么能怪我,他人便是如此,站在那里旁人都是陪衬,可不是我将他画成这样的。
不管如何想,明川眼里都多了一些怅然,他回头对说话的儒生行了一礼,道:“承蒙指教。”
儒生乍一瞧见明川好看的过分的脸,面色红了一瞬,道:“不敢,不敢。”
明川笑了笑,更是灿若烟霞,不止儒生,旁人看痴了的也不少。明川自顾自的收了画,带着东西离去了。
明川在扬州过了自己的二十岁生辰。
当天,他向客栈要了一碗长寿面,得知是他的生辰,掌柜的赠送了明川一壶扬州特有的雪醅酒。
曾有词说,扬州忆,此意少人知。水重水轻全未觉,愁深愁浅定多时。雪醅触相思。
上等的雪醅酒味中带些苦,苦味不重却久久萦绕。明川尝过之后才明白,为什么人说雪醅触相思。
吃完了面,明川走出了客栈,夜风凉,他拢了拢自己的衣裳。扬州没有宵禁,夜间繁华不输白日。明川沿着河道,柳叶子都已经变黄。他在一棵柳树下看一片叶子从枝头飘飘悠悠的落下来。
河道里都是随水流淌的河灯,点点烛火如同天上的银河,点缀着河面。有卖河灯的小贩,明川将他所有的河灯都买了下来,拎着纸笔走到河边,在河灯上写字。初时还写些但愿人长久之类的诗句,写到最后每一盏河灯上都只写了一个名字。
明川看着一盏盏离去的河灯,在无一人是故人的异乡,很轻易的就承认了他想念容商。容商之于明川,代表着很多东西,愉快的不愉快的,难过的和难以忘怀的。而眼下,拨开那些种种,他就只是很想他。
忽然河对岸传来一阵声乐,原来是有人在举行冠礼,四周架起来好些红绸,灯烛围绕着,像是一场盛大的典礼。水边的冠礼,是扬州人家独有的特色。
明川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蹲的发麻的双腿,准备去看个热闹。
他走到对面,那边已经围了好些人。明川仗着自己好看的优势挤到了最前面,仔细一看,举行冠礼的那个竟然就是前些日子跟自己讨论画技的那个儒生。
儒生很快发现了明川,似明川这样出色的容貌,到哪里都不是泯然众人的。
儒生同身边的人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走到明川跟前,他拱了拱手,道:“公子若不嫌,不如坐下来一同观礼吧。”
许是怕他拒绝,儒生一再邀请。
明川笑道:“今日也是我行冠礼的日子,如此有缘,我怎好拒绝呢。”
儒生有些惊讶,道:“既如此,不如公子与我一道加冠?”
明川没想到还能这样,周围的人也道:“既然如此有缘,那就一道吧!”
主家不嫌弃,明川也乐得如此。他想一想,还觉得有趣,自己的冠礼居然是蹭了别人的,更别提这人与自己还是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这个词很有意思,明川游历四方,所遇见的莫不是萍水相逢的人,他在京城二十年,竟还没有这两个月认识的人多。明川是觉得离别很轻易的人,与一个人相遇相识告别,是他短短两月间最熟练的事。
30/42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