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冬日,雪芽的手开始受不住冷水。这里的热水连沐浴都不够用,更别提用来洗衣服了,雪芽每次用冷水擦身体的时候都忍不住掉眼泪,可是他现在哭也只能躲起来哭,还不敢哭久,怕人发现他哭了。
管理盥衣局的刘公公最讨厌宫人哭,见到就要拿板子打手。
日子比一日冷,雪芽正在用快肿成萝卜的手搓着衣服,突然听到有人喊他。
“雪芽,有人找。”
雪芽听到刘公公的话,愣了一下,才把手从水里拿出来,往衣服上擦了擦,拘谨问:“刘公公,谁找我啊?”
“你出去就知道了,快去吧。”刘公公少见地露出一丝笑意。
雪芽不安地出了盥衣局,就看到了一个很久没见到的人。梁穆看到他时,面上露出微笑,大步走过来,“雪芽,你还记得我吗?”
雪芽盯着梁穆看了会,才点点头。
梁穆脸上笑意更甚,“我今日休沐,所以有空过来,你……你吃东西了吗?我从宫外带了点糕点,不知你吃不吃。”
他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因为怕冷,他特意让老板包了好几层。
“是糯米花糕,尝一点。”梁穆说着,看看周围,觉得这里不是个好说话的地方,又问,“要不去你房间吃吧?”
雪芽从那包糯米花糕拿出来,眼神就直勾勾落在上面,听到梁缪后面一句话,他摇头,“房间睡了十个人,现在有人在里面休息。”
梁穆听到这句话,眉头一下子拧了起来,“十个人?那你平时怎么好休息?”他顿了下,“这里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这里都这样,每个房间都睡十个人,没人特殊。”雪芽垂下眼。
梁穆沉默了会,才说:“这附近有御林军休息的耳房,只不过不太干净,你要不跟我去那?”
雪芽没反对,只是看看身后的盥衣局。梁穆洞察其心思,“放心,我跟刘公公说好了,给你请了半个时辰的假。”
雪芽这才跟着梁穆去御林军休息的耳房,的确如梁穆所说,耳房有点乱,但已经比雪芽睡的那间房好多了。
梁穆一进来就忙着收拾,把桌子上的杯子洗了好多遍,才给雪芽倒水,“水不是很烫,如果你要喝热水,我去烧。”
“不用。”雪芽拿过梁穆手里的水杯,这一拿,梁穆自然看到雪芽肿得厉害的手,当即怔在原地。
雪芽好像没有发现梁穆盯着他的手看,自顾自地喝着水。一杯热水下去,身体暖了些。他瞄瞄梁穆,小声问:“我还可以再喝一杯吗?”
“当然可以。”梁穆连忙给雪芽又倒了一杯水。
“谢谢。”雪芽这回喝慢了些,他一边喝水一边看着桌子上的油纸包。梁穆注意到雪芽的目光,马上将油纸包着的糯米花糕打开。
可雪芽没有直接吃,而是看了看自己的手,“我的手刚刚洗了衣服,不干净。”
“我给你去打盆热水洗手,你等等。”梁穆说完就出去了,过了会,他端着盆热水回来,水盆旁还搭着毛巾。
雪芽把手泡进热水里时,忍不住吸了一口气。他已经很快没有用热水泡过手了,热水让他的手又痛又舒服,他忍不住在里面多泡了一会。梁穆在旁边看着,想了下,还是开口道:“雪芽,先吃东西吧,待会我再给你打盆热水泡,好不好?”
雪芽听了觉得有道理,这才将手拿出来。他刚把手拿出来,梁穆就拿起水盆旁搭着的毛巾,似乎准备帮他擦手。
雪芽看着梁穆的动作,没动。梁穆对上雪芽的目光,顿了下,随后将毛巾递给雪芽。雪芽又说了谢谢,把手擦干净后,才去拿桌子上的糯米花糕吃。
梁穆守着雪芽吃东西,待人吃完了,他才轻声说:“雪芽,你若想哭就哭,不用忍着。”
话一落,他就看到面前的少年掉了泪。
雪芽快速地眨眨眼,声音闷闷的,“我不想哭。”
头被轻轻揉了两下。
“这里没别人,我不会说的。以后我会常来看你,你想吃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梁穆说。
雪芽闻言慢慢看向梁穆,眼前的青年好像跟大半年前的没什么区别,依旧朝气蓬勃,“真的吗?你不骗我?”
梁穆表情严肃地点点头,“我不骗你,我只要能来看你,我都会来,下次想吃什么?”
“只要你来看我就可以了。”雪芽对梁穆笑了一下。
梁穆似乎怔了一下,随后就微微扭开脸,“我会来的。”
*
梁穆没有骗雪芽,他此后经常来找雪芽,每次来都会给雪芽带东西,从吃的到用的,都有。
他还给雪芽带了治冻疮的药。
其中,梁穆带的最名贵的一样东西,是块暖玉。
“你把这个戴在身上,身体会暖和许多。”梁穆说。
雪芽看着手心的暖玉,指尖摸了一会后,把暖玉递回去,“我不能收,太贵重了。”
梁穆摇头,“不贵重,当差的御林军冬日冷的时候,几乎人手一个,我家里多了几块,我才拿一块给你。你放心吧,一点都不贵,市集上随处可买到。”
雪芽觉得梁穆在骗他,可他的确也怕冷,犹豫不决时,梁穆拿过他手里的暖玉,给他戴上。
梁穆的指尖碰到他的脖子,雪芽忍不住缩了下。他躲了下,又控制住自己,站直身体让对方给他戴上暖玉。
那块玉果然暖暖的,放在衣服里,那一块似乎都暖和不少。雪芽隔着衣服去摸那块暖玉,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意。
梁穆见雪芽喜欢,也露出笑容,“好了,吃东西吧,今日吃完还可以泡会脚,我帮你跟刘公公请了一个时辰的假。”
雪芽摸暖玉的手一顿,他抬眼看向梁穆。梁穆对上雪芽目光,不明所以地笑了下,“嗯?怎么了?”
雪芽慢慢凑近梁穆,要亲到对方侧脸时,梁穆避开了。梁穆神情有些狼狈,声音都跟以往不一样,“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雪芽……你没必要这样做。”
雪芽脸嗖的一下变红了,他坐直身体,不吭声。
梁穆以为他生气了,连忙解释,“我不是嫌弃你,是……哎,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但我真的不是想让你做这些事才来看你的。”
“我知道了。”雪芽低下头,“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梁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
时间又过了半个月,眼见快到小年夜。
刘公公收了梁穆的好处,对雪芽的态度日益变好。这日,他不让雪芽洗衣服,派了另外一份差事。
“你在我这干活也有大半年了,没出过什么大错,今日你跟着小范子他们一起去送衣服。”
雪芽听到可以送衣服,眼睛都亮了不少。
每日送衣服的都是固定四个人,这四个人平时都不怎么需要洗衣服,只要送衣服就好。雪芽没想到这差事还能落到他头上,多走些路总比大冬天用冷水洗衣服强。
他们送的第一个宫就是奉瑞宫,雪芽没资格进去,只能站在宫外,小范子和另外一个人抬衣服进去。正等着,小范子从里面出来,一把扯过雪芽,“你跟我来。”
雪芽稀里糊涂被扯进去,等听到咒骂声才知道是出了事。
“你们盥衣局怎么做事的?竟然把陛下的腰带洗烂了,还有你也是的,你为什么把陛下的腰带送到盥衣局去?那是什么地方?能给陛下洗衣服吗?”
雪芽听到有人在哭。
“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陛下的腰带怎么会夹在里面,我真的只送了我们的衣服啊。”
“你还狡辩,今日就打死算了。”
好像是板子抽在皮肉上的声音,雪芽忍不住想后退,可小范子死死地捉着他。
“秀姑姑,我们往日送衣服过来,从来没有出现纰漏的,这是你知道的啊。今日不知道怎么了,偏偏一个没干过这差事的人跟我们一起送衣服,就出了这种事,刚刚这一箱子衣服都是他在提。”
雪芽听到小范子的声音,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他方才一路碰都没碰过这个箱子,“我没有碰过。”
“难不成我冤枉你了?”小范子看向跟他一起抬衣服进来的太监,“你说是不是他抬的?”
那个太监眼神闪烁了下,但也说:“是他。”
被称为秀姑姑的宫女扫了一眼雪芽,又看向小范子,“这事你们整个盥衣局都跑不掉。”
小范子挤出一抹笑,“秀姑姑,何必这样大动干戈?他一人做的便一人当,陛下要怪罪,自然只怪罪他,都是他弄坏的。”
“你们说得轻巧。”秀姑姑皱眉。
说话间,外面传来通报声。
是崔令璟下早朝了。
*
崔令璟回殿准备换便服,看到宫女拿过来的腰带就皱了下眉,“换一条。”
连换几条,崔令璟都不满意,最后直接问:“朕记得朕有条梅花纹的。”
方才回宫一路,他看到梅花,就想起戴梅花纹路的腰带,可那条腰带偏偏就是被洗烂的那条。等秀姑姑面色苍白说腰带被洗烂了,崔令璟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
秀姑姑当即跪在地上,心一急,就说:“是盥衣局一个叫小雪子的宫人洗坏的,他手笨才犯下这等大错。”
秀姑姑之前并未在奉瑞宫伺候,她原先是在敏太妃那里伺候,奉瑞宫宫里的大宫女年中满了年龄被放出去宫,秀姑姑才被暂时调了过来。
崔令璟听到“小雪子”三个字时,眉毛微微一挑,“小雪子?”
“是。”秀姑姑此时心跳得很快,她努力定定心神说,“但这事主要还是因为双丽不慎把陛下的腰带夹在宫人的衣服里,奴婢已经罚过双丽了,也联系制衣局,让制衣局的人尽快为陛下赶制一条新腰带。”
崔令璟转过身,看向跪在地上的秀姑姑,“你说的小雪子在哪?”
第五十章
崔令璟坐在东间的暖阁, 等着人上来。说来,他有大半年没见那破兔子了,不知道现在成了什么样。
正想着, 绵帘被掀开, 有人进来了。
崔令璟听到少年的行礼声, 才慢悠悠抬起头, 而刚抬头, 他就顿了一下。
跪在地上的少年穿着单薄的太监服,露出衣服外的肌肤显得有些青白,瘦瘦小小地跪在地上, 一动不动。
崔令璟不禁想起雪芽原来行礼, 每次都行得不标准,跪下来还喜欢用手摸两下衣服,嫌跪着衣服有褶皱, 没跪多久,身体就直晃悠。
他这破毛病,让崔令璟不大爽, 可训了, 捏了脸, 下次还照摸衣服、晃悠不误。
崔令璟盯着少年看了一会,将手中茶盏放下,“起来说话。”
“谢陛下。”少年嗓音细细弱弱的。
崔令璟莫名觉得心里不大舒服,他拧起眉,提起腰带的事情, “那腰带是你洗坏的?”
雪芽想起自己进来前, 小范子拉着他说的话——
“陛下宅心仁厚, 定不会重罚你, 这次你把罪担了,回头我就跟刘公公说,是你保全了盥衣局。你看你,生得这么好看,天天洗衣服多可惜啊,刘公公念着你的好,说不定会把你调去其他宫做些轻松活计。”
“怎么不说话?到底是不是你?”崔令璟的声音打断雪芽的思绪。
雪芽红肿的手此时又开始痒起来,他抿抿唇,低声说:“不是奴才,奴才没有碰过陛下的腰带。”
“不是你?那为何他们都说是你洗坏的?”崔令璟尾音微起,“你可欺君是什么罪?”
崔令璟以为这些话会看到雪芽瑟瑟发抖的样子,哪知道对方居然脸一抬,瞪着他,“他们冤枉我,本来就不是我洗的。”
脸也瘦了,但真的长开了。
原来的雪芽跟贺续兰有五分相似,但现在只剩三分,他那双小狐狸眼越长越媚,配上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精致得像个假人,就是脸上没血色,一看就知道过得不好。
崔令璟拧着的眉头慢慢松开,他指腹在旁边的杯壁上蹭过,“好大的胆子,跟朕说什么我,是嫌衣服没洗够?”
“我不洗了,你杀了我算了!”雪芽说完就扭开脸,他瞪着远方的花瓶,仿佛那里站着他讨厌的人。
崔令璟真是被雪芽现在的样子弄得有些惊讶,他本来看雪芽刚刚那可怜样子,以为这破兔子总算收起一身娇气,哪知道变本加厉,还敢跟他叫板了。
“死有很多种死法,你顶撞朕,以为会落个全尸吗?”崔令璟刚冷声说完,就看到雪芽闷头往柱子那边冲,心不由跳快一瞬,连忙厉声呵斥,“站住!你敢!你要今日敢撞那柱子,只要没死,朕就让你五马分尸!死了还要丢到乱葬岗,让野狗啃食。”
这声呵斥终是让雪芽停住脚步。
五马分尸,这该有多疼?
崔令璟看到雪芽停下,脸色依旧很难看,他微微吐了一口气,“过来。”说完见人不动,他语气重了几分,“要朕亲自请你过来?”
这话落地,他这才看到雪芽慢吞吞地往他这边挪。
崔令璟心里不免泛起气,他还没治这破兔子不敬之罪,破兔子还先寻死觅活起来了。
惯得他!
脸上没什么肉,换一处罚。
崔令璟看雪芽一眼,发现雪芽把手藏在袖子里,就拿起桌子上的书,卷成筒,“把手伸出来。”
雪芽听到崔令璟的话,却是把手往后一藏。
“你是不是想让朕叫人进来拖你下去打板子?”崔令璟肝火更旺。
他说完,发现雪芽居然还一动不动,真的动怒了。他伸手直接把雪芽的手扯过来,可才扯过来,就听到对方啊了一声。
崔令璟微怔,他看向还藏在袖子里的手,蓦地卷起雪芽的袖子。
袖子被卷上去,里面的手自然无处可藏。一根根手指红又肿,像萝卜,没有一点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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